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祁田處境的確艱難。

自從何俠大權在握,對待他們這些當初功勞不小的雲常大將就已漸漸變了,雖然賞賜不斷,但感覺上生疏了許多。祁田也是聰明人,怎會看不出何俠正努力培養自己的人馬,提拔崔臨鑒當甘鳳軍統帥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這意味著將來如果建立新國,絕不可能以雲常為尊。

看起來竟是四國子民都平等的意思。

這在雲常人的眼裡,是一件極不妙的事情。

楚北捷深夜秘密來訪,祁田當時正為何俠的叱責心煩意亂,也不知道為何,楚北捷宛如天神一樣出現在眼前的瞬間,他竟沒有呼喊親兵。

本已消失多時,似乎已成為民間一個炫目神話的鎮北王,何俠的死敵,忽然不可思議地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談。這是祁田今生想也沒有想過的事。

楚北捷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

「何俠對付貴家的手段,祁將軍曾親眼目睹。貴家毀於他手,雲常王族毀於他手,將來也難保祁大將軍,不會毀在他手裡。祁大將軍出生雲常望族,難道就不為自己的家族想一想後路?」

祁田沉聲道:「休想挑撥離間,我沒有對不起小敬安王的地方,他怎會對付我?」

楚北捷見他色厲內荏,笑容又深了一分:「那耀天公主,哪裡對不起他了?」

祁田身軀微震:「公主殿下是難產而亡。」

他本想著楚北捷還會繼續挑撥,不料楚北捷卻只幽幽嘆了一聲:「祁將軍要這樣想,本王又有什麼辦法呢?英雄好漢,都應轟轟烈烈死在戰場上,像貴常寧這樣,死後又豈能瞑目?」

他穿著夜行衣,卻依然給人光明正大的感覺,比之何俠的風流個儻,別有一分豪邁膽略。

祁田看著他離去,手按在劍柄上。

楚北捷暗夜來訪,卻沒有對他動手,這個和崔臨鑒截然不同的待遇如果讓何俠知道了,只怕又會加重對他的疑心。

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沒有傳喚親兵進來。

大將主帥間相疑到這個地步,想想也令人寒心。

祁田渾渾噩噩過了一夜,清晨天還未亮,親兵跌跌撞撞地進來稟報:「將軍,不好了,水牢里的犯人逃跑了!」

「什麼?」一夜未睡的祁田猛然從床上掙起來,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大,喝問:「怎麼跑的?派人去追了沒有?」

「似乎是從水下面跑的,鐵欄鬆動了,也不知道他怎麼弄開了牢門。將軍,是否要立即稟報小敬安王?」

祁田呆了片刻,沉聲道:「此事不許泄漏風聲。你們都看緊自己的嘴巴,本將軍自有打算。」遣退了親兵,起來穿了衣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一味地發愁。上陣殺敵,流多少血他也不在乎,但說到官場上的事,那可真叫人心煩了。

唉,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歸樂王宮。

大殿上,冬灼正向何俠稟告:「探子發現若韓在北漠出沒,似乎還在秘密招募人馬。」

「若韓嗎?」何俠不在意地揮可揮手:「且讓他慢慢招募,我正想有個人把那些有反叛之心的人召集起來,好一次攻破。放心,我自有對付若韓的辦法。」

何俠尚未知道則尹被救走。

當日留下則尹,大有用處。這位上將軍對北漠軍方的影響,相當於楚北捷之於東林。留著他的性命,就是為了防備日後北漠的散軍再度集合起來抵抗。

試問在陣前,忽然將他們以為早已死去的敬愛的則尹上將軍一推向前,利刀橫頸,北漠叛軍豈不立即軍心大亂?

關鍵的東西,要留在關鍵的時候用。這是何俠出手即勝的一向策略。

「祁田的奏報剛剛送到。他說並不敢違令,只是最近軍中出了怪病,士兵們個個手腳無力,渾身發癢……」

「哼,」何俠冷冷道:「這樣推搪的借口也說出來了。既然是病,確定是什麼病沒有?」

冬灼為人比較認真,老實答道:「祁田不像是推搪。我這裡同時接到幾個消息,都說雲常各個大營似乎都有這樣的情況,開始還擔心是瘟疫,幸虧士兵們病情都不重,沒有人死去。」

何俠一聽,留意起來:「驗過軍糧沒有?」

「已經驗過了,一點問題也沒有。看來問題不是出在糧食上。」

何俠冷冷笑道:「驗不出來,那就更可疑了。你難道忘了楚北捷那邊或許有誰?各處大營都出了問題,不是一隊軍糧的事呢。好膽子,居然敢潛入我雲常腹地。」

冬灼知他指的是娉婷,心頭一震,皺眉道:「要這樣在軍糧里動手腳,絕不可能。難道他們有本事潛入祖西破壞?」

殿上眾臣,尤其是武將,都紛紛搖頭不信。

何俠也知道冬灼說得有理,思忖片刻,臉色輕微一變,喝道:「拿地圖來!」

攤開地圖,仔細一看,何俠手指往圖上一指,倒吸一口氣:「虧他們想得好,這也能讓他們想出來。」

眾人都在階下,伸長了脖子也看不見何俠指著地圖上何處。何俠忽然問:「現在的且柔城守是誰?」

連忙有人查了官吏表,稟道:「是番麓。」

何俠一聽,原來是貴常青那邊的人,心裡猜想更是篤定。將地圖一合攏,沉聲道:「我料楚北捷現在必在雲常。立即準備行裝,我要親自領兵回雲常去。」

他精於領兵,從無敗績,一說到領兵,一臉雷厲風行的剽悍之色,別人就是有疑慮,也不敢勸,紛紛高聲應是。

武將們知道有仗可打,也就等於有功勞可以分,更是摩拳擦掌,非常興奮。

何俠對飛照行道:「照行,歸樂我放心不下,你處事穩妥,我留下你來照應。

這裡原有一批守城的精兵,一概撥給你掌管。蔚北軍和其他人,這次就隨我親征吧。「

飛照行心裡一凜。

何俠三言兩語就剝了他的兵權,連著好不容易籠絡起來的幾名大將都一併調走,要是何俠臨走時留下一道密令處置他,他的小命豈不是難保?

飛照行暗暗握緊了拳頭,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應道:「是。」

何俠看他當場用了帥印,將蔚北軍的指揮權轉交出去,點頭道:「大家都準備去吧。三個時辰后城門出發。」

眾人轟然應是,立即散去。

飛照行獨自出了宮門,身後忽有人喊道:「飛將軍留步。」

轉頭一看,原來是何俠的侍衛頭子,領了四五名侍衛一起追過來,笑著對飛照行道:「小敬安王吩咐讓將軍掌管護城的精兵,我奉命帶將軍去接洽一下。」

他神情自然,滿以為不會有什麼岔子,哪裡想到飛照行比常人精明幾倍,早就對何俠疑心。

飛照行眼光不移,瞥見他身後幾名侍衛雙手下垂,動動指頭就可以拔劍,怎會不明白,心裡冷笑幾聲,看來何俠已經下令要將他誘到無人處抓起來,將來再做處置了。飛照行臉上露出欣然笑容:「那好,辛苦兄弟陪我走了一趟了。」

各自上了馬,剛入拐角,飛照行把劍一拔,對著侍衛頭子的胸膛就是一刺。

對方哪裡想到他反而會先發制人,慘叫一聲,摔下馬來。

飛照行一勒韁繩,調轉馬頭就跑。剩下幾人看他離去,才猛然覺悟,叫罵著追趕上去。當時何俠正下令要在城門集合出發,城門大大敞開,飛照行又穿著將軍服,一路奔到城門,守衛的士兵們連忙行禮,還未站起來,飛照行連人帶馬,已經一陣風似的遠去了。

何俠接了消息,頓時大怒:「這麼一件小事也辦不了嗎?」

但大軍即將出發,只能命一名副將領兵去追飛照行,自己安排了歸樂的事,穿上戎裝,趕往城門去了。

且柔城裡,因為則尹平安歸來而回蕩的笑聲幾日未歇。

楚北捷和則尹這一對沙場上的大敵,卻因為陽鳳和娉婷,以及動亂的天下終於成了同道之人。

「唉,就是有點想兒子。」

「我也是啊。」

兩名大將,一說起兒子,不免都唉聲嘆氣。

則尹道:「你比我好一點,起碼白姑娘還陪在你身邊。可憐陽鳳和慶兒現在還不知道我還平安,不知道傷心成什麼樣子。」

娉婷正巧從外面走進來,掩嘴笑道:「小別勝新婚,陽鳳傷心了多少,等她見到你,就會歡喜多少。」

楚北捷是過來人,比較理解則尹的感受,沉聲安慰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東林那邊兵力極少,越不引起雲常軍注意越好。為了保證機密,我們只能盡量不和那邊通消息。」

正說話間,番麓牽著醉菊也進來了,見了楚北捷,問:「王爺,什麼時候再去見祁田一次?」

「我逃了出來,他無法和何俠交代,這一陣子一定坐立不安。魚煎得夠火候,應該端上桌了。」則尹哈哈大笑。

楚北捷也正有這個打算,索性把大家都召了過來:「事不宜遲,我們再去見一見祁田。」這次漠然則尹等同去,番麓被留下看守且柔。

番麓有點喪氣,上次去只敲暈了兩個小兵,卻沒殺人,手癢得很,沒有想到這次連去都沒得去了。

醉菊撫著胸口道:「好極好極,猴子被關在城裡了。」斜眼去看番麓。

楚北捷沒讓番麓去冒險,她心裡很高興。

眾人又像上次那樣出發,娉婷送行時對楚北捷說:「王爺快點回來,我總覺得有點心驚肉跳的感覺。」

楚北捷微笑道:「你離了我,心裡總是不安的。不怕,我很快就回來。」在她頰上輕輕吻了一口。娉婷閉著眼睛,柔順地接受了。

番麓在一旁笑著對醉菊說:「你瞧瞧人家,多乖巧體貼。我上次出去,說要幫你撫一下胸口……」話沒說完,哎喲一聲叫起來,顯然挨了醉菊一掌。

這次和上次不同,清晨就出發,到了永泰軍營地,還是白天。但楚北捷等人藝高膽大,那裡是磚屋,又比尋常軍營多了很多掩身的地方。幾名大將悄悄掩了進去,祁田的院里靜悄悄的,一人也沒有,似乎都被祁田遣走了。

楚北捷看著這陣勢,多少有了點把握,索性也不隱藏身形,大步走了進去。

祁田正在屋裡皺眉,眼角有光一閃,連忙轉身,看見楚北捷就站在面前,從容笑道:「祁將軍想好了沒有?本王今日是來聽迴音的。」

祁田沉聲問:「則尹是鎮北王救走的嗎?」

楚北捷微笑不答。

「你可知道,只要我高聲一呼,你就死無葬身之地?」祁田低聲問。

楚北捷雖是笑著,目光卻堅定非常,與他直視多時,淡淡反問:「那祁將軍為什麼不高聲一呼呢?」

他舉手投足,自有一股迫人而來的王者氣派。

祁田瞪了他很久,軟了下來,長嘆道:「這幾天,我想了很多……」

桌上正鋪開兩封書信,他取了其中一封,遞給楚北捷:「我到底是一名軍人,最恨背叛者。本來打定主意,如果王爺再臨,就算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把王爺留下。能夠盡忠職守,沒了一條性命有算什麼?王爺請看。要不是這封剛剛送到信,恐怕我一見王爺,就已經揚聲叫人了。」

楚北捷接了,低頭一看落款,上面寫著飛照行三字,筆跡潦草,顯然是匆忙寫的。

「這飛照行,不是何俠身邊的心腹大將嗎?」

「正是,這上面有飛照行的帥印,不會有假。」祁田點了點頭,臉上忽然露出一種難言的憤慨心痛:「他在信里,說了何俠是如何……如何害死我們雲常公主的。」聲音竟有點嘶啞。

楚北捷頓時明白。

心裡暗自奇怪怎麼來得這樣巧,將信的內容仔細看了一遍。飛照行雖在逃亡中,但敘事並不凌亂,將何俠如何囚禁耀天,如何逼死耀天,說得有聲有色,各種慘境形容得淋漓浸透,連自己這個外人讀來都覺得難忍,何況是多年來忠誠於雲常王族的大將?

如果飛照行把這個信寫上十封八封,遞到雲常所有大將手上,那何俠可就不妙了。只是不知道飛照行為了什麼忽然背叛何俠,竟然不惜決裂到這種地步?

祁田等他看完了飛照行的信,忽然問:「鎮北王是從且柔過來嗎?」

他一口道出且柔的所在,老成如楚北捷也不禁微震,急問:「祁將軍怎麼知道?」

祁田將桌上另一封信遞過來:「有另外一封信,幾乎和飛照行的信同時到達。

何俠要我立即出發,領兵助他圍攻且柔,哼,我只想領兵打他一個迎面直擊,落花流水!「

楚北捷幾乎是將信搶到手上,匆匆看了幾行,臉色已經大變:「糟了!」

何俠領兵圍攻且柔,他竟在這個時候把娉婷他們留在了且柔。

楚北捷腦子裡大急,動作卻更為沉靜,問祁田道:「將軍能指揮永泰軍對付何俠嗎?萬一手下不遵號令,那怎麼辦?」

祁田隱隱知道有事發生,直言道:「永泰軍都是雲常子弟,只要我把飛照行的信給他們念一下,保管沒有人再想效命何俠。不瞞王爺,自從平定了東林北漠歸樂,我們雲常子弟就越來越不值錢了。」

「好!」楚北捷道:「那請將軍立即隨我前往且柔,對抗何俠。」

「我當然也想立即去且柔和何俠一戰,可恨我的人馬最近都患了怪兵,士兵們個個手足無力,連馬背都爬不上。」

楚北捷既然來著想和祁田合作,早就請娉婷幫他做好了準備,連忙道:「這個不怕,本王帶了藥劑過來,只要衝成水每人喝上一小口,藥效立到。」說著拍拍背上的包袱。

祁田張大嘴巴,恍然大悟。

「還有一事。」祁田皺眉道:「不是我低估王爺的能力,但何俠並非常人,他領著兩路大軍過來,我永泰軍只有他二分之一的兵力,恐怕不敵。雖然那邊多數也是雲常子弟,但兩軍對陣,哪有機會細細地說緣故。」

楚北捷想起娉婷,心急如焚,神威寶劍劍柄在手心捏得直冒冷汗,但也知道祁田說得有理,思忖片刻,問祁田道:「附近除了甘鳳軍,是不是還有一支永霄軍?」

「不錯,永霄軍從前進攻東林使全軍覆沒,現在是各國投降的士兵新組成的。」

「以哪裡的人為多?」

祁田贊他腦筋轉得快,答道:「歸樂的人少,多數是北漠和東林的降兵。何俠怕他們不心服,特意優待,糧餉都是尋常士兵的兩倍。不過他們的主將常諒雖是雲常人,對何俠卻很忠心。就算他看了飛照行的信,也未必會和我一樣憎恨何俠。」

楚北捷長笑道:「那怕什麼?」走到門口,低喝道:「你們都過來。」

埋伏在外面的幾名大將聽他一喚,知道大事已成,紛紛進了屋內。

時間急迫,楚北捷迅速布置:「何俠正帶兩路人馬朝且柔殺來,隨時可能到達。我和祁田將軍領永泰軍立即去且柔,北邊三十里還有一路永霄軍,統帥名叫常諒,是何俠的心腹,士兵們多數是東林人和北漠人,則尹,漠然,我要你們兩人前去,不惜任何手段,殺了常諒,把永霄軍給我弄到手。」

眾人聽見何俠殺向且柔,都大吃一驚。則尹和漠然知道他們身負重任,不敢稍有疏忽,領了楚北捷的命令,轉身就走。

楚北捷深吸一口氣,看向祁田:「祁大將軍,讓我們去為耀天公主報仇吧。」

娉婷,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趕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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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芳不自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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