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杯一杯又一杯
看著眼前這個三十剛出頭的男人,葉懷清心裡泛起的不是對相關之人的憤怒,而是對眼前之人的心疼。
這得從頭說起。
所謂從頭,就是葉懷清降生此世。
那個時候,這個男人多少歲?
十九歲!
連二十歲都還不滿!
也就是個大孩子。
後面的日子裡,當這個十九二十歲的大孩子抱起一兩歲的小嬰兒,朝夕相處,父與子,一段新的關係,便在光陰的流逝下靜靜地締結。
十九歲的大孩子,那也是葉懷清對於這一世父親的最初印象。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十九歲的大孩子漸漸不是十九歲了,而是過了二十,然後又堪堪過了三十。
但不管過去多久,對於葉懷清來說,那個抱了他兩年的男子,始終都是一個大孩子!
這個大孩子資質差,不是修行的料。
這個大孩子心眼少,算得上是胸無城府。
這個大孩子弔兒郎當,遊手好閒,明明一手木匠活還算不錯,卻往往一年裡就年前的那兩個月會開工做點活,然後趁年節賣個稍微好點的價錢以換取平日家用,等過了年,就又遊手好閒到年末了。
這個大孩子,一身上下,不管是論修行,還是論處世,似乎都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
但好在,他是個快樂的大孩子。
身處治平之境,生於大族之家,無生死之虞,無亂離之憂,亦同樣無衣食之愁。
而在葉懷清看來,這個大孩子,就這樣快樂到老,又有何不可?
人生不是非得光鮮亮麗奪目人前,也不是非要披荊斬棘邁向巔峰,人生於世,真的不必拘於被塵世界定的種種活法。
但現在,這個向來快樂的大孩子,不快樂了。
也成長了。
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無能。
都說人的成長並不是歲月的堆疊,而是某個、某些個瞬間的事。
一個人,可能在十年二十年的時間裡都近乎於毫無成長,但在某個一天半天的時間裡,在某件突如其來或並不突如其來的事情里,一下子,突然地就成長了。
沒經歷過這種事的人,是遺憾的,人生會少了很多領悟,以至於對很多人和事,都難以有比較深入和正確的認識。
甚至,一直活在某種荒謬中。
於人。
視遠如近,視近如遠,視恩如仇,視仇如恩。
於事。
既無近憂,亦無遠慮,既無權衡,亦無裁斷。
而經歷過那些事的人,則更遺憾,因為經歷那些事,得到多少東西不好說,但肯定是有很多的東西失去了。
而且都是一些一旦失去了,基本就再也找不回來的東西。
「這狗日的生活!」
葉懷清用前世的語言,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
「大清,你說什麼?」
葉父以為是自己的心神恍惚,然後想知道兒子剛剛說了些啥,是關於他這個父親的,還是關於那邊的祖父祖母的?
「沒事。」
葉懷清微笑著搖搖頭,「阿爹,家裡有酒吧?來,兒子陪阿爹喝幾杯。」
「大清,你還小,不能喝酒!」
哪怕是此時此刻的這樣一種情況下,葉父依然是第一時間,從嘴裡冒出了這樣的話。
「那我就以水作陪!」
葉懷清道,「阿爹喝酒,我喝水。阿爹,你今天心情不好,可以多喝點酒,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葉母是憂心的,但還是在葉懷清的示意以及一再堅持下,去拿了酒來。
酒拿過來了,她又趕忙去廚房那邊,想必是想要臨時湊合著弄點下酒菜。
「阿爹,來,干!」
葉小弟和葉小妹兩個小傢伙都被葉懷清攆裡屋去了,此刻,堂屋的中間廳堂里,葉懷清與葉父一小一大對坐於方桌兩邊,葉懷清端起水杯,這般說道。
葉父無心言語,也想借酒遣懷,於是直接端起杯,一飲而盡。
酒盡,然後杯滿。
酒再盡,然後杯再滿。
如此這般,一杯一杯又一杯,兩人對酌沉默間。
葉父只想把自己儘快地灌醉,非醉無以消解心中的那些憤懣、委曲、無奈以及對於自身無能的痛恨。
只是可惜,真正愁的人,是灌不醉自己的,只會越喝越清醒。
於是,舉杯消愁愁更愁,
酒精會麻醉身體,但卻並不會麻醉意識,只會讓意識中出現一些非常規的變化。
它會打亂意識與潛意識的連接,或者說,會衝擊一個人明面上的意識,然後讓人產生一些程度不等的失控,然後使得一些平日屬於散亂的、不成形的又或是處於被壓制地位的心思或想法,堂而皇之地冒出來,並佔據明面意識的主場。
葉父現在就是這樣。
不知第多少杯酒下肚,他從悶頭喝酒狀態變成說話了,似是對葉懷清說,也似是喃喃自語。
「大清,阿爹沒有用啊,從小到大就被你祖父呵斥來罵過去的……」
葉父進入了倒帶模式。
而他所有的倒帶,都只是為了闡述一件事:
他無能。
他沒有用。
然後,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匯合在一起沖向了一個地方:
「大清,阿爹年輕的時候為什麼是個廢物啊,阿爹為什麼在修行上一點都不開竅?阿爹要是能像你二伯那樣,你祖父還會那樣對我嗎?」
你二哥也只是比你稍微好一點點罷了。
你們實在不必強分高下,因為真的沒有高,都只是下。
六十分及格的考試,一個考了十二分,一個考了十五分,有區別的必要嗎?
葉懷清靜靜聽著。
他一個小孩子,哪裡懂大人的事,又哪裡能對大人的事發表意見。
更何況,葉父也不是要詢問他什麼的,而只是自顧自地訴說罷了,他此刻要擔任的,就是一個安靜的收音機。
這酒都喝得差不多了,葉母那邊才把兩碟小菜草草端上。
其實雖然她的廚藝糟糕,但也不至於糟糕到如此緩慢。
主要是一開始她下意識地不加思索地便切了肉,等肉切好了甚至都已經裝入盤子里了才醒悟過來,今天這事就因為這個肉!
這個時候端這個肉過去,豈不是讓丈夫更加難過和不痛快么。
於是趕緊又跑側院的小菜園子里現薅了一些蔬菜,然後連洗帶切帶炒,時間就拖得長了。
菜放在桌上,葉母卻並沒有離開。
而就是站在桌側的門旁邊,難掩憂愁地望著那個已經明顯醉得厲害的丈夫。
別說她丈夫不是個嗜酒的人,就算是,如果有誰敢把她的丈夫灌成這個樣子,她肯定也是沒什麼好臉色的。
只是,現在,灌她丈夫酒的人,是她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