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初冬時節,天黑得越來越早。深夜不好趕路,三人將馬車停在山腳下,尋了個避風處,升起火堆。
微生珏和鍾情需要調息打坐,桑遙和葉菱歌負責準備晚餐。帶著的乾糧不好下口,還有兩個傷者,要補充營養,桑遙和葉菱歌一個負責去抓魚,一個去打山雞。
桑遙留了個心眼,半路上以在葉菱歌的夢裡險些被淹死,看到水就發怵為由,與葉菱歌交換任務,兩人改變路線,換葉菱歌去打魚。
桑遙的箭術練得越來越好,射幾隻山雞,不在話下。她攀上山崖,順便摘了點野果子給大家飯後解膩。
枯敗的草叢裡,隱約傳來虛弱的呼救聲。
桑遙心說,果然,有人還是不死心。
她把果子用衣擺兜著,撥開草叢。
冰冷的弦月照出躺在地上的男子,男人身上血跡已經乾涸,半張臉發青。
「姑娘,救我,我被山賊打劫,逃至此處,摔斷雙腿,等了兩天兩夜,方等到姑娘經過此處。」白衣男子喘著粗氣,「山中有狼群出沒,姑娘發發善心,背我下山,來日必有重謝。」
桑遙驚喜:「你真的不能走?」
男子點頭。
桑遙背著他,行到崖邊,丟了下去。
羽乘風:「……」
原來她長眼睛了。
*
「叮鈴鈴——」
「叮鈴鈴——」
濃煙滾滾,焦黑的土地上遍布斷肢殘骸,坍塌的土牆後面,藏著無數雙恐懼的眼睛。
駿馬脖子上系著一隻雕著花紋的銅鈴鐺,馬背上的男人扛著把大刀,扯住韁繩,驅馬踏過腳下的屍骨。
馬賊們一擁而上,驚呼聲、痛哭聲,以及求饒聲此起彼伏。被俘虜的人們,屈辱地跪在沾染鮮血的地上,瑟瑟發抖等待著惡賊們的屠刀。
「你們有血性的男人都已經戰死了,剩下的都是縮頭烏龜,軟蛋!」男人留著厚厚的絡腮鬍,右眼用眼罩遮住,臉上橫亘著一條扭曲猙獰的傷疤,他掃視著那些跪在地上的男人們,不屑地吐出口唾沫,「老子可以給你們一條生路,只要你們的女人自願跟老子回去,陪老子的兄弟們快活一晚上,老子保證,在場所有人都安然無恙。」
眾人驚疑地望向彼此,面面相覷,接著是一陣窒息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中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跌跌撞撞走出來:「我願意,我願意跟你們回去,求求你們別殺我兒子。」
「呸,你怎麼這麼不要臉,你丈夫屍骨未寒,你這樣做,不是給他蒙羞嗎!」女人的妥協,得到無數唾罵,其中罵的最狠的是她的婆婆。做什麼不好,非做這個出頭鳥。
有一就有二。
「還有我。」
「我願意。」
「我也願意!」
出於各種緣由,年輕的女人們一個個站了出來,狂風揚起她們鮮艷的裙角,她們站在太陽底下,手中沒有武器,悲壯得像即將赴死的戰士。
年邁的族長跪在最前面,轉動著渾濁的雙目,沒有吭聲。
*
蒼山環抱,河流斜穿而過,坐落在河畔的魏家莊,便是桑遙等人此行的目的地。
魏家莊是個封閉百年的小鎮子,整個鎮子上的男人都姓魏,他們雖是同姓,卻無親緣關係,最早一批來自戰亂時期的難民。經過百年的光陰,彼此通婚、繁衍,人口逐漸壯大,內部的關係錯綜複雜。
近些年,為解決娶親的問題,魏家莊逐步對外開放,迎娶外姓的女人,也正是如此,魏家莊坐擁大筆財富的秘密,被泄露出去,引起馬賊的覬覦。
馬賊們血洗了魏家莊,揚長而去,活下來的百姓們重新建設自己的家園,短短十年,魏家莊重現往日的繁華。然而好景不長,魏家莊怪事頻發,重建的家園不斷被大火焚毀,卻始終抓不到兇手。族長懷疑有妖物作祟,重金聘請獵妖師前來驅邪。
微生珏就是他們邀請的獵妖師。
其實,族長猜得沒錯。這件事的背後,確實是一
只妖怪在作亂,妖怪關係到引魂燈的燈芯,這正是吸引微生珏來此的真正緣由。
魏家莊被馬賊血洗的那年,本該全軍覆沒,馬賊的頭子曾是戰場上死裡逃生的士兵,他見魏家莊的男人們寧死不屈,為他們所觸動,開出一個條件,只要鎮子上年輕的女人們,自願做一夜的娼妓,他們就給魏家莊留種。
最先站出來的是個叫做麗娘的女人,她的丈夫死於一場大病,孩子剛滿兩歲,她沒有別的法子,要想保住丈夫的血脈,只能順從馬賊。
跟馬賊回去的,共有十一個女人,最年長的有三十多歲,最年輕的也才雙十年華。她們的親人剛剛戰死,卻要用這種屈辱的方式,保護她們活下來的親朋好友。
這十一個女人,成了魏家莊的英雄,但同時,也成了當年苟且偷生的男人們心頭一塊永遠都癒合不了的疤。她們被馬賊們打斷雙腿,送了回來,馬賊們按照約定,放過了剩下的人。
族長命族人們建了一棟竹樓,將被糟蹋過、失去勞作能力的女人們安置在此,供以衣食。
人們的生活恢復平靜,血雨腥風褪去,剩下的,都是些流言碎語。漸漸的,魏家莊的族人們,對他們供養的這十一個女人有了怨言。憑什麼他們辛苦勞作,而那些出賣身體的女人們可以坐享其成,享受著大家的供奉。
她們的斷腿是馬賊們留下的標記,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當年做縮頭烏龜的模樣有多可笑。馬賊們哪裡打斷的是女人們的雙腿,他們打斷的是整個魏家莊男人們的脊梁骨。
意外來自一場大火。
竹樓里的女人們點燈時,不小心打翻了燈燭,大火來勢洶洶,眨眼間就吞噬了一切可燃之物。族人們提著水桶救火,樓里的女人們向外爬行,慌亂中,不知是誰咕噥的了一句——
「這些個骯髒的女人,燒死了才好。燒死了,就沒人記得她們當初做下的醜事!」
那一瞬間,救火的眾人都沉默了下來。
明火照出族長臉上被時光雕刻出的道道皺紋,半晌,族長下了道命令:「鎖起大門。」
大火過後,如他們所願,關於這十一個女人的過去,都燒成了灰燼,掩埋在這片土地下。
桑遙讀到這段時,直接氣成了一隻河豚,當書中的文字變作一張張神色各異的面孔,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時,她默默攥緊了兩隻拳頭。
族長的半張臉上生著惡瘡,渾濁的雙眼堆著假笑:「微生公子,已經為您和各位準備好了住處,這邊請。」
路上到處可見燒焦的痕迹,頻繁的大火折磨下,人們滿眼疲憊和麻木,坐在廢墟上,放棄了勞作。反正費多少工夫,最後都是要被燒掉的。
葉菱歌道:「你們為何不搬離此處?」
葉菱歌人生得好看,年輕人都願意和她搭話,一個個搶答道:「不是我們不願意,每個試著走出魏家莊的人,都在距離魏家莊十里處,被大火給燒成了灰。」
鍾情停在一段焦木前,打量著這棵枯死的樹,抵著唇,輕聲咳嗽起來。
葉菱歌問:「你發現了什麼嗎?」
鍾情搖頭,蒼白的面頰因咳嗽浮起一絲紅暈,如雨後海棠般艷麗,頹廢和虛弱作為點綴,竟也別有風情。
「滾開,你是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生出的雜種,阿娘說了,不和你這種人玩耍。」前面不遠處,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打架。
確切地說,是一群人霸凌一個人。被欺負的孩子約莫十二三歲,穿著身打著補丁的衣衫,雖衣著簡陋,卻乾淨整潔,小少年看著斯斯文文的,有股書卷氣。
「打死你,都是你那不要臉的娘,害死我們了。」孩子們撿起石頭,砸著小少年。
「她不是我娘,我奶奶說了,我沒有這樣不乾不淨的娘,你們少胡說!」小少年紅著臉,憤怒地反駁著。
「他是麗娘的兒子。」察覺到葉菱歌在看那
名小少年,族長解釋了一句。
麗娘就是他們這次要除的妖。微生珏除妖有個規矩,必須知前因,曉後果。微生世家強大的情報網遍布天下,魏家莊便是想隱瞞這樁舊事,也沒有法子。
族長叫人驅趕走了那群欺負人的孩子。
小少年抱著腦袋,蹲坐在樹下,臉埋進自己的膝蓋,自言自語:「我奶奶說了,我不能認她做娘。我認她做娘,這輩子就完了。」
族長給微生珏安排的是魏家莊最好的房屋。這棟房屋還沒有歷經大火的侵襲,傢具完好無損,院中種植著桃樹,這會兒不是開花的時候,樹榦光禿禿的。
桑遙剛安頓好,許久不見的修文修武出現在門口,提著一籃子香梨,遞給她:「三小姐,這是特意給您帶的。」
桑遙熱淚盈眶:「你們可算是回來了。」
桑遙從前是小仙女的做派,吃花瓣喝露水,修文修武負責三小姐的飲食,每次出任務,都會帶回當地的鮮果,給她補充營養。
桑遙自己吃了個梨,剩下的,削皮洗凈,切成塊,放入冰糖,放在爐子上用小火慢燉著。
修文修武這次還帶回來一件嘉寧郡主的禮物。嘉寧郡主聽說微生珏在尋找《百妖圖》碎片,動用大量的財力物力,集結天下最優秀的獵妖師,找到一張《百妖圖》碎片,送來當做微生珏的生辰賀禮。
過幾日就是微生珏的生辰。
據修文修武說,嘉寧郡主後院里微生珏的仿品又多了兩位,其中一位簡直跟微生珏親兄弟似的。桑遙是沒親眼見過能有多像,反正微生珏真正同父異母的兄弟——鍾情,反倒與他長得並不相像。
嘉寧郡主的禮物送的是相當巧妙,微生珏沒有不收的道理,但對葉菱歌來說,這不是什麼好消息。在葉菱歌的噩夢裡,足以看得出來,她很在乎嘉寧郡主這個情敵,身為微生珏情人的立場,她完全可以拒絕嘉寧郡主對微生珏的親近,作為微生珏團隊的成員之一,她卻必須接受這件禮物。
以葉菱歌的性格,想必是選擇了後者。
葉菱歌確實默許微生珏收下《百妖圖》碎片,這是她的識大體,可她畢竟是個姑娘家,微生珏是她的心上人,做到毫不在意,根本不可能。
更何況,旁邊還有個拱火的茶茶。
只聽得鍾情說:「嘉寧郡主禮重情意更重,微生公子怕是將來要以身相許才還得清。」
「鍾少俠,請慎言,我們家大公子向來潔身自好,與嘉寧郡主之間清清白白,絕無任何苟且。」修文忍不住為微生珏辯駁。
「郡主溫柔體貼,便是與她有了什麼首尾,不過是情難自禁,身為男人,我可以理解。」鍾情說完,忽的臉色煞白,「哇」地吐了口血。
葉菱歌驚道:「阿情!」
噫,活該。
讓你喪盡天良,挑撥離間。
桑遙笑嘻嘻道:「鍾少俠有如此感觸,想必是有了互通首尾的小娘子,不知何日介紹給我們認識認識,也好讓我們見識一下鍾少俠的『情難自禁』。」
鍾情看她一眼,眼神微妙。
葉菱歌擔憂道:「阿情,你怎麼樣?」
「我有些不舒服,師姐,扶我回去休息吧。」鍾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