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咒文
那個漂亮的銀色耳墜越靠越近,他的視線里逐漸映出了黎九如的面龐。她一黑一紅的異瞳注視著他,目光有點……難以琢磨。
謝知寒卻沒時間琢磨,他快要被心裡的疑問逼瘋了,很費勁地從桌子上爬起來——這具小小的布偶真的太限制他的動作了,要非常努力才能翻過身,他摸了摸喉嚨,像是新生兒第一次開口那樣,聲音低弱得發啞:「燈……」
他暫時只能說出這一個字,有一種小孩子學習講話的感覺,連說話的功能都變得有些陌生。
謝知寒伸手抱住琉璃燈的一角,穿著紅色婚服的小布偶把這盞燈往黎翡的方向推。他努力了半天,那盞燈只挪動了短短的一寸。
他愣住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布偶的縫線還在手上,軟軟的布料質感摸起來萬分真實。謝知寒立刻意識到自己像當初的晉玉平一樣被放進了布偶裡面,只不過這種傀儡術也需要完整的神魂,他是怎麼變完整的?
「燈……」他的聲音又低又艱澀,「用。」
「一開口居然是這種話。」黎翡的聲音響起,「你知道我很討厭一廂情願的犧牲吧?被活活抽干骨頭疼不疼?渾身的修為都隨著劍骨卸去、神魂一點點地頹弱下來,疼不疼?我看你是一點也不知道。」
小布偶身軀僵硬,很受傷地靠著琉璃燈坐下。不知道為什麼,就算謝知寒只剩下一雙銀色晶石做得眼睛,也能讓人感覺到他很可憐。
「對……」
「還敢說對。」黎翡道,「真是不服管教。你知道不服管教在魔族的說法里是什麼意思嗎?」
他想說得明明是「對不起」啊!
謝知寒摸了摸脖子,試圖把剩下的兩個字說出來。但還沒出聲,就被一根手指摁住了身體,她輕輕用力,小布偶就被推倒在桌面上,綿軟地在桌子上彈了一下,仰頭躺在那裡。
謝知寒抱住她的指尖,感覺五臟六腑——不,他身體里棉絮都被摁得互相推擠了起來,翻江倒海似的。他的布偶身軀被壓得凹陷下去,根本攔不住這根手指的壓力。
「不……不要。」他終於連貫地說出來了兩個字,「不要……」
當初晉玉平被這麼封印的時候可不像這樣。這似乎是陣法融合神魂的後遺症,謝知寒對傀儡術的融合作用沒那麼好,還不能太好地操縱這具布娃娃。
「這個家還有你說話的份兒嗎?」黎九如道。她的手一點兒也沒鬆開,把小布偶又翻過來,指腹隔著紅色衣袍、在脊背的縫合線上滑動,一邊揉著布娃娃,一邊慵懶隨意地道,「你嫁給了我,還口口聲聲認可我是一家之主。天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怎麼,你覺得我會阻止你?」
布娃娃在她手指下掙扎,短短的四肢先是晃動了一會兒,然後又泄氣地垂下頭。他道:「我……」
「沒錯。」黎翡繼續道,「你猜對了。我要是知道你用這種方法傷害自己,我絕對不會同意,不僅不會同意,我還會把你拷在床頭、用鎖鏈鎖在無妄殿里,一步也不許踏出去。」
「對不起……」謝知寒連上了三個字,一口氣說出來。他被黎翡揉得沒有辦法,感覺布偶身軀到處都是軟的,從脊背到……到臀肉,都被她的指尖壓得麻木了。「別……別摸……」
「你如今只是一個布娃娃。我會對一個布娃娃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黎翡道,「來日方長,你的帳我慢慢跟你算。我又沒脫了你的衣服,摸幾下布偶怎麼了?」
她太順理成章了,謝知寒被說得腦海暈暈乎乎的,竟然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他挪動著身軀,努力從她的手指下鑽出來,然後扯了扯單薄的紅衣,站在琉璃燈旁邊,嚴肅地指了指燈盞。
「用掉。」他說。
「哦。」黎翡看著他道,「你求我啊。」
謝知寒:「……你,你這個人……」
這個人怎麼這樣啊?全天下都知道琉璃燈做出來她就能擺脫過去的傷痕,能夠更進一步。怎麼偏偏她自己不放在心上?這是求不求她的事嗎,真是任性死了……
謝知寒眼下沒有絲毫修為,他只是個柔弱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布偶而已,沒法看出黎翡的精神狀態。
「不開口?」黎翡說,「那我砸了它。」
「不要!」謝知寒立馬被威脅到了,他像是被黎翡抓著並不存在的肋骨一樣,連五臟都沒有,偏偏能感覺到擔心到胃疼,「求求你……」
「跟我道歉。」黎翡看著他道。
小布偶啪嘰一下坐到了桌子上。
在黎翡的目光範圍之內,謝知寒組織了一下語言,盡量連貫地跟她說:「對不起。我……我知道你,不會,同意。……我應該,告訴你的。再也不會了。」
黎翡單手撐著下頷,目光幽幽:「沒有誠意。」
……那什麼算有誠意?謝知寒有點反應不過來,他繼續搜羅著辭彙,想要再說幾句的時候,黎翡低頭湊了過來,認真地道:「你應該說,對不起,作為補償,請女君大人享用我的身體。」
謝知寒:「……」
他眨了眨眼,銀色晶石跟著發顫。小布偶默默地扯了扯衣衫下擺,好像覺得這件衣服有點不夠長似的。
「不願意說我就……」
「對不起。」謝知寒硬著頭皮開口,他本來就沒完全恢復語言功能,這下更是舌頭打結,他懷疑這是黎九如故意欺負他的,垂著頭,磕磕絆絆地複述,「作為補償……請,請女君大人……享用,我的、我的……」
黎翡的指尖輕輕敲著桌面。
「……我的身體。」
把這句話說出來,已經耗費了謝知寒積蓄的全部廉恥。就算他只是一個布偶,也感覺到渾身都燒了起來,丟臉得想躲到桌子底下去。
黎翡沒說話,只是依舊用那種複雜的目光看著他。趁此機會,謝知寒把琉璃燈又往她那邊推了推,在小布偶的作用下,燈盞慢慢地漂浮起來,又一次嘗試著融入她的心口。
她看了一眼燈芯,又看了一眼啪嘰一聲、軟綿綿地倒在面前,五體投地的布娃娃,沒有拒絕燈盞的靠近。
它終於融入進了黎翡的心口。
在燈火映照進她的身軀時,整個世界都彷彿為之安寧了一剎,時空有那麼很短暫的隱約停滯,黎翡腦海里的雜音和痛感逐漸地減弱——直到消失不見。
腦海里煩躁了這麼多年,一下子清寂成這樣,她反而有點不適應。黎翡揉了揉眉心,重新睜開眼,突然發現眼前也有點什麼不對。她伸出手,在視線前稍微晃了晃,驀地意識到她那隻壞掉的眼睛好了。這盞燈的材料太珍貴,填滿她心口的燈光不僅能祛除幻覺,還具備著很強烈的治癒功效。
隨著燈光的明滅不定,一種光芒代替的「心跳」充斥進她的身體。只不過這種「心跳」的聲音太微弱,就像是燭火燃燒時細微的響動,而且也非常緩慢。
黎翡重新適應了一下視野,她看向謝知寒,見小布偶抬頭看著她,就算是布娃娃的臉,都能從那張軟綿綿圓乎乎的臉上看到擔心和憂慮。
「好了……嗎?」謝知寒小心地問。
黎翡點了點頭。
他鬆了口氣,湊過來抱住黎九如的手指,就像是全身的擔子卸下來了一樣,陷入一種很奇特的放鬆當中。然而黎翡並不打算繞過他,壞心眼地又把布娃娃戳倒在桌上。
「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黎翡道,「我跟你說我很生氣的,輕易哄不好我。」
謝知寒被她按著身軀。他一邊被揉來揉去,一邊覺得小布偶的身體也不會被做什麼,心裡一松,反而埋頭裝死,像是願望完成似的發了會兒呆。
「謝念之。」黎翡冷不丁地叫了他一句。
謝知寒被叫得渾身發麻,越是親昵,他越有一種危機感,但因為自己的身體還很小,就大著膽子轉過頭看她,說:「嗯……嗯,對不起。」
「只會這麼道歉嗎?」黎翡問。
「都是我的錯。」謝知寒乾巴巴地道,「我再也不敢了。」
「笨蛋道長。」黎翡嘆了口氣,說,「你讓我很傷心啊。」
很傷心……
他?
或許是這個棉絮填充的腦子有點不好使。謝知寒根本沒反應過來,他讓黎姑娘很傷心嗎?黎九如……她那種修為和地位,她熾烈的靈魂,強悍到冷酷的心,無論從哪一點來說,黎九如應該都不會為他傷心太久,畢竟她喜歡強大的人,而他們的開始也並不美好,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錯誤。
就在謝知寒放空思緒,被這句話震住了似的,展開一場對自己漫長的拷問時,黎翡忽然把他又翻了過來,開口念了一道咒文。
那是魔族的傀儡術咒文,謝知寒聽不懂。但在咒文浮現的同時,他這具軟綿綿的身體忽然多出來一具骨骼,然後是內臟、肌膚……整個布娃娃被咒文籠罩,從布料的質地,變成了肌膚的觸感。
他摸了摸眼睛。那裡不再是銀色的晶石。這道咒文讓他從一個粗糙的布偶,真正變成了有血有肉的、縮小版的謝知寒。
但這樣……
這樣……感覺會更糟糕。
「這是有時效的。」黎翡慢條斯理地為他解釋,「我當然可以一直持續咒文的作用,但沒這個必要,只要在我有興趣的時候讓你變成人就夠了……小是稍微小了點,在把你復原之前,你只能這樣讓我享用了。」
「享用……」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身軀僵硬,然後猛地回過神倉促地爬起來。謝道長剛要跑,就被兩根手指捏著衣服拖了回來,按在原地。
作為布偶,穿一件衣服就夠了。但作為人……這件衣服甚至風一吹就會被撩起來。
「我……我知錯了。」謝知寒害怕得要命,他抓住黎翡的手指,銀眸里肉眼可見地濕潤起來,可憐得快要哭了,「不要這麼玩,會死,會死的。」
「你怕死嗎?」黎翡被他一句話戳到心窩子上,盯著他問,「你不是不怕死嗎?謝知寒。」
「不是。」他甚至都不知道怎麼反駁。就算變成了人,至少語言功能恢復,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說不出來話,既害怕、又覺得委屈。他用小小的雙手捂了一下臉,說,「我怕的。黎姑娘……不要這麼對我。」
「那你是怎麼對我的?」黎翡很有耐心跟他辯論這個,「我可比你自己,更害怕你死掉。」
她怎麼這麼說……
謝知寒連續被兩個直球打懵了,但他還是猶疑反覆,不確定黎翡真實的意思。他死死地攥著衣角,看了看她的手指,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很艱難地道:「內臟都會……被撕開……」
黎翡笑了笑,道:「是啊,變回布偶的時候,會往外漏棉絮嗎?我的傀儡術很好的,就算你的布娃娃身體被毀掉一萬次,我也能讓你一萬零一次在我面前繼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