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幽禽,半生不得在山林
朱高熾昂首挺胸,遠遠眺望。
只見人群中簇擁出一名龍章鳳姿、英邁超群的年輕男子。
他雙眸炯炯凜神,伸手安撫百姓、商賈。
「先入城,再補城門稅。」
「亂糟糟的,成何體統?」
「再折騰下去,天都要黑了。」
王守敬清越的聲音,好似定海神針。
車隊、販夫走卒、逃難的流民井然有序地入城。
「此人頗有威信,倒是可塑之才。」朱高熾耐人尋味地暗自讚賞。
他一掀衣袍,從馬車上下來。
正是這不經意的行動,瘦削的車夫差一點彈起來。
朱高熾天生肥胖,只有眉宇間藏有一絲英氣。
「在下朱高要,是來自北平的商賈。」
他風度翩翩地施禮,引起了王守敬的注意。
「閣下有何指教?」
朱高熾心神一動,含笑道:
「燕王入京,乾坤已定。」
「朝中奸佞,休想繼續興風作浪。」
「王縣令何不入京拜見,求得錦繡前程。」
王守敬爽朗一笑,豪邁道:
「我只是小小的句容縣令,京城掀起任何的浪花,都能將我的小船擊碎。」
「何苦呢?」
朱高熾感受到了那一股豁達,宛如魚游大海一般。
他故作沉吟,試探道:
「王縣令所言極是,您可知方孝孺?」
「他得罪了燕王,恐怕要被誅十族了。」
王守敬坦然自若,蕭蕭肅肅。
「朝堂風雲激蕩,我只是一介閑流,只想安安穩穩。」
朱高熾心底隱隱有些失望。
莫非,這王守敬不是方孝孺的弟子?
此前他有所猜測,現在又推翻了。
姚廣孝算無遺策,此事絕對不會如此簡單。
朱高熾上了馬車,車夫揮鞭打出一聲清脆的響。
「李伍,你立即返回南京,調出此人的卷宗。」
「遵命。」李伍抱拳后,匆匆離開。
朱高熾剛入城,就感受到了一股蓬勃的朝氣。
街道商鋪、房屋,鱗次櫛比。
就連地面鋪設的青石,都有規格。
土農工商諸行百業,皆存本色。
人煙之阜盛,超過了南京、北平。
客皆盈門,闊略大量。
朱高熾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嘆為觀止!
一直閉目養神的徐氏,似乎察覺到了兒子神態的變化,輕聲詢問道:
「怎麼了?」
朱高熾小心翼翼地掀開車簾一角,展示道:
「娘,您好好瞧一瞧,這哪裡是一縣啊!」
徐氏凝眸流轉,掠探長街。
人煙浩穰,行人匆匆。
花陣酒池,香山藥海。
更有幽坊小巷,燕館歌樓。
夕陽的金光,籠罩而下,帶著一股蒸騰的氣暈。
歌女細吹細唱,凄清委婉。
兼有動人心魄的高山流水,不絕於耳。
閣樓上的女郎,裹著輕紗衣飾,望著如閬苑仙人,瑤官仙女。
她們新妝袨服,招接四方來客。
朱高熾派人一打聽,心神震撼。
這一晚上的消費,竟有一百兩銀子!
甚至有豪商一擲千金,春宵一度。
「這王縣令一身儒雅之氣,沒想到背地裡竟干這種勾當!」
「若是讓二弟三弟發現了如此寶地,肯定是流連忘返了。」
朱高熾心潮澎湃。
能將一縣之地,治理得如此繁盛。
他從未見過啊!
靖難之役,北平達官顯貴哪一個不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朱高熾為了籌備軍費,將家中的資產都變賣了精光,連母親的陪嫁都搭進去不少。
所幸。
燕王朱棣贏了!
建文帝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爛。
此刻朱高熾望著句容城,恨不得立即享受享受。
他打了這麼久的仗,吃了這麼多的苦。
難道不應該享受享受嗎?
好在朱高熾克己慎獨,守心明性,沒有被世俗所影響。
高基重檐、棟宇宏敞。
句容縣儼然恢宏大城,氣吞山河。
能夠在戰爭中,獨樹一幟,這位王縣令肯定有點東西。
哪怕是青樓,也經營得高朋滿座,夜夜推杯換盞。
靖難之役將洪武朝的積累,消耗殆盡。
建文帝十足的敗家子!
若能提拔王守敬這樣的人才,大明王朝必能煥發出新的生機。
朱高熾已經準備好舉薦給朱棣了。
直到翌日清晨,李伍快馬加鞭將王守敬的卷宗送來。
朱高熾心底涼了半截。
「提拔王守敬的人,竟真的是方孝孺!」
「好一個王守敬,為了自己的前途,竟連恩師都不認了嗎?」
朱高熾心中惱怒。
但他做事謹慎,沒有急著下決斷,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恢復平靜。
他將王守敬的履歷,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王守敬幼有異才、聰明敏達,能過目不忘、應口成誦。
十歲,入白鹿洞書院。
洪武三十一年,王守敬舉江西鄉試,中解元。
建文二年,受方孝孺推薦,歸京擔任句容縣令。
朱高熾思緒翻湧,追問道:「這王守敬怎麼和方孝孺產生交集的?」
李伍也被問懵了,老老實實回答道:「屬下不知。」
若是一般上位者,恐怕早就惱羞成怒了。
朱高熾為人寬厚,當然不會為難李伍。
「速查!」
「遵命。」李伍深施一禮,忙碌去了。
朱高熾帶著母親徐氏,在句容縣逛了一天,四處打聽王守敬的風評。
百姓談起他,可謂是肅然起敬,滿臉地驕傲。
「王縣令是好官啊,句容這兩三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正是王縣令的功勞。」
「靖難之役,百姓流離失所,只有句容彷彿世外桃源。」
「王縣令剛上任第一天,就喊出了『不會再有餓死百姓』的口號,他真的做到了。」
朱高熾越打探,越心驚。
倘若建文帝任用的不是一群腐儒,而是王守敬這樣的實幹之才,怎麼可能會輸?
「王守敬是真正的人才,就算他是方孝孺的弟子,也要保下他!」
朱高熾雙眸熾盛,似乎下定了決心。
李伍也沒有讓朱高熾失望,他親自去往監牢,詢問方孝孺道:
「句容縣令王守敬,你可認得?」
方孝孺巍然不動的身軀,輕輕顫抖了一下。
這些天他的家眷紛紛被捕,門生故吏也都遭了殃。
他依舊堅決!
沒想到「王守敬」三個字,給了他這麼大的衝擊。
「老夫不認識此人。」方孝孺動容道。
等到李伍離開,方孝孺終於明白了為何王守敬不願意參加科舉。
「幽禽兀自囀佳音,玉立雕籠萬里心。」
「只為從前解言語,半生不得在山林。」
縱使有過人的本事,那又如何?
也因此而終生不能幸福快樂,得不償失。
舉人的身份,足夠生存了,何苦繼續博取進士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