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挑破
姐妹倆大眼瞪小眼,崔文熙心裡頭其實有點發慌,她可不想像那個被搶進宮的太妃一樣,倘若這樣過完餘生,比殺了她還難受。
見她表情疑重,崔文姜寬慰道:「這也僅僅只是我的猜測,倘若太子對阿姐真有心思,後續肯定還有動作。」
崔文熙心煩道:「你這都長了一雙什麼眼睛,周邊無人看出太子的心思,唯獨你心細如塵。」
崔文姜:「那是阿姐周邊的人都眼瞎。」又道,「亦或許往日是礙著有慶王在,他才有所收斂,如今你和離了,也算不得是他的四皇嬸,至多不過是個二嫁婦的身份,他完全可以為所欲為。」
崔文熙默了默,"我不要臉,他總得要點臉皮,倘若被宮裡頭知曉了,唾沫星子還不得淹死他。"
崔文姜讚許這話,"這倒是真的,你畢竟曾是他的長輩,若太子真要動你,總得掂量掂量他的名聲。"
崔文熙稍稍得到安慰,二人還想說什麼,忽聽芳凌在外頭說金氏喚她們過去。
二人終止了這個話題。
崔文熙提醒道:"你莫要在阿娘跟前提起,若不然她鐵定覺都睡不著。"
崔文姜點頭,"阿姐且放心,這只是我的猜測,不會亂嚼舌頭。"又提醒道,"過兩日我就要回淞縣了,你知曉了這事,心裡頭得有數。"
崔文熙握住她的手,「我曉得應付。」
之後沒過兩天崔文姜一家人離京,崔家人再次相送。待他們離京走遠后,崔文熙並未回國公府,而是回的長陵坊。
她雖然成了二嫁婦,但身家背景到底不俗,且樣貌又生得好,再加之那日在壽宴上守擂的精湛棋藝,可謂才貌雙全。
這樣的女郎哪怕沒有生育,也不乏有郎君相中。
壽宴過後沒過多久就有官媒娘子上門說親了,是御史大夫高光陸家要為長子高明遠續玄。
那高明遠現任御史中丞,正五品上。
高家祖輩都是乾的御史,御史大夫從三品的職位在朝中已經算頂級的了,以後待高明遠多熬些時日,多半也會承父志。
且不論高家前程如何,家風卻是京中數一數二的端正嚴明。
高明遠膝下有二子,長子已經十五歲了,次子十三歲,房裡沒有姬妾,正妻病故五年一直未曾續弦,可見是個重情的。
不僅如此,人也生得不錯,通身都是文人的儒雅風範,年紀三十二歲,比崔文熙年長八歲,整體條件是非常不錯的。
金氏很滿意高家,晚上同崔平英父子商議起這樁親事,二人都覺得不錯。
於是翌日金氏去了一趟長陵坊,當時崔文熙外出了,待到正午才回來。
母女用飯時金氏提起高家的情形,說道:「昨晚我與你父親商議,都覺得高明遠的條件挺不錯,房裡沒有妾室,兩個孩子也都大了,且男方家說了孩子不用你操心管教,兩個老人會約束著他們。」
崔文熙喝了口湯,歪著頭問:「五年都過來了,好端端的怎麼想著要續弦了?」
金氏:「聽官媒娘子說二老覺得長子屋裡得有個女主人操持著才是正事。」又道,「你父親說那高明遠頗有幾分小才,與你應是有話題聊的。」
崔文熙微微停頓手中動作,「爹應允了?」
金氏點頭,「他覺得可以接觸看看,反正你二人都經歷過嫁娶,就那麼回事,也不著急成婚,可先接觸了解了解。」
崔文熙沒有說話。
金氏試探問:「你意下如何?」
崔文熙故意露出傷神的表情,厭倦道:"阿娘,我與慶王好歹成婚了七年,如今和離了,這才多少日啊,你就忙著相看下家了,總得給我時日緩緩,讓我收拾好心情迎接第二春啊。」
金氏:「…」
崔文熙裝作憂愁的模樣,發問道:「你瞧我這些日是不是清減許多?」
金氏上下打量她,「是清減了些。」
崔文熙訴苦:「我今年從開春就沒有睡過一日好覺,一直在與慶王鬧和離,許多事情我在你們跟前從未訴過苦,就怕你們為了我憂心,但也不能說我缺心眼啊,如今好不容易從那火坑裡爬出來了,你總得給我時日休整休整,總不能跟做買賣似的接著趕第二場,是不是?"
這話把金氏噎著了,嘆道:「我就是擔心你多想。」
崔文熙不滿道:"所以急著給我找下家?"
金氏發愁道:「為娘只想你後半生有個倚仗。」
崔文熙撤嘴,嫌棄道:"阿娘糊塗,二娘離去的時候還同我說過,既然是二嫁,就一定要慎重,莫要稀里糊塗地嫁了,若是不如意再嫁個三四回,豈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金氏:「…」
她到底不如崔文熙會忽悠,原本是來說服自家閨女去見一見高明遠,哪曾想反被洗腦,也覺得二婚嫁娶隨緣,反正又沒有生育負擔。
下午把金氏打發走後,崔文熙站在院子里望著夏末的日頭,芳凌無奈道:「這才和離多久,就有官媒上門了,往後多半不會清凈的。"
崔文熙搖團扇調侃道:"這也間接證明我崔氏搶手啊。"
芳凌被氣笑了,打趣道:「娘子不是想養小郎君嗎,有官媒在前瞎折騰,哪有機會養?」
崔文熙樂觀道:"今日我朝阿娘訴苦,她應該會消擋著些。"
她原本覺得接下來的日子該消停些了,哪曉得卻在平陽身上出了岔子。
事情是這樣的,平陽一直沉浸在喪夫的悲痛中數年,時常傷春悲秋,走不出那段感情。
在許駙馬生忌那天她喝得爛醉,哭鬧不休,陳嬤嬤勸不住,便差人到長陵坊找崔文熙,求她進府勸一勸。
崔文熙不作多想,當即便去了一趟平陽府。
見到那個平日里端貴的女郎像個瘋婆子一樣鞭打下人泄氣,崔文熙當時就沒法看了,她扭頭問旁邊的家奴,「公主因何發瘋?」
家奴驚惶答道:「今日是許駙馬生忌,公主心裡頭不痛快,飲了不少酒,房裡的粗使婢女不慎打翻了兩隻碗,便被責罰了。」
「尋常碗?」
「對,尋常碗。」
雖然像她們這種貴族就算打死家奴都不會被開罪,但到底觸碰到了崔文熙的底線,見那婢女被馬鞭抽打得皮開肉綻,生了惻隱心,當即便上前一把奪過平陽手中的鞭子。
平陽不依,力氣大得驚人,像瘋狗似的哭鬧不休。
崔文熙再好的脾氣也被她折騰得炸了,愈發覺得她無藥可救。
平日里她不知開導過多少次,奈何對方壓根就聽不進去,她覺得這是吃飽了撐著太閑導致。
懊惱之下,崔文熙恨鐵不成鋼甩了她一耳刮子,把她打翻在地。
在場的僕人全都驚恐地跪到地上,被嚇壞了。
陳嬤嬤心疼不已,想上前制止,卻又不敢。
崔文熙指著地上狼狽落拓的女郎,恨聲道:「平陽你睜大眼睛瞧瞧,你的許駙馬早就已經死了,爛成了一堆白骨埋在地里,被蟲蟻蠅蛆啃食,早就已經死了!"
這話重重地砸到平陽身上,哭嚎道:「你撒謊!你撒謊!」
崔文熙一把揪起她的衣領,全然沒有往日的穩重,剩下的只是深惡痛絕的悲哀,斥責道:「為了一個已經死去的男人把自己作成這樣,你值得嗎?!"
平陽淚雨如下,絕望又無助。
那種軟弱令崔文熙痛恨萬分,朝陳娘嬤大聲道:「備馬!」
陳嬤嬤哆嗦道:「不知崔娘子要去何處?」
崔文熙厲聲道:"去京城最窮的地方,讓你家公主好好瞧瞧什麼才是人間!"
陳嬤嬤欲言又止。
崔文熙不耐煩道:「趕緊的,既然請了我來,就莫要磨嘰。」
聽到這話,陳嬤嬤發起狠,當即命人備馬。
崔文熙鐵了心要跟她好好上一堂課,她馬術精湛,平時穩重端方,看似溫和沒甚脾氣,實則爆發力極強。
為了鞭策平陽重新面對沒有許駙馬的人生,她選擇了最極端的方式把她帶出了平陽府,策馬前往京中的貧民窟昌南坊。
公主府的數名精衛策馬跟隨護送。
天空陰霾,隱隱有下暴雨的趨勢,崔文熙裹挾著平陽御馬狂奔,街道上的百姓見馬匹橫衝直撞,紛紛讓開。
待她們抵達昌南坊時,豆大的雨點砸到地上,崔文熙粗魯地把平陽從馬背上拽下,她掙扎著想要迴避,卻被她死死地拽住。
當時有幾名討生計的平民正艱難地扛著糧食下貨,其中一人肩上扛了兩袋還要往上添,個個衣衫襤褸,腰被重物壓得彎曲。
平陽含著金湯是出生,就算再落拓,至少衣食無憂,哪曾見過這樣的情形,當即就被嚇得驚叫連連。
崔文熙卻無視她的抵觸與抗拒,不顧她掙扎,死拽著她往巷子里走。
特別是門口那個懷裡抱著幼兒,背上背著孩子的婦人,看她的年歲不算太大,卻一臉死氣沉沉的麻木,用那種沒有生機波瀾的眼神好奇窺探她們,令平陽害怕又厭惡。
崔文熙拽著她往前,一字一句道:「你睜大眼睛好好瞧瞧這裡的人們,成日里傷春悲秋,你可曾像她們那般為生活困苦過?!」
平陽大聲尖叫,「你放開我!放開我!」
崔文熙無視道:「眾生皆苦,唯有自渡!平陽你醒醒罷,許迦雲已經死去多年,他不可能死而復生,你往後餘生還有數十載,難道都要像現在這般荒廢么?!"
這番話令平陽淚流滿面。
雨點愈發大了,她奮力掙脫崔文熙的束縛,瘋了似的朝巷子里跑去,彷彿想衝破世俗枷鎖那般,不顧一切。
崔文熙慌忙追上。
犬吠聲此起彼伏,平陽驚恐地望著周邊骯髒的一切。
這裡沒有文華街的乾淨整潔,也沒有公主府的奢華闊綽,有的只是低賤到塵埃里的卑微與麻木不仁。
那些好奇窺探她的百姓個個衣衫落拓,不論是大人還是孩子,眼神都是充滿著膽小怯弱的。
他們的身體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滿手粗糙,眼裡沒有期待,只有日復一日看不到頭的繁重與枯萎,給她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衝擊力。
眾生皆苦,唯有自渡!
似乎與他們望不到頭的凄苦比起來,她失去許迦雲已經算不得什麼了。
平陽在雨中崩潰嚎啕大哭,崔文熙尋上前,她死死地抱住她的腿,哭道:「帶我走,帶我走,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崔文熙心疼地撥開她凌亂的髮絲,一字一句道:「人間很苦,下輩子不要來了。可這輩子總得把它熬下去,若許迦雲還活著,定不舍見你為他這般自暴自棄。」
「長月……」
「平陽,振作起來好嗎,你有皇家供養,已經比京城裡許多女郎優渥了,試著給自己找點事做,重新站起來,去適應沒有許迦雲的日子,你可以的……"
平陽痛苦哭泣,崔文熙在雨中輕輕撫慰。
趕過來的陳娘嬤瞧見那場景,不由得偷偷抹淚。
回去后平陽並未回平陽府,而是在長陵坊落腳。
兩個女郎淋了雨,家奴們伺候換上乾淨衣裳,絞乾頭髮,飲了驅寒的薑湯,平陽的情緒才逐漸穩定下來。
崔文熙心知今日此舉定對她造成了極大的衝擊,怕她不安,晚上同她睡在一個被窩。哪曾想次日凌晨平陽發起了高熱,她連忙命僕人去請大夫來看診。
上午大夫看診后,只說是受風寒引起的,開了兩副葯,芳凌命人煎服。
用過葯后,平陽的狀態要稍微好了些,只不過精神頹靡,病懨懨的,不思飲食。
崔文熙體質比她好些,淋了雨,倒沒有大礙。
原本以為服過葯身體就會好轉,結果翌日又開始發起了高熱,崔文熙怕出穀子,命人去太醫院請御醫來看診。
當時帝後去了千惠寺,趙玥得知消息后,忙完手上政務,親自過來看情形。
張御醫先是替平陽扎了銀針,又指尖放血,命陳如鷹娘了一粒大蜜丸才作罷。
太子親臨崔宅,令芳凌恐慌不已。
崔文熙也沒料到會驚動他,連忙接迎。
趙玥背著手,由衛公公伺候著進了偏廳,詢問張御醫平陽目前的身體情況。
張御醫回道:「公主鳳體受寒引發高熱,目前老臣已經扎過銀針,喂服過葯,調養兩天應無大礙。"
趙玥皺眉,看向陳嬤嬤道:「你們是怎麼伺候的,好端端的怎麼就受了寒?」
陳嬤嬤垂首不敢答話。
崔文熙替她解圍道:「這是妾身的不是,公主受寒是妾身顧慮不周,還請殿下莫要怪罪陳嬤嬤。」
陳嬤嬤連忙道:「這怨不得崔娘子,是老奴疏忽了。」
趙玥皺眉,指了指崔文熙道:"四皇嬸你來說說。"
他習慣喚她四皇嬸,一時半會兒還糾正不過來,崔文熙聽著覺得彆扭,糾正道:"妾身崔氏。"
趙玥愣了愣,脫離了慶王妃的頭銜,她的身份僅僅只是崔家長女,身份要低得多,他便問道:「崔氏,你把平陽弄成這般,究竟因何緣故?」
崔文熙倒也沒有隱瞞,一五一十地把緣由經過說了。
趙玥用無法直視的眼神看她,想說什麼,終是忍下了。他自顧起身去瞧病中人,平陽沒甚精神,臉色蒼白,整個人顯得憔悴虛弱。
趙玥蹙眉道:「阿姐現下可好些了?」
平陽病懨懨的「唔」了一聲,疲乏道:「二郎莫要怪罪四皇嬸,淋了一場雨,許多事情,我也悟了。」
趙玥半信半疑,「阿姐真悟了?」
平陽閉目道:「許迦雲已經死了,死了很久了。」又道,「或許長月說得沒錯,人間很苦,唯有自渡,他人救不了我。」
趙玥沉默。
平陽緩緩睜眼,自言自語道:「人間很苦,下輩子不想來了。」
她一句話把趙玥搞得抑鬱了,揪心道:「阿姐莫要多想,待身子養好后,你想做什麼都行。」
平陽幽幽道:「這些年我讓阿娘憂心了,她見不得我難過,可是我總是這般痛苦,讓她跟著為難,這是大不孝。」
趙玥輕聲道:「阿姐連寄人籬下的那些年都已經過來了,還有什麼坎跨不過去呢?」
平陽紅著眼眶看他,喃喃道:「是啊,那些年那般艱難都熬過來了,還有什麼坎跨不過去……」
不忍她傷心難過,趙玥耐著性子安慰了一陣,待她覺得睏乏了,才離開廂房。
崔文熙一直在偏廳候著,等著領罰。
趙玥出來見她站在窗戶旁,不卑不亢的,他微微蹙眉,問:「我阿姐臉上的紅痕可是你打的?」
崔文熙回道:「是妾身打的。」
趙玥:「何故去打臉?」
崔文熙:「恨鐵不成鋼,氣的。」
趙玥:「…」
她那態度,真是服了!
崔文熙像木頭似的杵著,垂首不語。
趙明也沒再問話。
氣氛頓時有點怪異,若是往日,崔文熙決計不會感到彆扭,可聽過崔文姜的剖析后,愈發覺得煎熬。
她沒法去看趙玥臉上的表情,也不想去招惹他,慫得跟鶴鶉似的,只想他快點滾蛋。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玥才陰陽怪氣道:「我聽說御史台高家曾差官媒娘子向四皇嬸提親了?」
崔文熙愣住,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趙玥面色平靜地盯著她,等著答話。
崔文熙隔了好半晌才道:「是有這回事。」
趙明目光灼灼,追問:「四皇嬸可允了?」
崔文熙抽了抽嘴角,梗著脖子問:「敢問殿下,妾身已與慶王和離,是否再嫁皆由自己,這與殿下有何干係?」
趙玥看著她,忽地抿嘴笑了笑,用最靦腆矜持的態度說道:「我不允。」
崔文熙:「…」
窗戶紙被他輕飄飄挑破,真他媽狗血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