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遺物

第55章 遺物

「哦?用什麼方法?」福兒問他,「乾爹,我們都沒有治好她的辦法,而現在你也沒有多少時間了,其實我知道娘對你的喜歡,根本不是你想要的。」

無念波瀾不驚地看著她。

「你想要什麼呢?」福兒伸出幾根手指掰著數,「你想要她對你不一樣,你想要得到她的偏愛,有時候你還想把這個世界毀掉,只剩下你和她兩個人……爹,你的好名聲有一半是為了娘,咱們兩個才是一樣的,我努力做好娘的女兒,你也裝成她最欣賞的樣子,是我們維持了這個家。」

「這不是你的家。」無念道。

「這是我的家。」福兒說。「這裡就是我的家。」

她是最初的那具葯人。但也只是一個五六歲時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她在乞丐堆里餓了兩天,渾渾噩噩地被那位煉毒的修士撿走。從福兒懂事開始,就知道自己要嘗試非常殘酷的疼痛,才能從那個修士的身上得到一點關懷。

他砍掉她的肢體,用蔓延的藤蔓代替。他把福兒的五臟六腑用毒藥塗滿,在她身上用刀刻出許多陣法和咒文,每次她乖巧地忍下來,修士就會摸摸她的頭髮,說:「乖女兒,我給你買糖吃。」

可是這話聽了好多遍,福兒還是沒從修士手中得到哪怕一塊糖果。她最初是想要吃糖,後來只是想要他的撫摸,最後,她想聽對方叫她「乖女兒。」

但她越來越不像個人類了,她的身上開始腐爛、然後又癒合,她的嗓音變得嘶啞、聽不出是個女孩子。她變成了一個內臟會隨時潰爛更換的怪物,每次見到他時,只聽見他沉醉的驚嘆:「你居然還沒有死!你是我最好的……最好的,傑作。」

福兒時刻處在煎熬當中,她的內臟更替,身體的每一寸都扭曲異化,肌膚如同水泡一樣浮起又破滅。她用畸形的身體爬過去,用頭蹭他的手。但修士卻飛快地躲開了,他說:「我一定會因為你修為大進的!」

福兒又蹭了過來,她醜陋的臉龐貼在他的手心裡。

「不要再過來了。」修士皺起眉,「你是我的葯人,除了助我修鍊之外本來就沒什麼用,你應該聽從我的命令。」

她僵住了。

她想,她一直聽的,一直聽從他的命令。福兒閉上眼,只有這次格外不服管教,她再次靠了上去,想讓他撫摸自己的髮絲,她想要從他隨意敷衍的觸摸中,幻想一下母親的溫度——在福兒破損的腦海里,總是恍惚浮現出一隻牽著她走過小巷的手,寒風凜冽,她聽見巷尾有梅子糖的叫賣聲。

福兒的腳步停頓了一下。於是母親蹲下來問她:「你想要吃梅子糖嗎?」福兒不敢點頭,家裡有什麼都是先給弟弟的,她怕自己要得太多會被罵,爹常常說她是賠錢貨,遲早要扔掉她。她還小,不懂那是什麼意思,但她天然地害怕。

母親從縫在裡衣的口袋中掏了很久,只掏出一個可憐的銅板。她帶著福兒去買了糖,遞給她。女孩兒小心翼翼地看了她很久,終於剝開了糖紙,她看到母親偷偷抹淚,讓她站在這裡不要離開,福兒乖巧地點點頭。

但母親再也沒有回來。

「啪。」

把她做成藥人的修士沒有摸她的頭,而是不耐煩地打了她一巴掌:「我不是你爹,你還真當自己是我女兒了,滾開!」

她獃獃地看著對方,身體的深綠色的花紋涌動地浮現,她的肌膚不斷扭曲,手臂變成了沾滿毒素的藤蔓。福兒爬了過去,用藤蔓掐住了修士的脖子,在他詫異驚恐的視線當中,扯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頭上。

「你要幹什麼!你居然敢反抗我,我動動手指就能——啊!」

他的咒罵之聲不絕於耳。但她一個字都沒有聽到,她抱著扯斷的手蹭了蹭,喃喃地跟自己說:「福兒乖,再乖一點娘就來接福兒了。福兒聽話,爹說要給福兒買糖吃的……」

她爬出了這具滿是葯人的毒窟。在她身後,那個被扯斷了手修士重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但他變成了異種巨獸,身軀完全被她腐蝕異化了,異種毫無理智地衝出毒窟,沖向附近的城鎮。

從那以後,她總是半夢半醒,渾渾噩噩地不斷躲藏。直到她學會怎樣掩藏自己,怎樣收斂身上的腐蝕氣息,她扒掉一個又一個小孩的皮囊,把它們穿戴在自己身上。她混跡在每一個城鎮的乞丐堆中,手上充滿凍瘡和傷痕,在每一座異種禍亂的聚集地里,她躲藏在最角落裡,髒兮兮的,像一具屍體。只有成年女性路過時,她才會抬起頭,試探地喃喃:「娘親……」

娘親來接福兒了嗎?

這樣半睡半醒、混亂不堪的日子,她過了三十多年。異種禍亂的地區越來越少,她好不容易才扒掉一具小孩的皮囊,福兒把自己塞了進去,昏睡在牆角恢復精力。她已經失望了一萬次,不再聆聽女人的腳步,直到一雙手突然把自己拉了起來,就像是從泥地里拔出了一根傷痕纍纍的小胡蘿蔔。

她聽到女人的聲音。

「嘖,這孩子好像還活著啊,」她說,「小姑娘,你記得自己爹娘在哪兒嗎?我順手把你送回去。」

福兒抬起頭,她模糊地看見一雙異色的眼睛。

「不記得了?」黎翡有點意外,「你是不是不敢說啊,我長得……哦,無念你來,我忘記掩飾特徵了,好像嚇到她了。」

她正要把小女孩遞到無念懷裡,身前的小姑娘突然劇烈掙紮起來,她撲上來環住黎翡的脖頸,埋在她肩膀上,念念叨叨地說:「娘……娘親……福兒不吃糖了,我不要了,你別把我放在那兒,別把我放在那裡,我什麼都不要了……」

黎翡怔了一下,伸手試探著覆蓋住她的背,然後摸了摸

小女孩打結在一起的頭髮,她下意識地說:「沒事沒事,別哭啊。」

福兒的脊背僵硬了一下,然後開始抱著她抽泣,怎麼也止不住,最終演變為嚎啕大哭。

從那以後,她不再守著一條冰冷骯髒的巷尾了。

大雪紛飛,兩人依舊沒有動手,對峙依舊。

「除了你們,我沒有別人了。」福兒說,「在知道你們身份的時候,我早就該離開你們的。可是你讓我怎麼離開呢,乾爹,你來殺掉我吧。」

她張開手臂,閉上眼,面帶微笑地說:「我已經有過一個家了。爹,你要告訴我娘,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很愛她……我只是離不開她,你跟她說,福兒對不起她。」

無念沉默地看著她,他抬起手,握住了卻邪劍。

這把斬破群邪的冰劍緩緩浮現,落入他手中。這是第二次了,他摒除了一切雜念,沒有聽到謝知寒的任何聲音,用劍鋒洞穿了福兒的胸口。

在這一刻,謝知寒終於知道無念為什麼要把自己換下來了,他怕自己動不了手。如果兩人真的經過激烈的交戰,謝知寒未必打不過李福兒,但在這種情況下,無念卻篤定他未必下得了手。

女孩的身體湧出鮮血,軟倒在他懷裡。

福兒攥著他的衣襟,身上的腐蝕氣息毫無抵抗地被卻邪劍斬除吞沒。她嘔著血,斷斷續續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救你……也不知道怎麼才能,救救……娘親。」

無念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道:「我會想辦法的,我會的。」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不必再進行下去,謝知寒也知道了。黎翡回來看到自己最信任的朋友殺了她疼愛的孩子,她本來腦子就不太好,當場發瘋都是輕的。

「你有什麼辦法?把她封印起來,就是你的辦法?」謝知寒問他。

「這是很過分,但我沒有時間了。」無念一邊說著,一邊抬起手,他的手腕上浮現出一抹深綠色,隨後又迅速隱遁下去,「我不能變成那種怪物,太丑了,九如不會喜歡我的。」

謝知寒:「……你……」

「三華琉璃燈讓蒼燭耗費了這麼多年才研究出來,我手裡只有封魔大陣能壓制她的幻覺,她只有越不理智、越憤怒,我才有可能趁機把元神分出來留在她腦海,與她的幻覺融為一體,她沒那麼愛我,我只能讓她恨我。」

「這是何必。」謝知寒心情複雜地道,「你這樣對黎姑娘,她不得不恨你。」

「我只是怕她忘了我……」無念低聲自語,「三千年……太久了,像你這樣的狐狸精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個,還是塔里清凈。」

謝知寒愣了一下:「狐狸……你怎麼連自己都罵。」

「輪迴玉盤雖然是頂級法寶,但在它調整的時間裡,很容易因為前因變動而瞬間死亡。所以如果你不殺福兒,現實當中很難說會發生什麼。」無念掠過了他那句話,平淡如水地繼續道,「如果因為這個而天地傾覆,那你我的罪過就太大了。」

在兩人對話之中,眼前的風雪逐漸消失,時間被重新調整了回來,眼前只剩下一面輪迴玉盤。

謝知寒撐起身體,忽然之間,他的動作有一瞬的失去控制,手指蜷縮起來,他的神情凝滯了一瞬:「劍尊閣下,你這是什麼意思?」

在他面前浮現出無念的虛影,這一次不是幻覺,是非常鮮明的殘魂虛影。無念低下身,很平靜地看著他:「你猜我都做了什麼布置?比如,讓林雲展負責引領我的轉世,他意志不堅,膽小如鼠,很容易控制。讓你修習北冥太陰之道,讓你有一把跟她的忘知劍幾乎完全匹配的劍……讓北冥鎮魂珠『意外』流落到妖族,那顆珠子見到你,是不是就很高興地向你飛來?」

「雖然九如半路攔阻了一下,但她還是送給了你。你說它鎮的魂,是你的,還是我的?」白衣劍修眉目漠然地道,「謝知寒,我說過的,我們是同一個人,你是我的遺物……只要時機合適,我隨時可以重生,不是轉世,是真正的重生,你現在明白了嗎?」

「如今已經找到輪迴玉盤,治好她后,我會永遠跟她在一起的,不管她是愛我,還是恨我。」

他的話就傾訴到這裡,隨後,他殘魂的手指貼到謝知寒的手背上,虛影慢慢融入他的身軀。可謝知寒並沒有他想象的憤怒、畏懼,也沒有驚慌失措,而是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用一種感到荒唐可笑的語氣問:「你願意為她而死嗎?」

「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他說。

謝知寒徹底沒有後顧之憂了,他乾脆坐了下來。輪迴玉盤上的光芒還未消散,黎姑娘應該還在另外的時間裡,他也就沒有任何擔憂,直接道:「那你先別過來,劍尊閣下,你那位義子研究出來的琉璃燈,你有沒有感覺缺少了什麼?」

無念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飛速地回憶著。

「不滅火玉為芯,血巢之心……以黎姑娘的血暫代燈油,玄鳥雛羽為罩,那它的燈架呢?劍尊閣下,鬼主就算是一等一的器靈,也不能憑空煉製出來吧。」

謝知寒頓了一下,道:「你說得沒錯,輪迴玉盤已經找到了。只需要最後的材料……一身劍骨。」

無念目光微滯,他判斷了一下對方話語的真偽,但謝知寒跟他不一樣,謝知寒沒有那麼精通偽裝自己,他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劍尊閣下,」謝道長心平氣和地道,「其實你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等她的病好了之後,消除幻覺,也消除你藏匿在幻覺里的一魂一魄,徹底擺脫你。另一個是在我的身體重生,然後剝落一身劍骨,為她而死。你想要的,始終都得不到。」

無念按住他的肩膀,虛影在肩頭穿了過去,他盯著謝知寒的眼睛,語氣驟然起伏:「那你得到了嗎?你得到了嗎!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不,你連她都沒說,不然我應該早就知道的。謝知寒,你口口聲聲說要我不隱瞞,要不坦誠相待,那你呢,你也是個藏頭露尾的騙子!」

「來吧。」謝知寒卻沒有什麼情緒變化,他甚至笑了一下,很溫和地道,「你的重生近在眼前,你不僅可以陪伴她,或許還能給她生個孩子,你那時候暗示我就是為了這個吧?但很可惜……劍尊閣下,我真的覺得很可惜。」

他輕輕地嘆氣。

「我懷疑你說得很多話,但我不懷疑你說的那句,可以為了黎姑娘做任何事……我相信你愛她,願意為她而死,這樣也好……免去我跟她離別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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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折下高嶺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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