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再次見到沈漣,唐峭對他的印象已經改變很多。
沈漆燈還是像以往一樣,完全不給他好臉色,而沈漣也並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便將視線轉移到唐峭的身上。
「好久不見。」他溫聲道,「人皇的事情我聽說了,宋皎說你受了很重的傷,現在恢復了嗎?」
唐峭沒想到他會提起這件事:「已經恢復了,多謝前輩關心。」
「那就好。」沈漣神色和藹,「天色不早了,你們應該還沒吃飯吧?」
唐峭看了沈漆燈一眼,見對方沒有要出聲的意思,於是如實回答:「還沒有。」
「那正好,我也沒吃。」沈漣道,「我讓廚子多做幾道菜,待會兒我們一起吃吧。」
唐峭沒有遲疑:「好,那就麻煩了。」
沈漣笑了笑,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悠然離去。
「幹嘛?」對上唐峭的目光,他聳了聳肩,「這桌子太矮了。」
唐峭:「……」
唐峭:「……」
她坐的時候怎麼沒覺得矮,變相說她腿短是吧?
唐峭沒好氣地走過去,一把將他按回到椅子上:「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唐峭立即咬爛葡萄,甜膩的汁液在舌尖爆開,沈漆燈眸色微暗,抬手托住唐峭的後腦勺,讓她更貼近自己。
距離他們上次來這裡已經過去幾個月,但院子和房屋內還是打掃得一塵不染,甚至連擺設和被褥疊放的位置都維持了他們居住時的偏好與習慣,可以說是相當用心。
唐峭也有點不自在:「知道了。」
沈漆燈剛坐下,桌案不高,他嘗試著交疊了下雙腿,發現高度不夠后,只得不耐煩地站了起來。
什麼?
唐峭以為自己聽錯了。
沈漆燈笑了一下:「我有說我不喜歡你嗎?」
唐峭實在太熟悉他這種語氣了,於是本能地提高警惕:「什麼問題?」
上次服侍唐峭的那名侍女走了過來:「少爺,小姐,請隨我來。」
唐峭:「你別忘了我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沈漆燈戾氣很重:「我遲早殺了他。」
唐峭動作一停,沈漆燈不耐地循聲望去。
唐峭冷笑:「我覺得你在異想天開。」
唐峭與沈漆燈對視一眼,跟著她前往沈漆燈居住的院子。
距離她上次戳破沈漆燈才過去不足兩日,沒想到沈漆燈這麼快就用同樣的話題來回擊她了。
「對誰?」沈漆燈輕飄飄地問,「你嗎?」
唐峭:「……」
沈漆燈抬起眼睫,眼中躍動著閃亮的光:「你是不是喜歡我?」
沈漆燈繼續道:「我從來沒有反駁過……我只是認為,我還沒輸。」
唐峭:「……對沈漣。」
「家、家主讓我來請少爺小姐過去用膳……」站在窗外的侍女臉色通紅,說話也磕磕巴巴。
他頓了頓,用一種餘裕又期待的眼神看著唐峭:「你覺得呢?」
「喝酒嗎?」沈漣神情溫和,「明日沒有要事,我可以陪你們多喝一點。」
窗外突然響起慌亂的吸氣聲。
侍女不敢停留,手忙腳亂地飛快跑走了。
「走吧。」唐峭輕咳一聲,從沈漆燈的腿上下來,「去跟沈漣吃飯。」
她直直地看回去,眼神咄咄逼人:「不是你喜歡我么,你是不是記反了?」
「嘁。」沈漆燈瞬間失去興趣,「我憑什麼順從他?」
很快又有僕役送來幾盤水果,邊擺盤邊說:「晚膳已經在做了,少爺和小姐要是餓的話,可以先吃些水果。」
唐峭:「多謝。」
沈漆燈從果盤裡拿起一顆葡萄,對著燭光打量。
「讓我聽你的也可以。」他慢慢地說,「但是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待會兒吃飯的時候,你表現得順從一點。」
沈漆燈沒有再出聲。他將葡萄舉到唐峭唇邊,然後微微傾身,咬住葡萄的一頭,將它推入唐峭口中。
他們專註地分食這顆葡萄,為了爭奪更多而不斷深入,屋裡的空氣也在漸漸升溫。
僕役們離開后,她關上門窗,又用靈識掃蕩一遍,確定附近沒人監聽,才轉身看向沈漆燈。
沈漆燈輕挑眉梢,表情寫滿了「你說」兩個字。
和上次一樣,兩人抵達廳堂的時候,沈漣已經在等他們了。
唐峭溫順道:「我都可以。」
沈漣微微一笑,看向沈漆燈。
唐峭也將目光移到他身上。
沈漆燈撐著下巴,意興闌珊道:「我跟她一樣。」
還好……沒說什麼出格的話。
唐峭暗暗鬆了一口氣。
沈漣拍拍手,侍從將酒罈送上來,為他們一一斟酒。
「這次回來準備待多久?」沈漣端起酒杯,溫聲問道,「不會又像上次一樣,待兩天就走吧?」
沈漆燈:「看心情。」
他的態度仍然冷淡,但和以往相比還是收斂了許多。
沈漣笑而不語,輕抿了一口酒。
唐峭:「前輩不疑惑我們為何突然來此嗎?」
「我大概能猜到。」沈漣笑了笑,「是為了龍角吧?」
唐峭沒想到他居然猜得如此精準,略微驚訝地點了點頭。
沈漣苦笑道:「龍角已經不完整了,其實也沒有繼續收藏的價值。你們若是想要的話直接拿走便可,不過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否則他們又要批判我了。」
他說的其他人是指除他以外的沈家旁支,自從上次龍角被盜,他們對他這個家主的批評就一直沒停過,這也是沈家此次將龍角重新回收的原因。
唐峭:「這……真的可以嗎?」
雖然她之前也想過沈漣可能根本不在乎這對龍角,但她沒想到他居然能這麼不在乎。
沈漣溫柔微笑:「當然可以。」
沈漆燈平靜地看著他,突然冷冷開口:「你好像很高興?」
「高興談不上。」沈漣語調平緩,「但既然能幫到你們,我又何樂而不為呢?」
唐峭立即瞥了沈漆燈一眼,示意他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沈漆燈輕哼一聲,不再出言。
由於進展太過順利,接下來他們沒有再談論有關龍角的話題,這頓晚飯也很快便結束了。
吃完飯,沈漣提議去花園裡散步,唐峭拉著沈漆燈乖乖跟上。
沈家的花園布置得極為雅緻,一花一草、一樹一木都透出渾然天成的巧思與底蘊,沈漣行走其中,唐峭看著他的背影,偷偷給沈漆燈使了個眼色。
以他們的默契,沈漆燈瞬間便明白她的意思,他挑了下眉,一副準備就緒的樣子。
唐峭裝作不經意地抖了抖袖子,一隻香囊從袖子里掉落下來。沈漆燈見狀,彎腰撿起香囊,接著不緊不慢地開口:「這什麼東西?」
沈漣聽到動靜,轉身看了過來。
唐峭也扭頭看向沈漆燈,在看到他手裡的香囊后,連忙將香囊從他手裡搶了過來。
「這麼緊張做什麼?」沈漆燈嗤笑一聲,「我又不會跟你搶。」
這傢伙,演得可真欠揍……
唐峭一邊暗暗腹誹,一邊將香囊收進袖中:「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東西,你懂什麼。」
沈漣靜靜看著這一幕,柔聲道:「你娘……」
他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要不要繼續問下去,唐峭不給他思考的機會,開口便答。
「我娘已經去世了,這是她留給我的遺物。」
沈漣頓時面露歉意:「抱歉。」
「沒事。」唐峭搖了搖頭,眉眼有些憂鬱。
沈漆燈看著她,眸光細微地閃爍了一下。
氣氛突然有些沉重,沈漣靜了一會兒,慢慢道:「其實漆燈他娘也早早去世了,可惜她走得匆忙,連遺物都沒有留下。」
唐峭聞言,順著話頭問下去:「您說的是您的夫人嗎?」
「當然。」沈漣彎了下唇。
沈漆燈輕嗤一聲,充滿嘲弄譏誚的意味。
唐峭繼續追問:「她是什麼樣的人呢?」
「什麼樣的人?」沈漣露出了思考的表情,「嗯,我想想……資質很好,膽子很小,也很怕疼,是個沒什麼主見的女子……」
他微微停頓,對著唐峭柔和一笑:「和你完全相反。」
唐峭怔了一下,沈漆燈目光驟冷,他將唐峭拉到自己身旁,看向沈漣的眼神透出毫不掩飾的陰戾。
「誰允許你和她做對比的?」
沈漣似乎有些驚訝他的反應,但依然沒有生氣,只是溫和地笑了一下。
「不要這麼暴躁,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沈漆燈眼瞳幽深,審視他的目光陰沉而危險,讓唐峭本能地感到不安。
她悄悄握住他的手,試圖安撫他的情緒。
「那她是怎麼去世的?」唐峭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委婉。
「難產。」沈漣遺憾地說,「據說污血流了一地,孩子也差點胎死腹中。」
唐峭感到一絲不對勁:「你沒有親眼看見嗎?」
「我只見過她一次。」沈漣笑意溫然,「就是選中她的那一晚。」
他的語氣透出令人不適的扭曲感,唐峭與沈漆燈同時察覺不妙,正要出手,一道冰霜般的屏障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別急,先讓我說完。」沈漣語調低緩,明明是極為溫潤的聲線,卻給人毛骨悚然之感。
「我已經不記得她的名字了,但她的確是一個優秀的母親。」
「同樣,你也是我優秀的孩子,我為你而欣慰。」
他慢慢看向沈漆燈,深沉晦暗的眼眸中透出危險的、愉悅的幽光。
唐峭從這種視線中感受到了強烈的熟悉感。
這時,沈漣慢慢抬手,一副純白面具浮現在他的手心,唐峭看到這副面具,登時明白那種熟悉感從何而來。
「……觀月人。」
沈漆燈目光陰冷:「原來是你。」
沈漣低笑一聲,將面具覆在臉上,身形瞬移,轉眼便出現在夜空之上。
他背對著高懸的寒月,一襲青衣被映出慘淡的白色,與印象中的觀月人如出一轍。
這麼多年,從未有人將沈家家主與傳說中的觀月人聯繫在一起。因為觀月人太強大、也太可怕了,而沈漣多年遊山玩水,疏於劍術,待人又和善可親,在世人心中,他和強者一詞早已脫離關係。
就連龍角失竊,修真界也是嘲諷居多,卻很少有人將他擺在幕後黑手的位置。
他散發出的壓迫力太過強大,唐峭看著他,下意識將手伸向後頸。
「你為什麼要主動暴露自己?」
「因為你們已經在調查我了,不是么?」沈漣衣擺飄飛,聲音從面具下沉悶地傳出來,帶著遊刃有餘的笑意,「況且我一直在等這一天,如今終於讓我等到了,我想要加快進程,你們應該也是能理解的吧?」
沈漆燈不客氣地嗤笑:「你一直在等死?」
沈漣深深地長嘆一聲。
「你知道在你誕生之前,我的人生有多無趣嗎?」
他生來便是世間罕見的天才。劍術、制符、煉器、術法……別人可能窮其一生都無法參透一星半點,但他卻信手拈來,輕而易舉便能達到別人難以超越的頂峰。
這對沈家是一件好事,對他卻並非如此。
擁有絕對強大的力量,卻無法隨心所欲,這讓他感到深深的遺憾。
為了滿足自己,他開始塑造觀月人的形象,在修真界肆意製造混亂。沒有沈漣這個身份的桎梏,他可以盡情追求強大,盡情追求對手,觀月人的存在給他帶來了酣暢淋漓的戰鬥,也給他帶來了無窮無盡的勝利。
但他很快便厭倦了這種沒有懸念的勝利。
太弱了,這些人都太弱了。
當意識到普天之下再無可以抗衡他的對手時,沈漣再次感到了難以言喻的空虛。
這樣的人生太無趣了。
突然有一天,百無聊賴的沈漣產生了一個新奇的想法。
既然這世上已經沒有能夠戰勝他的對手,那他為何不自己培養一個呢?
就像別人培養自己的繼承人一樣,他也可以培養自己的對手。
這個想法讓沈漣重燃興緻。
他以挑選沈家夫人的名義,開始尋找資質優越的女修。這是個繁雜冗長的過程,但好在他耐心很足,最後終於選出一個與他完美契合的女子。
這個女子很仰慕他,但他並不在意,畢竟她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為他誕下優秀的子嗣。
她也的確做到了。那個孩子完美繼承了他的天賦與資質,就連容貌都與他十分相似,在這個孩子的身上,他看到了無限的可能。
他開始繞過沈家,將這孩子送到與世隔絕的地方,安排手下為他進行各種訓練。
他從未去過那個地方,但卻能經常看到手下送來的信件與投影。
那個孩子比他想象得更加優秀。
他能一聲不吭地承受所有傷痛,即使疼暈過去也不會掉一滴淚;他能在吃到摻了毒的飯菜後面無表情地咽下去,之後再扣著自己的嗓子將毒吐出來;他能在幻境中徘徊數日,最後傷痕纍纍地砸爛陣石……
他成長的速度非常驚人。
直到有一天,有關他的記錄突然中斷了。
沈漣隱隱產生了某種預感,但他並未急著去驗證。他先讓不知情的沈家人去尋找那個孩子,得知對方尚未離去,他才帶著侍從前往那個地方。
那是個凄冷寂靜的夜晚。
院子里血流成河,唯有那棵紫藤樹純凈瑩潔。
一身黑衣的少年坐在樹下,身上血跡斑斑。聽到他的腳步聲,少年毫無反應,只是慢慢抬起長睫,那雙漂亮的眼瞳漠然冷酷,如同兩個深不見底的空洞。
這一刻,沈漣知道,他的計劃成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