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昭蘅仍舊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李文簡已經洗完手,拿起帕子擦乾手上的水漬,又轉身坐回椅子里。
「蔣晉患有頭風症。」昭蘅聲音輕輕地:「每當發作的時候頭疼欲裂,生不如死。陳嬤嬤將我送去蔣府那日,他恰好頭風發作,痛不欲生。」
「以前薛家村,我家屋后住了一個跛腳大夫,他有個治頭風的方子。」昭蘅道:「我用那個方子緩解了他的頭風。」
李文簡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蔣晉飽受頭風之苦,許多太醫也束手無策,一個鄉野村女竟能將他醫好。
「蔣晉此人,殺戮無道毫無信譽,他得了藥方,會放了你?」李文簡問她。
在靜默的片刻里,昭蘅深吸了口氣,默了一陣,她用沒有受傷的右手解除衣衫。
昭蘅的動作很緩慢,低頭褪去厚重的棉衣。
腰帶、外袍漸次褪下,很快,她的身上只余灰白的中衣。昭蘅抬眸望了李文簡一眼,他靠在椅背上,打量著她如履薄冰的模樣,眼眸平靜得像一泓幽泉,似乎並不在意她要做什麼。
昭蘅心尖尖兒忽的顫了顫,心一橫,低頭褪去遮蓋肌膚的最後一層內衫,露出只著了酡紅褻衣的身子。
膚若凝脂,在日光下泛著動人的光澤。
她低著臉,目光落在鞋尖上,心中難堪到極致。原以為一切都過去了,沒想到今日卻要解開衣裳揭開傷疤,把自尊踩在腳下。
她佝著身軀,朝李文簡伸出潔白藕臂。李文簡視線上移,落在她滿臂醒目醜陋的傷痕上。細膩的肌膚結滿疤痕,格外顯眼。
「因為我告訴他,要治頭風便要以我的血肉為引子。」昭蘅的聲音很輕:「故而,他留下了我的性命。」
李文簡抬眸。
昭蘅垂下眼瞼,繼續說:「殿下可能疑惑,蔣晉陰狠多疑,為何會相信我的片面之言?」
李文簡眼神微亮,似在讚許她的聰慧。
昭蘅又道:「方才和殿下說的那個跛腳大夫,是個愛醫成痴的怪人,他喜歡治病,研究藥方。」
「尤其是旁門左道。我奶奶多年操勞,身體很不好,因為無錢買葯,我求他給奶奶治病。他答應了,卻有個條件。」
她頓了頓,繼而雲淡風輕地說:「他讓我做他的葯人。」
即使李文簡不通醫術,也知道何為葯人。
有些葯研製出來,不知效用如何,便需要有人試藥。而用來試藥的,便被稱為葯人。作為葯人,要不停地吃藥。若是吃錯了,或許命都沒了。
他搭在椅上的手指微微屈了屈。
「我告訴他,我曾是葯人,試過成千上萬種藥材,我的血肉便是最好的引子。」言及此處,她的語速放緩了些,她雲淡風輕的口吻彷彿那些剜肉放血的日子只是一場遙遠的噩夢,而不是她真正經歷過的事情。
說完這些,李文簡併沒有應聲。在靜默中,昭蘅忍不住去想究竟是否說服他了。心裡期待又害怕。
昭蘅仍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涼風拂過身子,肌膚上頓時浮起一片雞皮疙瘩。
「蔣晉食我肉、飲我血,我恨他入骨,及至今日我都恨不得將他挖出來挫骨揚灰。」昭蘅咬得后槽牙微酸:「我絕不可能和他有任何勾連,請殿下明鑒。那日之事,皆因我懼怕事情暴露,擔上穢亂宮闈的罪名,所以才一時鬼迷心竅,誤傷殿下。我自知有錯,願一力承擔,殿下仗責、流放,我……絕無怨言。」
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心存僥倖敲暈他逃走之後,她不安了很久。隨著時光流逝,那日的事並未有人提起,她以為都過去了。
但做過便是做過,她無從抵賴。
李文簡未抬頭:「你犯的是死罪。」
昭蘅愣了一下,抬眸望了李文簡一眼,略遲疑,她斂眸,纖長的羽睫投下一片陰影:「殿下不會殺我。」
昭蘅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好,徹底惹怒李文簡。她在心裡悄悄勸解自己,殿下是仁愛之君,是謫仙聖人,並非嗜好殺人的屠戮之輩。
再一抬頭,發現李文簡正看著她,昭蘅下意識避開,開口:「殿下若想殺我,我根本沒有機會到殿下面前辯駁。殿下給了我辯駁的機會,便……不忍再殺我。」
「殿下是君子,有慈悲之德,憫世人之苦。」
李文簡併非放蕩縱慾之人,他有未竟之事。
北疆未平,江南未定。
他無心風花雪月、兒女情長。
宮中不乏有意欲一步登天之人,起初他以為那只是簡單的媚葯。始終想不明白,為何次日清晨她會趁自己渾噩之際悄悄跑了。
那天他中了葯,但他感官還在,他感覺得到她的抗拒和掙扎。
失去意識前,他對上她倔強又絕望的眼。
他從來就沒想過要殺她。
昨日牧歸說他酒中的毒乃是玉舌,她又曾在蔣晉府中伺候過,他仍沒想過殺她。
因那雙流淚的眼一直在他腦海揮散不去。
李文簡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的生命歷程竟是如此坎坷。
風從廊下吹過,吹動爐上青煙搖擺。李文簡望著跪伏在地上的昭蘅,最終起身撿起她散落在地上的棉衣,走到她面前,將衣服披在她身上。
昭蘅凍得青紫的纖肩不自覺縮了一下,僵硬地去套衣裳。可是她凍了許久,身體麻木,一隻手又受了傷,行動不便。套了許久,手都沒能伸進袖子里。
李文簡伸手幫她拉著衣袖,昭蘅臉上一紅,立刻說:「不敢麻煩殿下,我自己可以。」
李文簡聞言鬆開手,示意昭蘅自己來。她悄悄抬眼瞥了李文簡一眼,又立刻垂下眼,輕輕抿唇,手指微彎勾著衣邊,抬起左手往袖內鑽,然而受傷的手背立刻傳來陣鑽心的疼痛,她蹙眉,指尖微蜷。
她剛欲忍痛動作,李文簡的手覆了過來,握住了她的手腕。
吹了許久涼風,身上是冷的,他的手卻極暖。融融暖意讓昭蘅愣了下,有些尷尬地看著他。她似乎有些懼怕他的觸碰,每一根汗毛都毫無徵兆地立了起來。
李文簡卻垂著眼,握著她的手腕,帶著她慢慢抬臂,順利地穿了進去。
他剛系好衣帶,昭蘅便往後退了一步。
李文簡故意不去看她眼中的戒備。
「求生是人的本能,你沒有錯。」李文簡說。
昭蘅崩了幾日的心悄悄鬆了下。
是啊,她所求不多,只想和奶奶好好地有尊嚴地活著。為了活著,她甘願給一個怪物做葯人;為了活著,她小小年紀便孤身入宮;為了活著,她割肉喂虎……
她知自己生來便不幸,就連活著也要於她而言都成了件奢侈的事情,要付出比常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所以她在宮裡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忍受捧高踩低的宮人的欺辱,任勞任怨地做事。
她眼睫顫顫,立刻垂下眼去,免得被他看到眼裡氤氳的淚意。
「我不會殺你。」他說:「那日錯不在你,在我。」
「殿下為何這麼說?」昭蘅愕然抬眸,隨著她前傾的動作,牽動傷口,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李文簡正欲開口,飛羽忽從屋頂飛下,轉瞬站到李文簡身側,附在他耳側一陣低語。
他話說完,李文簡面色肉眼可見地難看。
飛羽像是做錯了事,無措地立著,薄唇緊抿。
昭蘅自會察言觀色,看出李文簡因事不悅,猜想自己在此多有不便,開口道:「殿下,那我告退了……」
李文簡嗯了聲。
昭蘅從雁山居回去,遠遠看到慧娘抱了匹布在門前徘徊,忙加快了步子。
「管事等久了,我方才有事不在將。」
「我也剛來。」慧娘看到她包紮著的手,訝然道:「怎麼受傷了?」
昭蘅微抿唇,許是一樁心事已了,她心情頗好:「是我自己不當心,被熱水燙傷了。沒事,過幾天就好了。」
慧娘怪心疼,挽著她的手往屋裡走:「怪可憐見的,先是病了,現在又燙傷,你在國公府還真是水土不服。」
昭蘅笑著道:「是我登不了大雅之堂。」
「我們那兒有一塊燒傷膏,等會兒回去給你尋來。」慧娘道:「以前我家小公子跟皮猴兒一樣,有一次玩火腿上燒了一串燎泡,抹上兩三天就好了。」
昭蘅靦腆地笑笑:「總是給管事惹麻煩。」
慧娘為人率直爽快,勤快不多事的丫頭誰能不愛,更何況她生得嬌美,性子又好,越發讓人不舍。她道:「別說這麼見外的話,來看看料子。」
昭蘅震驚慧娘這麼快就替她把料子找來了,打開那料子一看,不禁怔住。她在浣衣處洗衣裳,每日同料子打交道,手撫上這塊布料,便知不是俗物。
慧娘看著昭蘅,給她解釋道:「魏家大姑娘今日登門,帶了塊料子給夫人。夫人聽說你想買料子,就讓我帶來給你了。青州錦呢,市面上都買不到。」
昭蘅在浣衣處洗的都是宮人的衣裳,這料子的檔次高出了她能摸到的好幾十條街,價值委實不菲。昭蘅不安:「太貴重了。」
「是挺貴重的。」慧娘頗有些無奈地勸她:「不過你也不用不安,既是夫人賞的,你收著便是。」
從昭蘅的角度看,一塊青雲錦布料她攢一年月例或許也買不來一尺。但於劉氏而言,它也僅是一塊布料而已。甚至因為它是魏婉玉所贈,她都不屑於將它收入庫中。聽說昭蘅托請化慧娘買布料,她轉手便將它賞予昭蘅。
劉氏不喜魏婉玉。
雁山居外,魏婉玉聘聘婷婷地站在那裡,眉眼間掛著薄薄慍怒,充滿怒意的目光從院前幾個丫鬟身上掃過。
但偏偏,這裡是國公府,容不得她使性子撒野。她即便再愛胡攪蠻纏,這點規矩還是有的,只能忿忿地讓她們通傳,但這群丫鬟早已領命,自是不敢自作主張,再去攪擾李文簡,只低聲下氣請她離開。
魏晚玉自是不肯離去,正膠著時,遠遠看見了前來請教問題的安胥之。
「小四郎。」魏晚玉彷彿看到救星,提起裙擺向他跑去。
安胥之方才在想事情,沒有注意到前面的人,待發現是她時,再要轉身卻來不及了,魏晚玉已小跑到他面前。
他默默嘆了口氣,微不可查地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魏晚玉還未說話,就先哭了起來:「小四郎,你幫我跟殿下說一聲,讓他無論如何見見我,我現在真是走投無路了。你幫幫我,好不好?若他再不管我,陛下真的要將我嫁去月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