劍骨
第4章
那股令人刺痛的魔氣逐漸消失了。
謝知寒耳畔嗡鳴,身上被熱意籠罩的煎熬還沒完全褪去,在模糊不清的聽覺里,恍惚聽到幾人的議論聲。
「……不是吧,小道長眼睛這麼漂亮,女君也太不會憐香惜玉……」
「沒掐死就算是可憐他。修士有神識,有沒有眼睛倒也無妨。」
「無妄殿對道體的壓制那麼強烈,有神識也是個瞎子……這怎麼剜?公儀璇,你來?」
一個魔族女性走上前來,在幾人面前蹲下來,打量著謝知寒。她琢磨了一會兒,道:「這要是真挖掉眼睛,實在糟蹋了這張臉,只讓他看不見就行了,何必弄得那麼鮮血淋漓、破破爛爛的。」
她的審美跟其他幾人倒不太相同,魔族內部對血淋淋的戰損狀態還是很痴迷和狂熱的。
「那你動手吧。」
公儀璇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出一圈藤蔓狀的深紫色魔紋,雙眼透出幽然的光暈,在接觸到那道光的瞬間,謝知寒眼前漸漸黯淡下來,沉澱為一片漆黑。
像是有無數綿密的刺扎進他的雙眸中。
在短暫的疼痛、和徹底不能視物之後,他依稀感覺到一個泛著冰冷的東西拷上脖頸,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好了。送到尊主的無妄殿去吧。」
……
黎翡再次見到他時,謝知寒的雙眼前蒙著一道綢帶。
她一邊跟幾位魔將討論戰事,一邊單手擺弄著幾枚銅錢,時不時在扶手上敲一敲,視線飄過去停在他身上之後,她突然笑了一下。
幾位大魔紛紛停下話語,屏息凝神,看著她的骨尾在地上興奮地甩了甩、撞出噼啪地響聲,下屬們對視一眼,極為默契地退下了。
無妄殿的殿門重新關閉。
黎翡站起身,視線望向鎖鏈的連接處——這條細鏈很長,比起封印她的巨鏈來說,纖細孱弱得不值一提。鏈子的一端嵌在她的床榻邊,像是在床榻下的晶石底座里掏了個洞,把這條細鏈的鎖扣穿了過去。
她伸手比量了一下距離,估摸有將近一丈的長度,不算短。
她的目光滑過來,看著他脖頸上連著鎖扣的頸環。
好脆弱。黎翡漫無目的地想,好像一碰就壞了。
他還戴著蓬萊道門的玉冠,衣衫雖然殘破,但還算乾淨整潔,維持著正道修士的尊嚴。素色道服上綴著陰陽魚的腰飾,曲折蜿蜒地藏進衣物的褶皺里,一條銀線封邊的黑色綢帶覆蓋住了雙眼。
謝知寒沒有到床榻上去,他對黎翡氣息太濃郁的地方產生了抗拒。在這條鎖鏈的長度範圍內,他找了個一個很難被發覺的角落,沉默地降低著存在感。
無妄殿地處魔域中央,對道門之體太不友好,即便謝道長修為精純,也覺得備受壓制、寸步難行。
不過他現在也走不了了。
他感覺到了黎翡的腳步。
她在面前停下了,然後響起窸窣的摩擦聲,似乎坐了下來。毫不介意地坐到了地面上,跟謝知寒視線齊平。
「我聽說,」她開口,「你是蓬萊派這一代的道子。」
謝知寒抬起頭,模糊地對著發出聲音的方向。
他沒有用神識去感受,在無妄殿內使用神識,腦海會有一種無法忍受的灼燒感。
「我說無念,你怎麼去給林雲展做徒弟了啊?他當初三步一拜九步一叩,不遠萬里到你的山門前,你用一句『沒有劍心』把人趕了回去。如今,你做他的弟子……嘖。」黎翡道,「要是我的話,一定徇私報仇,為難死你。」
林雲展是蓬萊祖師的名字。
她的語氣就像是在跟多年不見的好友開玩笑。
謝知寒道:「我不是劍尊閣下。」
黎翡長「嗯」了一聲,道:「但你的模樣,你的道體,還有這具劍骨,熟悉的神魂氣息……跟他別無二致。」
她的手按住了他的肩,連仔細撫摸都不必,就能摸出他身上罕為人知的一具劍骨,她懷念似的笑著嘆氣,捧起他的臉,道:「身具劍骨之人,是這世上最好的鎮劍之匣,經脈骨血、神魂靈台,都能溫養一切寶劍,亦能將任何一柄劍收入身體。」
謝知寒沒有躲避她的觸碰,在避無可避的情況下,再躲就只是示弱而已。他輕微低頭,感受了一下落在肩膀上的重量。
「女君是要我為你養劍嗎?」
黎翡湊近幾寸,異瞳盯著他的臉:「對於孤高專一的劍修來說,養他人之劍,就像是被玷污了一樣,何況是用身體……這是一位劍修曾對我說的。」
她身上挾著一股熱息,夾雜著類似烈酒的醇香。謝知寒被她攥住肩膀,這下想躲也不能了,他的唇線抿直,露出冷若冰霜、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
「前輩說得沒錯。」謝知寒道,「恕在下無能。」
「死也不行嗎?」黎翡問。
「請賜一死。」他道。
黎翡唇邊的笑容擴大,收回了手,道:「你根本不是像他,你就是他。無念,就算你想不起來,我也會慢慢想辦法,讓你把一切都記起來的,讓你清醒地活著、再痛苦地死去。」
謝知寒無言以對。
他聽到黎翡重新站起身的聲音,隨後,他脖頸上的鎖鏈被勾了起來,這股力道使他不得不跟著起身。但對方顯然沒什麼耐心,把他扯到床帳紗幔里,扔到床尾的地方,就自顧自地抽身而去了。
她的粗暴令人很不適,謝知寒捂著喉嚨咳嗽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緩過氣來,他霜白的脖頸上印出一道深紅的淤痕。
黎翡離開了無妄殿,不知道去了哪裡。他被鎖在了床尾,雖然是已經辟穀的修士,但在魔族的老巢內,道體心法全都很難運轉,加上滴水不進,這讓謝知寒在多年的修道之途上久違地感覺到了疲憊和睏倦。
過了不知多久。
殿外雨聲滂沱。
為了緩解魔族的燥熱之氣,無妄殿修築在陰涼多雨的地方。昏暗到幾乎一整日不會見到太陽,令人連時間感都經常迷失。
雨聲綿密,床角燃著一根小燭。
他醒來時,黎翡就在床榻上。
她披著一件深紅的霓裳外披,卸了甲,鎖骨上的傷露在外面,順著燭光,望向昏暗的雨幕。
謝知寒一醒,黎翡就察覺到了。她的心情實在不好——她去了一趟忘塵海。
那個傳說中的無念坐化之地。
曾經波濤洶湧的大海,如今已經被千里堅冰封住,大雪堆積成山。這是大能軀體在此坐化的效果……太陰為月之精華,所以哪怕萬里雪飄,仍有月華照耀。
月下連一座孤墳都沒有,他沒有留下任何影蹤。
黎翡想到這裡時,總是覺得自己尖尖的虎牙開始發癢。她抬起手,用指骨磨了磨尖牙,吐出一口氣,說:「你夢到什麼了嗎?」
謝知寒反應了一下,才發覺這是在問他。
「沒有。」
「真沒用啊。」黎翡道,「想知道蓬萊派的事嗎?」
不等謝知寒反應,她就繼續道:「蓬萊派的幾位長老派人來跟本座議和,說要保住蓬萊六洲,可以同我做一些交換的條件。包括用林雲展的遺體來換。」
「不要——咳、咳咳……」謝知寒捂住喉嚨,黎翡扯了一下鎖鏈,似乎不喜歡他插話。
道門先輩的遺軀,贈送給魔族。用腳後跟也能想到會做什麼了,這根本就是當做「陣眼」或者鑄造材料送給了她,結果只有四分五裂、挫骨揚灰。
「哦……除了這個,還有整個海上蓬萊。」黎翡坐起身,不太在意地道,「海上蓬萊雖然是崇高的象徵,但比起六洲上的修士、人口、還有法寶靈地來說,這犧牲還是太微不足道了。何況林雲展死了,你這位道子又被抓走。」
謝知寒的手指扳著床沿,指骨用力到發白,他一貫地自持冷靜,一貫地忍耐克制,但到了這個地步,也有他剋制不住的時候。
「不光是蓬萊,其他十四派也都有或大或小的動靜。他們都想讓我先摧毀其他仙門。」黎翡像是說一個玩笑似的,「死道友不死貧道嘛,無可厚非。倒是你,有點可笑。」
「女君……」
「黎翡,黎九如。」她道,「名字。」
謝知寒停頓了一瞬,用有點滯澀的語氣道:「……黎,九如。」
黎翡轉過頭,眼神忽然暗了下去,心思晦澀地看著他。
光是把稱呼換回以前的,她心裡暴漲的戾氣和殺欲就在成倍地增長和翻騰。黎翡舔了舔牙尖,沒發作,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求黎姑娘全我師尊屍骨。」他道,「謝某此身任憑姑娘取用,雖然……前世恩怨,我實在不知,但一切報應我願承擔,求閣下……」
黎姑娘……
要是別人聽到這個稱呼用來叫魔族的女君,一定會覺得荒唐無比,可笑至極。但從他嘴裡吐出這幾個字時,卻讓黎翡的腦海里瞬息間翻湧起雲霧般的幻聽,她想起在記憶里模糊斑駁、而又難以磨滅的聲音。
曾幾何時,他也在檐下雨幕中,輕輕地叫她黎姑娘。說的是……從此以後天南海北,我陪你走下去。
涼風簌簌。
她胸口猛地燒起來一團火,抬手攥住謝知寒的手指,把玩著那兩根被踩折了、還沒長好的指節,忽然湧起笑意。
「那你拿什麼來換呢?」
「我……」
「就這隻手上的指甲吧。」她忽然道,「我想把它拔下來……不,誠實地說,我只是想讓你感覺到痛,讓你向我求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