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年後,村戶人家也要走親訪友,秦小滿也不例外。
初三一大早,秦小滿換了一身乾淨體面的衣裳:「今兒要跟二叔他們一起去縣城裡的堂叔家裡做客,我已經跟二叔說了,你的腳還沒有好全,就在家裡歇著,這回就不必同我們一道前去了。」
杜衡應了一聲,其實他的腳倒是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說現在他跟秦小滿也沒有正式辦過事兒,不太適合去城裡那些人家。
「是那個在縣衙做主簿的堂叔嗎,收拾的還這麼鄭重?」
「嗯,那是我爺兄弟那一脈的親戚,在城裡做主簿好些年了,而今已經安家在縣城。我們這些村裡的親戚過去自然要收拾的像樣些,也不能丟了堂叔的臉面,他的夫郎也就是我喊堂小叔的,是縣城裡大戶人家的人,可講究。」
秦小滿把自家做的臘腸,咸口的和甜口的各取了兩節用乾淨的方布給包好,要不是去年杜衡做了臘腸,這年初里去縣城走親,他還真不知道該拿點什麼東西才像樣。
「堂小叔想來也看得上這些東西。」
杜衡道:「我記得以前家裡年節也還花費出去買香腸過年,是拿得出手的。」
秦小滿點點頭:「那你在家裡自己照料好自己。」
他嘆了口氣,只好由著秦小滿回去:「那你慢著些。」
所謂是資本的原始積累是最大的一個坎兒。
家裡只有一個人便是吃好的也不見得香,杜衡打算簡單吃點對付一口。
秦小滿跳下牛車:「二叔,你們先去,左右時辰還早,我去拿了攔一輛牛車就來。」
這朝帶著媳婦兒和秦小竹,怕是想出去認認人,到時候能在城裡說好人家就再好不過了。
杜衡點點頭:「放心吧,而下都能走動了,你就安心的去做客,晚些回來都不礙事。」
「照顧好自己!」
「放心去吧。」
他抱著盒子嘆了口氣,以前從來沒覺得掙點錢會這麼難。
有錢人賺錢容易,門路多,人脈廣,苦的是平頭老百姓,要掙一個子兒都不易。
杜衡摘了一顆包菜,外頭的菜葉都已經凍壞了,扒開外頭的葉子,內里還有些是好的。
杜衡笑了一聲:「我的意思是讓你不要擔心我,不易出門做客,那當好好耍樂才是。」
「瞧你這難捨難分的,不知道還以為你要去外頭做工好久才回來一樣。」
杜衡在秦小滿走了以後把家裡簡單的收拾了一下,他在自己睡的屋裡翻出了這些日子賣年畫攢的錢,半盒子的銅板,看著像是不少,一數卻只有兩百八十八個銅板。
牛車上的李晚菊今日拾掇的很是體面,秦小竹也穿了自己最好看的衣裳,又圈上了那條自己愛惜的圍脖,自顧自的整理著,沒搭理秦小滿。
就跟小孩子的存錢罐子一般,看著塞了一盒子,實則數額小,一塊五角的總計也不多點。
其實他巴不得杜衡跟自己一起去走親戚的,但是城裡人家規矩多,到時候少不了借著親戚的名義拿著兩人的事情說嘴,大過年的鬧得不愉快。
沒等秦小滿開口,秦雄先瞪了李晚菊一眼,斥道:「不想坐車就下去走路。」
秦雄這幾年在縣城賣豬肉,也結識了些朋友,今兒上城裡除卻堂叔家裡還要走別的幾家呢,怕是要過兩天才回來。
李晚菊嘀咕了一聲,見不得兩人痴痴纏纏。
秦雄勒住牛商量道:「要不下回拿吧,這都上官道了。」
秦小滿聽到這話就不高興了:「有你這樣做丈夫的嘛,竟叫人晚點回來。」
先前他去縣城裡賣醬菜剩下了兩罐子,就送給了他堂叔,沒想到他小堂叔還挺愛吃,自己不好意思開口,便讓堂叔捎了話。
「小滿,快點!」
這當原本就沒什麼菜,又一場接著一場的大雪,地里的菜都被凍死了大半。
慢慢賺,倒是錢也會多起來,可眼下才這麼點兒,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攢夠數目,他缺的是時間。
「不行,堂叔交待了的,忘了多不好。」
斷斷續續下了幾日的雪,今日可算是停了,不過曠野上四處都還有積雪,天氣也陰沉著,霧濃的不大看得清路。
年夜裡準備的飯菜吃了兩三天已經把剩的全部吃完了,今兒起又要重新做。
出門的時候秦小滿惦記著杜衡,遲疑了一下好似有什麼東西沒帶,可見著拎著的禮品,又沒有落下。
秦雄想把人叫回來,秦小滿卻跑的飛快,今日霧大的很,眨眼就瞧不見人了。
好歹是得了片刻安寧。
李晚菊哼了一聲,卻還是去緊貼著趕牛的秦雄,今日歡喜出門,她不想吵架。
聽到路上秦雄已經趕著板車出來了,秦小滿趕緊跑了過去。
牛車上風大,秦小滿捂著自己的臉,怕被風吹傷了,待到上了一截官道以後,他一拍大腿:「哎呀!堂叔叫我給他拿的醬菜給忘記了,我就說什麼忘了一樣!」
他就在地里把雪凍爛的葉子給剝了,腐黃的葉子家禽都不吃,不如丟在地里肥土。
秦小滿坐在牛車上跟杜衡使勁的揮了揮手。
堂叔算是他們秦家最體面的親戚了,難得能去縣城裡走親訪友,他們自然收拾的好。
這朝留下杜衡一個人在家裡心頭還是有些過不去。
杜衡整理好盒子放回了柜子里,尋摸要再物色一點什麼掙錢的營生,一邊往自家地里去。
秦小滿心裡這才舒坦了些,又交代了杜衡幾句,提著東西在他的目光中出了門。
夾著雪的包菜凍人,杜衡扒了一半,正想搓搓手,忽而傳來一聲試探的呼喊:「阿衡……」
杜衡聞聲抬起頭,路邊上不知何時站了個男子,雪霧模糊了遠些的景物,站在面前的人卻瞧的清晰。
那中年男子一身交領厚錦,雖為男子常穿的墨色,身上也未有繁飾,但衣料在補丁穿橫的鄉野里,亦可瞧出男子不是尋常出身。
杜衡遲鈍了好一會兒,仔細翻找著記憶里的面孔,最後生澀吐出了兩個字:「舅舅?」
他語氣中滿是不可置信,既是驚訝這人是原身的親戚,又震驚會出現在這裡。
「真的是你!可算是尋見你了!怎的弄成這幅模樣!」男子確認沒有認錯人後,愁著一張臉上前抓住了杜衡的手腕,上下看著眼前一身補丁老舊素衣的人:「流落到這種地方,是吃苦了!」
說著男子直搖著頭嘆息:「家裡既是出了事,你爹娘何苦瞞著沒有早送信前來。唉,待收到你的信時,已逢年節,府上瑣碎事雲集,只當是問安信,哪知你家裡遭逢如此變故!」
杜衡默著未有應答。
據他所知,杜衡的母親曾經是徽州商戶人家的女兒,不過出嫁以前只是家中的一個小庶女。
他外公富有,妻妾眾多,商賈地位本就不高,更何況是商賈兒女繁盛之家的一個庶女。
若非他祖母是外公原配正室身邊伺候的陪嫁奴婢,在主子有身孕時為了鞏固主子的位置願意做外公的小,正室感念她的忠心,否則杜衡的母親也不會嫁給人做上正室。
像是大商戶人家的子女,便是嫡出也多為權貴做小,庶出身份微寒者更是為家族之利來匹配。
杜衡的母親雖是遠嫁去了小小的秋陽縣,可到底與人正室,和杜衡的父親恩愛生活了幾十年。
能有這般歸宿也全然是因為上一輩的恩情,而眼下這個舅舅,便是杜衡母親娘家正室嫡出一脈的兒子。
杜衡記憶里他也只見過幾回這個出身好的舅舅,徽州的大府宅規矩大,且距秋陽縣要一兩月的路程,回去訪親的次數自然屈指可數。
後來他的祖母去世來往便更少了,不過每年還是有幾封問安信。
杜衡也是沒想到他這舅舅在收到原身的信後會來找他,不知是特地來尋找,還是說商隊經過落霞縣正好來尋,雖說是晚了,但卻也足見出些情義。
「我早打聽了消息,趁著今日獨你一人在,特地前來找你。隨舅舅去徽州,讀書也好,還是管理鋪子也罷。」
魏逢看著相貌堂堂卻衣衫襤褸的杜衡,自小便過著錦衣玉食生活的他不由得心裡一酸。
杜家家業雖然遠不比魏家,可到底衣食還是豐足的,這朝淪落至此,即便是個外姓子孫,但未犯下大錯還是個讀過書的,不免也讓他微有嘆息。
「家裡生意廣,有我在保你有容身之地。母親聽說了庶妹的事情很是傷心一場,你是庶妹唯一的兒子,倘若你過得不好,母親也不安心。」
「車馬已經備好,三日後就能動身回徽州。這窮山惡水之地,你落在此處當真是老天不開眼。苦了你了孩子!」
杜衡沉默著聽完男子的敘說,一直沒有回話。
太意外了,他從來沒有想過還有親戚會找來。
魏家是何等富貴,他記憶里微有印象,與之相比,不單是這個村子,就是落霞縣也足以說是貧寒之地。
他正要開口之際,忽而聽到垮嚓一聲,似是什麼被踩爛的聲音。
魏逢眸光一閃:「什麼人!」
兩人巡聲看去,卻是未見動靜,雪霧天氣也看不遠。
「此地不宜久留,得趕緊走。我打聽前聽說帶你回來這裡的那哥兒兇悍無比,若是村裡人前去通風報信,到時候把你扣下就不好辦了。出門在外我也未聲張,只輕車簡從,在他人地皮上不可鬧事!」
魏逢拉著杜衡就走,到了隱秘之處讓人趕緊離開,然則大外甥卻並沒有如脫虎口的喜悅,反倒不肯再動彈了。
「舅舅。」杜衡凝起眉:「外甥很感激您前來相尋,可是若不是哥兒帶我回來,我早已經死在路邊了。」
「你為人良善,知恩圖報這是好事。」魏逢頓住步子,如是安排道:「到時候我讓人送一筆錢過來,便當是答謝他救你又照料一場,如此可行?」
杜衡徐聲答道:「他帶我回來是做上門女婿的,村裡的人也知道這件事。我已經與他同住這麼久,倘若今日一走了之,那他的清白和名聲當如何,他救我一場,我卻要拖累他一輩子嗎。」
魏逢愣住。
「你說這話的意思是想留下?」
杜衡未置可否:「我已經答應他要幫他春耕了,不會食言。」
「住口!」魏逢不敢相信眼前人張嘴說出這樣的話:「便是你不慕富貴甘願做個鄉野草夫,可做上門女婿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情你一個讀書人如何做的出來!」
「歷經生死,這些又算得了什麼。」杜衡平靜道:「且不說我做不了無情無義,我……我也挺喜歡他的。」
魏逢盯著杜衡,看了很久。
「你要不要看看你說的什麼話,看上了鄉野粗俗小哥兒?杜家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沒出息的!凡事不可意氣用事,你今日是有情有義了,那搭的可是你一輩子!」
杜衡認真道:「有心經營,日子不會差的。」
魏逢指著杜衡的鼻子,很想大罵一場,最後抖著手指還是收了回去。
「舅舅千里迢迢來找我,杜衡心中感激卻無以為報,但還望舅舅成全。」
魏逢看著杜衡,心下已有考量,在這裡待了許久,必是那哥兒肚子大了。
「這樣吧,帶著他一起走。」
杜衡不是傻子,且不說秦小滿會不會願意跟他走,倘若他願意舍下這裡的一切,兩人一同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徽州,再寄人籬下,即便是大富貴,可那樣的日子真的好過嗎。
「舅舅,我已經決意留下。」
「你是不是想氣死我,我放著生意抽出時間來找你,你便如此回報?」
杜衡任由著魏逢責罵了一番,魏逢許是罵累了,許是杜衡不搭話一個人罵著也沒勁,泄了氣。
「我也年輕過,你一時頭腦發熱我也懂,三日後我會離開落霞縣,杜衡,那是你最後的機會!若是你想通了,到縣城的凌曦客棧來找我。倘若你沒來,就別怪我無情了。」
杜衡默然:「多謝舅舅成全。」
魏逢見人冥頑不靈,氣的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杜衡看著很快就消失在雪霧裡的人,想了想趕忙又追了上去。
「想通了!」
杜衡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山路不好走,我送送舅舅。」
魏逢氣的步子更快了些。
午後,雪霧天氣散開了一陣兒,晚些時候烏雲又籠罩在天上。
杜衡在院子里看了幾趟都不見秦小滿回來,眼看著天色不好,只怕又要雨夾雪,他擔憂人回來受凍。
也是奇怪,說好了要回來吃晚飯,怎的天要黑了也不見身影。
杜衡在想是不是被留下吃夜飯了,不過想想可能性又很小,從城裡回村子要一個多時辰,像這般天氣一般是不會留人吃晚飯的。
看了三回也沒見秦小滿回來,杜衡取了兩把傘,預備著出去看能不能接到人。
他剛把門關上,卻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低拉著頭從矮石牆外頭的小路上走回來。
「怎麼回的這麼晚?是留你吃晚飯了嗎?」
秦小滿從院門處進來,看見迎上來的杜衡,他忽然撲過去一把將人給抱住。
杜衡被撞的微微往後傾了下`身子,心下微有疑惑,摸著渾身涼冰冰的人,像是從地窖里才爬出來一樣,他輕輕圈住了秦小滿的后肩:「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去堂叔家裡遇見什麼不快了?」
「沒。」
秦小滿只說了一個字,他慢慢鬆開杜衡,抬頭靜靜的看著他。
杜衡眉心微動,見他不想說也不好追問。
「晚上想吃什麼?我給你做。看天色晚上又要下點雨雪,給你煮碗湯圓如何。」
「我不餓,有些累了,想睡會兒。」
秦小滿聽見好吃食一反常態的沒有立馬高興應承。
他鑽進了裡屋,脫了衣服,他真爬到了床上去,把自己塞進了被子里。
杜衡看著秦小滿這樣不免蹙起眉頭。
側躺在床上的少年拱著個包包,被子把半張臉都給蒙住了。
「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和我說的嗎?你告訴我,我也可以幫你想辦法解決。」
秦小滿看著弓著腰站在床邊問他話的人,語氣溫和,容色關切,可越是如此,他心裡卻越是難受。
像是在心口塞了塊布,堵的慌。
「我困得很,想睡覺。」
杜衡看著說完就閉上了眼睛的人,抿起了唇:「那好吧,你先睡會兒,餓了起來我給你做飯。」
「中午吃了許多,你別管我了,我一覺睡到明早。」
杜衡嘆了口氣,順著秦小滿的脾氣:「那我給你端個炭盆進來。」
秦小滿沒再說話。
杜衡也沒有再吵他,給人掖了掖被子這才出去,可剛到門口,身後又傳來聲音:「杜衡,你別走。」
看著轉過身來的人,秦小滿放低了聲音:「你別走好不好?」
「嗯。」
杜衡折身回到了床邊坐下,他看著低垂著眉眼枕在床頭的小哥兒,溫聲道:「我就在兒這兒守著你睡,睡吧,別害怕。」
秦小滿緩慢的眨了一下眼睛,沒有再說話。
他忘了醬菜,中途折返回來拿在路上撞見了杜衡,自也就知道他舅舅來接他了。
差點,差點他就直接衝進去把杜衡拉走。
可是當聽到他舅舅那番話,他又頓住了步子。
原來杜衡還有富貴的親戚,可以讓他過很好的日子,這裡只是窮山惡水而已。
他心一點點冷下去,失腳踩到了爛白菜,驚動到了兩個人,不知後頭兩人是如何商量離開的。
總之已經明白了大概的意思。
他託人帶了口信兒給他二叔說自己不去城裡了,自己在林子里坐了一整日,渾身都凍僵了,磨蹭的這麼晚回來,沒想到回來杜衡還在。
秦小滿不知道他為什麼還沒走,許是回來收拾東西的,又或許他確實是個好人,自己收留了他那麼久,他想跟他親自道個別。
左右三日之後才啟程。
不過他真是太傻了,村野之地多是不講道理的人,也不怕自己把他扣著不讓走。
秦小滿心裡很失落,聽到坐在床邊的人平穩的呼吸,他又恍然覺得今天發生的事情是他做夢。
但怎麼會是做夢呢,他小爹難產離世,大爹出意外的時候,他也覺得許那一切噩耗只是夢,然則只是因為自己不願意去接受而已。
秦小滿恍恍惚惚,覺得自己腦子昏沉,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睡著,一整晚他都十分沉頓。
只是迷迷糊糊之間,好像自己的手被人握著,握了很久。
次日一早,杜衡做好了飯,遲遲沒見著秦小滿起床。
他把飯溫在鍋里,又等了一炷香的時間,他才去敲了敲秦小滿的房門。
卻是沒有聽見應答的聲音。
屋門沒栓,杜衡推門進去,看見床上的人還在被窩裡躺著。
杜衡無奈搖了搖頭,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哥兒賴床。
「小滿,先起來把飯吃了再睡吧。」
杜衡走近,想要把帘子給秦小滿掛高,晨光落進帳子,杜衡看見秦小滿的雙頰發紅。
他自覺不對勁,伸手摸了摸秦小滿的額頭,方才他燒了火手心烤的溫熱,秦小滿的額頭卻依然燙手。
杜衡趕緊去倒了一杯水進來:「小滿,小滿快醒醒,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幾番搖晃,秦小滿才皺著眉睜開了眼睛,他身體疲乏,腦袋一陣一陣的疼,暈乎的厲害,看見杜衡扶著他的肩膀把他半抱了起來,他聞到杜衡身上淡淡的膏藥味道,稍微好受一點。
他張口想要說話,卻發覺自己嗓子沙啞的很,幾欲吐不出話來,好在乾燥的唇邊及時送過來了溫水。
溫水下肚,喉嚨才能發出聲音:「像是不舒服。」
「你這是發熱了,再把這點水喝下去,我馬上去給你請大夫。」
秦小滿應聲把杯子里的水喝完,杜衡小心把他放回床上:「我很快就回來。」
「嗯。」
杜衡匆匆去把村頭的崔大夫請了過來,一番看診,果然是發熱了。
「好端端的如何會發熱,小滿身體一直挺好的。」
昨兒夜裡他守了人幾乎到半夜裡,自己回屋的時候人都還好好的,怕是下半夜才發的燒。
「許是受了寒,這陣兒天氣發個熱算是小事兒了,多的是染了大病的。」崔大夫道:「我開好葯要記得按時吃,熱退了就好了。」
杜衡連連答應,付了崔大夫看診的錢,趕忙給秦小滿熬草藥。
他想著昨日雪霧天氣小滿出去探親一整日,路上坐牛車回來就說乏,想必便是如此惹了風寒。
醫療條件有限,便是頭疼腦熱的小病杜衡心裡也有些緊張,而今病症奪走一條命太過容易。
他一頭熬著葯,一頭又煮了些粥,先給秦小滿吃了早飯墊墊肚子,再讓他吃藥。
一大碗的草藥熬的黑濃,便是杜衡聞著也直覺得發苦,秦小滿卻一點沒矯情的喝了個乾淨,喝了葯又躺回了床上。
他身體虛弱,看著杜衡忙前忙后,自己也動彈不了什麼,一改往日的精力充沛和伶俐,只能言語寬慰:「我沒事,現下吃了葯很快就好了。」
打小他就很少生病,原本也以為自己是十分強健的,而今這病來如山倒,這才感悟到其實在病痛面前誰都是弱小的。
杜衡點點頭:「睡吧,吃了葯再睡會兒。」
秦小滿點點頭,許是藥效發作,他當真很快就睡了過去。
夢裡很亂,他一會兒夢見他爹,一會兒又夢見杜衡走了,斑駁的夢讓他很不舒服。
待到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不知什麼時辰,只是一睜眼就看見了坐在屋裡方桌前的杜衡,帘子把人隱的模模糊糊。
夢裡的膽怯害怕一下就消失了,他心中有一股十分安穩的感覺。
可掀開簾帳,見著杜衡正垂眸安靜看著放在房間里的一本雜記時,他忽而又疊起了眉。
杜衡面容清雋,氣質儒雅,他合該是臨窗西下捧著書,吟讀閑散富貴的生活。
而不是做一個鄉野村夫,一輩子為著一斗米而折腰。
這兩日的驚惶無措,病中的憂慮,忽而在這一刻得到了答案。
聽到床上傳來動靜,杜衡連忙放下書過去:「醒了?」
「嗯。」
秦小滿撐著身體起來,葯發揮了作用,身上的沉重感已然褪去,不過他身體還是陣陣發虛。
看著正在他額頭探體溫的人,秦小滿露出了有些虛弱的笑容,眨了眨眼睛:「水喝太多了,我想上茅房。」
「好。」
杜衡趕緊起身把秦小滿扶了起來,哥兒只穿了褻衣,一直塞在被子里,現在出來身上還帶著被窩裡的暖和氣。
怕人又受了涼,杜衡用身軀把秦小滿圈在自己的臂彎間,又取了外衣給他小心披上。
秦小滿靠在杜衡寬闊的肩臂間沒動。
兩人不是頭一次靠的這麼近,先前杜衡腳才醫治的時候他也時常去攙他,還背過他,只不過那都是自己一頭腦熱的貼上去。
像此般他自發的這麼親近,讓他感覺像是在做夢。
秦小滿默不作聲,他不知是應了那句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還是說杜衡是要走了,所以對他更好一些。
他知道自己是昨日受寒,夜裡又多慮優思了,這才大病一場,而今沒再發熱,心裡也通透敞亮了許多。
外頭的天尚且還亮著,他把手放在了杜衡的手背上。
感受的手背的溫熱,杜衡下意識看向秦小滿的手,那是大熱過後還有一點汗漬的潮濕觸感,他心裡像是有一片漣漪掀起,蕩漾著他的心。
看著秦小滿病了這兩日,他是真的心驚膽戰了兩日。
秦小滿道:「我覺得我已經沒事了,現在都有些嘴饞了。」
杜衡連忙問道:「想吃什麼?我都給你做。」
秦小滿偏頭看著杜衡:「我想吃餛飩,你會做嗎?就是用薄薄的麵皮兒包著肉餡兒煮的餛飩,小時候上縣城,小爹在路邊的麵攤子上給我買過。我這兩日病了,夢裡總是夢見我爹。」
杜衡心疼的摸了摸秦小滿柔軟的頭髮:「這有什麼難的,我待會兒就給你做。餡兒做最大的,定然比縣城裡的還好吃。」
秦小滿卻搖了搖頭:「也不急,現在我有些脫力吃不了多少,再者家裡也沒有鮮肉和麵粉了。後日吧,後日是上縣城的日子,你去買一些回來,成嗎?」
他說完,看向杜衡,看著眼前的人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來。他也斂起眸子,跟著扯了一抹笑。
秦小滿覺得杜衡是有些傻的,若自己不給他一個去縣城的機會,他可能都不知道該找什麼像樣的借口,還要自己給他編一個,這樣的人怎麼能過好日子。
不過所幸是他的出身好,自己是商戶人家的孩子,出生就不愁吃穿。
即便是現在家裡落敗了,卻還有一個更富貴的舅舅,千里迢迢前來尋他回去,想來他後半生也是順暢。
是啊,讀書也好,經商也罷,說到底是不必揪心菜里沒鹽,哪日桌上才有葷腥。
「好,到時候我給你做香蔥豬肉餡兒的。」
秦小滿抿著唇,沉默著進了茅房。
過了兩日,杜衡一早起身來準備去城裡買麵粉和鮮肉,他還在屋裡穿衣服便聽見了灶房傳來聲響,收拾妥當過去,發現秦小滿已經把早飯做好了。
這兩日杜衡都沒讓秦小滿做什麼事兒,許是大病一場,天氣又冷,秦小滿也沒說要出門,兩人都在家裡待著。
「你怎麼起這麼早,還做了早飯。」
杜衡看著秦小滿端出了一小盆子蒸蛋,甚至還在上頭撒了炒好的瘦肉沫。
「今兒什麼日子,吃這麼豐盛?」
秦小滿笑了笑:「前段時間母雞抱窩了,現在總算是又開始下蛋,我不是也從你那兒學了點廚藝,今早正好試試手。」
「在家裡閑散了兩日了,待會兒你去了縣城,我也上山一趟。前些時候一直在下雪,不曉得山上的樹木損害了多少,我去瞧瞧。」
杜衡聞言有點不放心:「這天氣才稍微好點,最冷的不是下雪天,還得是大雪初霽的時候。你身體才好,正是虛弱,山上比村裡更冷,可別又惹了風寒。」
「我身體好得很,再說了有了上迴風寒的經驗,還不曉得多穿一件嘛。」秦小滿又恢復往常的模樣,笑嘻嘻道:「而且我也覺得風寒沒什麼不好,有你照顧我。」
杜衡聞言笑了一聲,端過蛋羹,他覺得這幾日秦小滿有些奇怪,而下見著又露出本性來,倒是潛意識的鬆了口氣:「說些胡話,哪有人故意想著生病就為了得人照顧的。」
即便是不生病,他也肯定會悉心照料。
兩人一道在灶房裡吃了蛋羹,杜衡還誇獎了一番小滿的手藝精進了,暖黃的蛋羹竟然沒有蒸老。
「我中午前就回來,你也別去山上太久了。」杜衡背著進城專門用的細竹條小背簍:「早些回來我教你包餛飩。」
「知道了。」
秦小滿站在屋門口,瞧著出了院門的杜衡一步步遠去,知道他這一走是不會再回來了,可即便這樣,聽到這樣的話還是讓他覺得很安心。
他跟了兩步上前,步子間盡數是不舍,可家裡的石牆攔住了他。
他也只有看著那道清雋的背影越走越遠。
終究自己再沒開口。
秦小滿失魂落魄的回到屋裡,看著幾間屋子,他重來沒有覺得自己家裡這麼空寂過。
也是有覺得很空的時候,大抵還是那一年他大爹發喪以後,賓客散去,家裡只剩下他一個人對著幾堵牆的時候。
秦小滿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再也不會覺得夜黑又漫長,可是而今他竟然覺得白日也是那麼的寂寥。
他轉著走到杜衡住了兩個多月的房間,屋子收拾的很乾凈,被子疊的也整整齊齊。
窗戶正敞著,光落在了柜子前。
秦小滿走上前去,拉開了抽屜。
看著空了的抽屜,他不自覺屏起的氣泄了出來。
他一直都知道杜衡的錢就放在這個抽屜里,杜衡很放心他不會拿,也不會翻找去刻意看他的錢,他也確實重來沒有去清數過他攢了多少錢。
而今他什麼都沒帶走,就獨只帶走了他自己攢下的那些錢。
秦小滿有些恍惚,好像是抱著的最後一絲期望也消失殆盡了。
他雙目空洞的出了門后把門拉上,預備哪日去城裡買個鎖,把這道門也給鎖了。
「滿哥兒,你這是要去哪兒?」
「好些日子沒見著你了,怎麼不見那個上門的呢,聽說他腳養好能走動了,怎的還讓你一個人出門,也不幫著做活兒?」
秦小滿提著鐮刀背著背簍往山上去,晴了兩日,曠野上的積雪都化的不剩什麼了,村裡的人也陸續出門來翻地,預備著要開始春耕。
沒想到在山腳下看著有陣子沒碰見的趙杞,他對杜衡的事情避而不談:「前兩日發熱病了,現下好了上山看看。」
「你身子沒事吧,那小子是怎麼照看你的,如何還讓你受了寒。」
秦小滿心裡煩:「你有完沒完,怎麼的,你娘給你說的人家說好了,而下有空閑出來晃悠了。」
「那事兒我是不願的,你也知道我娘的脾氣.」
秦小滿看著趙杞那婆婆媽媽的樣子煩躁的厲害,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走了,走了。」
「小滿!」
趙杞正想要追上去,忽而卻被後頭的一道聲音給呵斥住:「杞子,你上哪兒,不許去!」
村路上過來個婦人,一把扯住趙杞:「你也是心善,什麼人都湊上去說話,那些個不知羞的也不曉得離遠些。什麼人都敢往自家裡領,你曉得是多不正經的玩意兒,我且告訴你,便是去找個寡的,也不要放蕩的。」
秦小滿沒理會指桑罵槐,快著些步子往山道去,倒是潑辣的趙母微有詫異的看了一眼遠山道上的哥兒,要是換做往日早掐過來了,今兒竟然沒還嘴。
趙母拉著自己兒子道:「你瞧瞧,以前是個多牙尖嘴利的,而下叫人說中了自己都沒臉反駁。你跟鄭家的親事兒都說好了,以後離秦小滿遠些,要是又貼上來沒叫人看了笑話,他不要臉就算了,要是壞了跟鄭家的親事那可壞了事兒。」
趙杞憂心的看著走遠的秦小滿,可有不敢跟他娘頂嘴,便也只有默不作聲以此來表示反抗。
山上比山下著實是冷許多,山窩子里還有厚積雪沒有化開。
進了林子像是在落雨一般,一直都有雪從樹葉枝幹上落下的聲音,淅淅瀝瀝的聲響未有斷絕。
秦小滿帶了個草帽,站在樹林里看著被積雪壓斷的樹枝,雜亂橫陳的擺在地上。
他合該是拎著鐮刀上前便把樹枝砍下規整好任其風乾,待到夏時當柴火拾撿回家。
可是他立在樹林之下,卻像是被抽走了力氣一般,並無心動彈。
原本想儘快振作起來,事與願違。
他刻意不去想有些事情,越是刻意往他腦子裡鑽。
杜衡是不是已經到了縣城,又是不是已經見到了他舅舅。
而今當是坐上了商隊的馬車,向著他只聽過的富庶繁榮徽州前去了。
他以後會讀書科考,還是會經營管理鋪子呢?
聽柱子說他寫字很好看,畫的年畫兒也受人喜歡,自己也知道他又手藝好會做菜,想必是不管做什麼當都會有所出息。
為此他願意成全,主動讓他走。
其實他也很意外,他自小秉性霸道,瞧得上的東西就要想方設法的得到並且據為己有,而當他得知杜衡的家裡人來找他時,他竟然會意識里便幫著他離開。
頭一次不是佔有。
想到這裡,秦小滿有些欣慰,嘴角可以翹起。
可是當他想著這麼好的杜衡,以後會娶一個商戶人家的哥兒小姐,或是往上有書香門第的公子千金願意嫁。
不論是與何人成家,他都覺得要喘不過氣來了。
秦小滿很奇怪,當初得知趙家不會要他的時候,他也只是滿心的氣憤,就想著和人爭出個高低來,不惜臉面和趙杞的娘叉腰對罵。
現在杜衡走了,他非但沒有大吵大鬧,竟然會是這番心境,沒有不甘心也沒有氣惱。
他只是,完完全全的很傷心。
自己年紀不大,他又怎麼知道是為什麼呢。
最終也只能歸結於許是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杜衡了,而趙杞卻還在村子里,抬頭不見低頭見。
知曉無心做事,前來山頭不過是為了逃避的秦小滿在山上消磨了些時間,望著參天大樹不便時辰,他冷著一顆心,空著雙手準備回去。
山路濕滑,他一腳踩到稀泥,蹣跚之下滑倒在被雪水沖刷的黑亮的石板上,一連滾了兩圈卡在了山路淺溝里。
他面朝著路溝,只覺得膝蓋刺痛了一瞬,可是這點疼痛哪裡又趕得上心裡的傷痛。
許是找到了個出口,秦小滿就趴在地上也不起身,忽而失聲哭了出來。
「小小滿」
找著人上山的杜衡在山路拐角下頭撿著了個草帽,他看著有些像他們家裡的那頂,心裡怕秦小滿出事,趕緊跑著上來。
一眼瞧見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的人,他怕的手都在打顫。
山上斷枝碎石諸多,這般摔在地上還哭的那麼厲害,只怕是傷著了。
杜衡疾步上前,小心把人從地上攔腰給抱著扶了起來。
看著看向他的哥兒只是臉上碰了些泥,並沒有被划傷,他長鬆了口氣,摟著秦小滿的手卻沒鬆開。
秦小滿聽見熟悉的聲音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直至是實打實的被人拉了起來,才確信杜衡是真的來了。
他立馬止住了哭聲,不確信的看著面前的杜衡:「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見你遲遲沒回來,就來找你了。」杜衡抬手用袖子給花貓擦了擦臉上的泥:「不是說了要早些回去的嘛。」
秦小滿也不顧自己的狼狽,只盯著杜衡:「你不是走了嗎?」
「走了也該回來了呀。」
「我是說跟你舅舅去徽州。」
杜衡怔了怔,他眉心一緊:「你怎麼知道舅舅來過?」
秦小滿默了一下:「那天他來村子里找你的時候,我恰好碰見。」
杜衡恍然大悟,那日確實似是有人,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會被小滿聽了去,只怕是一知半解下,他以為自己是要走了。
怪不得這些日子這人總是怪怪的,原來心裡一直藏著事兒。
杜衡忽而開口:「你是想我走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