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沂王不能在淮安府停留太久。
他身份本來非同尋常,如今更加貴重無比,白龍魚服便是在青州也不可行了。何況人生地不熟的淮安府。
蘭宜為他說的話不痛快,但也知道,除了回去,她沒有別的選擇——至少眼下沒有,不然難道挺著笨重的身形與他相爭嗎?
沂王不惜親至,是誠意,也是壓制。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這個人行事,底子里始終帶著霸道。
不追究她的出走,大約就是他的讓步了。
對於蘭宜來說,要說十分勉強,那不至於,但若說甘心順從,就也一樣沒有。
她在淮安府的日子已經經營起來,這一下就意味著她要通盤放棄,就算他日再作他想,也不可能重到此地來了。
她因此顯出不情不願。
沂王基本不離她左右,時時瞥她,白天還能自持忍著,到了晚上就要找她算賬,但又因蘭宜的身體有些束手束腳,不敢真拿她怎麼樣,一通算賬之後,往往火氣沒降,反升上去了,磕磕絆絆地熬過了三五日,才找出了折衷的消火法子。
蘭宜原來不想理會他——他傷是沒傷著她,可另有一種折磨人,到底又忍不住有點好奇:「這麼久了,王爺難道一直沒有——?」
沂王半閉著眼,明知故問:「有什麼?」
蘭宜不吭聲了。
不說算了,她才不會追著他問。她也沒那麼關心。
沂王哼了一聲,才道:「你自己算,你欠了本王多少次,現在的只是利息,等過後,你都要還給本王。」
蘭宜:「……」
「裝沒聽見也沒用,」沂王轉過臉來,警告她,「這筆賬你賴不掉。」
他簡直是胡說八道。
但這個話題是自己挑起來的,蘭宜也無法再說什麼,無非裝睡罷了。
裝著裝著,也就真的睡了過去。
白日時,沂王沒閑著,則陪著她處理一些雜務。
房子要退租,家什要轉賣,給香遠齋提供過幫助的鄰居們也要去道別,這些都是小之又小的微末瑣事,與沂王的基業相比不值一提,但看著蘭宜慢騰騰地一件件做來,沂王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沉默地跟在她身邊。
臨行的最後一日,他們去了縣衙。
蘭宜帶了兩盒糕點,一張食方,糕點贈與英氏,食方送給了朱典吏。
在淮安府的這段時間,就數二人對她的幫助最大。
蘭宜送給朱典吏的那張食方是朱典吏最常來買的一味,她後來在朱典吏的搭訕閑言里知道,那是他家中兒子喜歡吃的。
「不難做的,」蘭宜向他道,「主要是糖油的配比,你多試兩次就成了。」
朱典吏有點魂不守舍:「哦,陸娘子,多謝你。」
這是蘭宜第一次主動找他,他的目光卻不在蘭宜身上,而忍不住瞄向她身邊的高大男子。
與之前出現曾與他發生過衝突的那些僕從不同,這名男子的氣勢一望即知不凡,雖然未出一語,單隻這副高高在上的神情,目光掃來如電般冷酷裡帶著森嚴,像習慣了發號施令挑剔旁人,在蘭宜所嫁大族中的地位只怕非同一般,說是族長都不為過——
這樣人家的子嗣,當然是要追回去的。
他這點身份家底,根本無法與之相抗。
朱典吏垂頭喪氣,又忍不住有點不甘心,向蘭宜道:「陸娘子,你要多加小心,你這夫家很難會善待你,他家要是再對不起你,欺負你,你不必有顧慮,就來淮安府尋我。」
蘭宜一怔道:「多謝,不過不用了。」
她拉著沂王走開。
朱典吏這個人啰嗦是啰嗦了些,有時令她心煩,但是為人不錯,待她始終未曾越禮,要是告別告出害他被沂王記恨的結果,就是她對不住他了。
沂王明白她的意思,走了幾步后,淡淡道:「我在你心裡,是這樣小心眼的人嗎?」
蘭宜不想在外面跟他爭執,便否認道:「不是。」
她話音剛落,沂王轉頭吩咐跟在後面的竇太監:「有空時查一查這個人,要是有貪贓枉法之事,就法辦他。」
蘭宜:「……」
她按不住惱怒,也顧不得在外面了,抬起頭瞪他。
沂王半垂下眼睛:「著急什麼?他要是沒有惡跡,又曾幫襯過我妻子,我自然該對他有所回報了。」
蘭宜慌亂地立即低下了頭。
她知道沂王是為了掩藏身份,才將自稱都改去了,但滿口「我」而不是「本王」的沂王,確實更像是一個尋常丈夫了,好像真的具備與她恩愛不移的可能。
蘭宜及時止住了想法,幻想無用,多加幻想不過多添失望,還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與英氏的告別要和平一些,英氏是內宅婦人,沂王原來沒跟進去見她,不過英氏已有四十歲了,不很在乎男女之防,得知他親自來接蘭宜,請他進去說了兩句話。
英氏說話比朱典吏柔和得多,向他道:「陸娘子到淮安府這麼久,想與她說親的人家,快踏破了門檻,但陸娘子為人堅貞,只願獨自將孩兒養大,如此良婦,你當珍惜才好。」
這些事沂王知道——孟三定期都有回報,不過此時從旁人口裡說出來,又不一樣,沂王面容舒展開來,看了一眼蘭宜,微顯笑意,道:「我知道。」
英氏便又問:「那你家中已經再娶——如今接了陸娘子回去,要她如何自處?」
沂王笑意停住,再看一眼蘭宜,蘭宜別過臉去。
「哪裡來的胡言。」沂王盯著她,道,「敗壞我名聲,我知道了,非與她算賬不可。」
英氏歡喜:「原是訛傳嗎?陸娘子,這可恭喜你了。」
蘭宜無奈,只能陪笑。她扯謊的時候,可做夢都想不到會叫沂王當面拆穿。
幫蘭宜說完話,英氏又順便想起了沂王之事,對蘭宜夫君的觀感,她與朱典吏一致,這樣青州大族中的傑出人物,與沂王府甚至沂王本人有過來往的可能性極大,既然碰上,隨口再問一問也無妨。
沂王應付了兩句后,眼神往蘭宜面上輕繞了一圈:「怎麼,我妻子都不曾說嗎?」
英氏答道:「陸娘子說家中不熟,她沒有見過沂王。」
沂王緩緩笑了:「是嗎。」
「……」蘭宜摸著肚子,只管往上望,不與沂王視線相觸。
英氏沒注意他們之間的機鋒,嘆氣道:「希望沂王的病早日康復就好了。」
沂王不露聲色,只是應了,之後告辭出來,一路行回香遠齋,他看遍街市風物,方向蘭宜道:「你眼力不錯,選了此處,算是官清民安了,當初背著本王琢磨了多久?」
蘭宜已能熟練忽視他的陰陽怪氣,回他:「有朝一日,王爺若能愛民如子,一以貫之,使他處皆如此處,就不必有此語了。」
沂王微顯愕然,繼而搖頭失笑。
離人回歸的帆終究揚起。
沂王派來淮安府的人手都跟著一道撤回,只除了孟三,他沒上船,也沒留在淮安府,而是另外領了差事,拿了沂王的一封書信,往河南懷慶去了。
那是康王的封地。
「我尋他幫個忙。」沂王寫信用的是蘭宜的紙筆,寫時沒避著她,邊寫邊向她道。
蘭宜「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她沒多問,也沒看他寫的什麼。
等登船后,航行起來,沂王不知是不是閑得無聊,卻又想起來問她:「你不好奇本王找四哥幫什麼忙?」
蘭宜搖頭,他們兄弟之間的事,她覺得應當與她無關。
沂王坐在她身邊,攜了她的手握著,低聲道:「我要把實哥兒過繼給他。」
「……」
蘭宜一下子真驚了,猛地轉頭看他,她沒想到是這件事,更沒想到沂王會就這麼告訴她。
「實哥兒身上的問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蘭宜不能否認,沂王此時才問她,已算極為能忍了。
「是從本王行止里看出來的嗎?」
蘭宜猶豫著,輕輕點了下頭。
原因更多一點,包含了兩世不同的比對,這她當然不能說的。
沂王沒有細問,因為他又不打算追究蘭宜,窮根究底就沒有意義。
「小王爺——他的身世究竟是怎麼回事?」到了這個地步,倒是蘭宜忍不住開口問了,沂王都主動把這層蓋子揭開了,當然表示她可以問。
「太子無行,誘騙了俞氏。」與之前提到類似話題時相比,沂王如今顯得平靜許多,「俞氏失身之後,不敢言聲,隱瞞拖延,釀下大錯,最終煎熬病亡。」
蘭宜有點納悶:「王爺那時沒有感覺不對嗎?」
沂王前世就栽在這點上,太子唯一勝過沂王的只有無恥,而他就憑此勝了最後一招。
這真是諷刺,也真是現實。
她問的含蓄,沂王聽懂了,道:「俞氏與太子后,十分恐懼後悔,怕種下禍根,便尋機請我過去,我起先拒絕了,她親自求懇,本王平日待她冷淡,但見她如此,便未忍當著下人再拂她的顏面,她設宴擺酒,本王那時在京中,心情也不甚好,順勢多飲了兩杯——」
蘭宜眨了下眼,有句話實在想問又不好出口:那他怎麼確定小王爺是太子的,而不是他的?
單是長相,做不得那麼准。
「本王那日後來爛醉,什麼都沒做。」沂王對著她寫滿求知的眼神,沒好氣道。
蘭宜:「——呃。」
「男女之事,我那時候不放在心上,不大有數。」沂王簡短解釋,「俞氏說了是那日,我也沒多想。」
他對先王妃雖然冷淡,但不會想到去懷疑她,她說什麼,他就信了。
那麼多年未有他念。
「那後來是彭氏告訴王爺的嗎?」
「本王自己也覺出來點不對。」沂王把弄她的手指,看著她道,「就是仰天觀上,你打了本王那日。後來下藥的刺客招認出俞氏與太子的姦情,本王再回想當年酒後,與當時對你有所相似。」
相似點在於他都沒來得及真的做什麼,人就失去了意識。
那麼多年前的一場酒後,他本來是想不起什麼的,有了比照,他才找回了記憶。
也或者,他對於究竟有沒有行過那一場情/事,不是毫無疑惑,只是他不能懷疑,那等於否定俞氏的貞潔,等於逼她去死。於是他只能讓那疑惑一直沉在那兒,直到終於機緣巧合,被喚醒過來。
蘭宜聽他提及仰天觀,不由有點失神,那是他與她一切的開始。
就是在那裡,他們的人生開始變化交叉糾纏,變成如今模樣。
但是她心裡又有點說不出來的彆扭,因沒想到他做過那樣的比較,怎麼想怎麼怪異,一口氣下不去,撿著他身上能擰動的地方擰了一把。
沂王不解:「本王怎麼你了?」
蘭宜不好出口,倉促里胡亂道:「王爺這麼比,那是不是也該懷疑我了。」
「胡說什麼。」沂王立即斥道,不過他隨後想了想,又道,「本王還真分不清你這胎到底是哪天,那陣子我預備進京,天天都有,只怕叫孟源來也說不清——唔。」
是蘭宜面色如霞氣急敗壞地捂住了他的嘴。
沂王拉下了她的手,笑道:「你欠本王的還多著,你別忘了,你跟縣衙那婦人說了些什麼?那也是你的賬,本王都替你記著。」
蘭宜懶得就這個與他紛爭——爭贏爭輸她都沒好處,道:「王爺只管算去吧,我債多了不愁。」
作者有話說:
奮戰到最後一刻,保住了沒進小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