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鎖誓魚(二) 「今日一別,或無歸期……
城西,莊院內。
「嫁新郎?」
奚琴擰眉看著庄夭夭。
「是呀,我知道表哥心裡只有嫂嫂,並不想與我成親,再說了,就算表哥立刻休妻另娶,等消息傳到京城,也來不及了,那幾個京官三日內就要治嫂嫂的罪。」
花苑裡墜著一枝鞦韆藤,庄夭夭坐在上面,一邊盪鞦韆,一邊說道。
「可是,如果表哥肯『嫁』給我,那就不一樣了,縣令紆尊出嫁,這是多新鮮的事兒,全天下的人都要來瞧熱鬧,這樣一來,消息一定能最快速度傳到我爹的耳朵里。全天下都知道我和表哥成親了,我爹就算不同意,又有什麼法子阻攔呢?只要表哥做了我爹的乘龍快婿,想要平一樁案子,救一個人,那還不是信手拈來的事?」
「表哥。」庄夭夭眨眨眼,雙足乘風,鞦韆一下盪得老高,她在半空嬌笑出聲,「與嫂嫂和離,再『嫁』給我,這是唯一能救嫂嫂的法子,你說是不是?」
奚琴聽了這話,本能地想反駁。
他覺得自己不必如此兩難,可話到了嘴邊,又消散在風中。
他似乎……非這樣不可。
「我……」
這時,院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春杏趕到庄內,急聲道:「少爺,不好了,少夫人腕疾犯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怎麼會?」奚琴錯愕不已。
他這些日子夜夜為她上藥,親眼看著她的腕傷一點一點好起來。
「少夫人不聽奴婢的勸,這兩日總也寫信。」春杏道,「連著落了兩日的雨,少爺您是知道的,雨天濕氣重,少夫人那手腕,這種天氣根本碰不得筆,寫一筆都疼,莫要說接連不斷地寫。」
落雨?下雨了嗎?
奚琴四下看去,原本乾燥的地面忽然變得濕漉漉的,顯然是春雨方歇。
還有……他只在庄夭夭的莊子上留了一會兒,為何轉眼兩日便過去了?
奚琴來不及想這麼多了,很快備了馬車,回到府上。
院中的老槐綠意已深,阿織獨自坐在房中。
房門是敞著的,奚琴走進去,張了張口:「念念,我……」
話未說完,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信函上,驟然一凝。
信函上寫著「和離」二字。
阿織沒說話,拿過信函,遞給他。
她用的是左手,右手低低地垂在身側,手腕攏在袖口裡,他看不清,只是瞧這樣子,大概是抬不起來了。
奚琴的眸中露出未敢相信的傷色:「你要同我和離?」
阿織垂著眸,並不看他:「這也是你的打算,不是嗎?」
「不是,我從未想過與你……」
奚琴想要解釋的,可話說到一半,他忽然憶起三日時限,轉眼兩日已逝,今日是最後一日。
或許春來得晚些,留給他的時間多一些,他能想出別的法子,而今一切迫在眉睫,他必須按照庄夭夭的提議去做。
但他還是問:「念念,你是不是聽說什麼了?」
不等阿織回答,他喚來春杏:「這兩日少夫人可有出去過?」
春杏怯怯地望了阿織一眼,實話說道:「有,兩日前,少夫人去了縣衙,可能是沒見到少爺您,之後夫人去了城外駐地,不過……不過天還沒黑,少夫人就從駐地回來了,沒耽擱太久。」
「你去了城外駐地?」奚琴盯著阿織,「軍中可有人與你說過什麼?」
「能說什麼?」阿織淡淡反問,「駐軍知道我腕傷未愈,勸我莫要進營地,我只能回家。」
是,他在那裡安插了人,言明只要念念過去,務必攔著。
再者,駐軍如果多嘴,他的人早就告訴他了,何須等到今日。
她什麼都不知道,那她要和離,是因為庄夭夭嗎?
也是,她是一個重諾的人,親近之人的每一句話於她重逾千金,他若背信棄義,她定會幹凈放手。
「你是氣我把表妹帶回山南?」奚琴輕聲道,「城西那所莊子,是夭夭吩咐管家置的,我事先並不知道。還有這兩日,我的確徹夜未回,但我……」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最後問,「你可信我?」
阿織沒有回答。
她看著奚琴,只說:「夫妻一場,緣分來之不易,你我一同長大,相伴更是難得,今日走到陌路,好聚好散。」
她再次拿起和離書,遞給奚琴,「你是縣官,到衙門為我改回原來的戶籍,應該很容易。」
奚琴沉默許久,伸出手,接過和離書。
書信到手的一瞬間,忽聽一聲鑼響。
周遭物換星移,天一下就暗了,只是閉眼睜眼的工夫,奚琴發現自己已在城西莊上,身上換了紅衣吉服。
庄外傳來隱隱議論聲,他側耳聽去。
有人說:「嫁新郎,怎麼又要嫁新郎?」
「三年了,這是第幾次嫁新郎了?」
但很快,這些聲音就淡去了,管家進了屋,掩上屋門,對奚琴道:「少爺,時辰快到了,快上轎吧。」
奚琴坐著沒動。
管家又道:「少爺,只要上了轎,乘轎在山南城裡走一遭,京中的閣老聽說了這事,少夫人就有救了。」
奚琴聽了這話,「嗯」了一聲,站起身,出了庄。
他穿著一身紅衣,眼底如染桃花,泛著微瀾,俊美到幾乎妖異,饒是隔著鬼路天塹,過來看熱鬧的百姓見到這樣的新郎,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
奚琴沉默地上了轎,管家為他落了簾,一旁的禮生長聲唱道:「起——轎——」
喜轎被抬起,顛簸之中,忽然有一個東西從奚琴的袖口裡落了出來。
那是一隻狀似魚形的鎖,尾端還掀起了幾滴浮浪。
這隻鎖本來本來以靈氣附在他袖中的須彌囊中,而今鎖中靈氣有變,自然跌落出來。
奚琴看著這隻鎖,覺得非常熟悉。
識海中被打了一道很深的印記,隱約告訴他,這隻鎖里鎖著誓言。
守誓的時候,魚鱗上的銘文會亮,魚兒吃飽了,便會泛出淡淡光華,如果有人違誓,這隻魚便會像眼下這樣,黯淡失色,失去附著在須彌囊中的靈力。
奚琴覺得自己應當沒有違誓,他已經做到了他所能做的全部。
那麼,是誰違誓了?
奚琴困惑地抬起手,覆在鎖誓魚上。
其實他並不記得這個動作的意義,或許是魚肚裡鎖著他的誓言,魚身於是與他的靈力有了感應,他的掌心終於氤氳出稀薄的靈氣,借著這一點靈氣,奚琴忽然感應到魚肚裡的誓言有三個。
他分明記得自己只放了兩個誓言進去,這多出來的一個誓言,是誰的?
是當初贈他魚的人嗎?
她是誰?
念念?
是她,但又好像不是她。
她……違誓了嗎?
記憶混淆不清,滲透怨氣漩渦的片許真實如同浪潮驚襲而來,奚琴混亂極了,只能依憑直覺行事,直覺告訴他,念念出事了。
下一刻,他掌心稀薄的靈氣凝成一道靈訣打了出去,徑自逼停轎子。
他一步跨出喜轎,不顧周遭人驚愕的目光,問管家:「她人呢?」
管家驚懼道:「少爺,您、您怎麼停轎了?送嫁這一條路,可不能……」
奚琴管不了這麼多了,轉身就走,不知是不是有了些許靈力傍身,他腳程很快,頃刻就回到了梅宅。
宅子已經人去屋空,奚琴怔了片刻,往內院尋去。
阿織不在,只有春杏一人坐在屋前的石階上,看到奚琴,她愣道:「少爺,您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奚琴問:「念念呢?」
春杏聽了這話,一下子哽咽出聲:「少爺,您走了以後,家裡忽然來了好多官差,把少夫人帶走了。」
她說著,從懷裡取出兩封信,「少夫人什麼都沒說,只讓奴婢三日後,把信一封送去驛站,一封交給少爺您……」
送去驛站的信,是給京中定遠侯的,生死攸關,奚琴想也不想,徑自拆開——
「……京中狀紙已下,草民仍信父兄無罪,父兄戍守邊關數載,與關外蠻賊乃死敵,何來叛國?而今君要民死,民雖死,不能受其冤,還望軍侯待晚輩身後,徹查其中內情……」
另一封信是給奚琴的,抬頭一行寫著「兄長」。
「……去歲染恙,這一病後,忘卻了許多事,諸多過往已不記得,但兄長待我真意,我感知在心。兄長半載奔波,為洛家一案操勞盡心,宣都山南迢迢千里,霜塵不歇,我看在眼裡。君有君意,非你我能夠左右,兄長不必強求……夫妻一場,從無誤會分毫,只是今日一別,或無歸期,不必相候。」
奚琴怔怔地看著這封信。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
也是,她這樣聰慧,許多話,何須旁人直白相告?
她是守將之女,自幼在兵營長大,那日她去了駐地,昔日親近的將守無一不對她避而遠之,她只看一眼,便什麼都明白了。
奚琴的目光停留在最後一行——
「今日一別,或無歸期,不必相候。」
或無歸期,不必相候。
不知怎麼,看到這句話,奚琴的心中莫名鈍痛,他的手倏然握緊,鎖誓魚黯淡無光的魚鱗寸寸刻入他的掌心。
混淆不清的記憶終於蓋過漩渦里的龐大怨氣與幻象,過往的浪潮掀起驚濤,一瞬之間沃日千里——
「這隻鎖可以鎖幾個誓言?」
「賣貨郎說是三個。」
「那隻立一個多浪費,要不我再立一個。」
「像仙子這樣,把別人的話字字句句記得清楚,實在占不到什麼便宜,所以我想告訴仙子……從今以後,絕不讓仙子在我這裡吃虧。」
鎖誓魚里鎖著他的兩個誓言,一個是他許下的約法三章,一個是他那時的真意相贈。
至於魚肚子里,多出來那一個誓言——
奚琴抬起手,覆在魚身上,這種玉輪集淘來的小玩意兒,連靈寶都談不上,不夠精巧,瞞不過他這樣的修士。
魚身里,很快傳來另一個誓言。
這個誓立在鎖誓魚相贈之前,立誓人是阿織——
「……自此,願以本心立誓,今後與奚寒盡同行,相扶相持,彼此信任,不欺瞞對方,遇到危險,絕不相互懷疑,共同面對……」
這是她的約法三章。
是了,約法三章是他們彼此的協定,她既然把這隻魚給他,鎖住他的誓言,那麼她在相贈之前,一定會鎖下自己的誓言。
這就是他心儀的仙子啊。
就像即便在幻境中,她也會忍著腕疾,一筆一劃寫下「不必相候」。
他的仙子,只會以真意待人。
「仙子」二字湧入腦海,回憶衝破幻象閘門,如同泄洪一般,徹底覆蓋過漩渦中的怨氣,侵襲而來。
奚琴徹底想起來了,他不是山南城的梅縣令,他是仙門景寧的奚寒盡。
他們來山南,是來尋找溯荒碎片的。
而今他和他的仙子入了這「嫁新郎」的怨氣渦,今夜鬼路大開,他分明是被嫁的新郎,卻沒有看到通往結界的鬼路。
那麼誰去赴險?
誰去了鬼路呢?
奚琴心念一動,下一刻,他便出現在了梅宅外。
送親的隊伍詭異地跟回來了,喜轎就停在宅門口,管家還是那句話,「少爺,時辰到了,快上轎吧——」
奚琴最後一次問:「她人呢?」
然而他已經沒耐心等待回答了,他揮袖一拂,龐然的靈氣席捲中夜長街,停留的鬼轎、送親的轎夫、管家,包括春杏在這磅礴的靈氣中化成絲絲灰黑的怨氣,驚叫著就要散去。
奚琴勾手一撈,扼住一隻怨氣的脖頸,音線冷得不容置疑:「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