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如龍走瀆
十萬大山的邊界,一老一少,御劍懸停,不敢越過雷池半步。
正是鬼鬼祟祟返鄉一趟的老聾兒,以心聲言語了幾句,詢問能否在前輩道場這裡落個腳,斗膽商量個事。
結果那老瞎子根本不樂意搭理他。
這就很憋屈,主動登門拜訪,吃了個無聲無息的閉門羹。老聾兒又不敢冒冒然擅闖這處地界,只好在原地乾瞪眼。
還是寧姚開口幫忙求情,老聾兒才能帶著徒弟進入這片了無生氣的枯寂地界,落在了那座宛如萬山朝拜的孤峰之巔。
老聾兒的弟子幽郁,是劍氣長城出身的劍修,即將結丹。破境速度委實不算慢了,畢竟是老大劍仙親自塞給老聾兒的劍仙胚子。
寧姚出門待客,身邊跟著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大大方方打著酒嗝。
昔年劍氣長城,在老聾兒坐鎮的那座牢獄內,除了「吃空餉」的刑官豪素,還有兩位侍女模樣的存在,長命和汲清,她們分別是世間金精銅錢和穀雨錢的祖錢化身,最後在老大劍仙的「撮合」下,豪素收了杜山陰當弟子,老聾兒則收了幽郁做徒弟。
寧姚想起一事,問道:「老聾兒,你叫什麼名字?」
謝狗聽到這種久別重逢的開場白,只覺得自己睡了一覺便錯過的那座劍氣長城,真是相親相愛的風俗。
老聾兒卻是不以為意的,咧嘴笑道:「寧姑娘不問,我都快忘記本名了,叫甘棠,有個老舊道號,『龍聲』。」
離鄉太久,道場是蠻荒天下符禺山,名聲不顯,遠不如仙簪城、大岳青山這些道場了。
戰事結束,老大劍仙法外開恩,沒有功勞只有苦勞的老聾兒便得了個自由身,這趟返鄉,都沒敢去道場那邊看看,就怕被抓個正著,自個兒這輩子,確實夠慘的了,一開始經不住昔年老友慫恿,自認劍術不弱了,就要跑去跟陳清都掰掰手腕,結果就是被劍氣長城拉壯丁湊數,當了個牢頭。如果好不容易脫困,再被初升或是斐然堵路,豈不是倒灶。何況身邊還帶著個拖油瓶,到底不自在,真要跟飛升境打起來,難免束手束腳,畢竟是老大劍仙塞給自己的弟子,若是在蠻荒天下丟了性命,老聾兒心裡邊愧疚,這倒不是什麼矯情,在那劍氣長城,他作為蠻荒妖族,卻能夠躋身巔峰十劍仙之列,這份殊榮,萬年以來,獨一份的。就沖這一點,老聾兒就得念陳清都的好。當然了,若是打得過陳清都,兩說。
寧姚跟那位年輕隱官真是絕配,屬於兩種極端的為人處世。
一個在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劍修,竟然不曉得自己的名字。一個外鄉人,卻連符禺山地界的風土人情都一清二楚。
幽郁跟杜山陰是同齡人,杜山陰一直不太服氣陳平安,幽郁卻是將年輕隱官視為那種可望不可即的人物,可惜這趟遊歷,跟著師父一路藏頭藏尾,沒能聽見太多關於陳隱官的消息。
寧姚好奇問道:「這次來這邊,是做什麼?」
既然老聾兒已經重返故鄉,何必再來這邊自討沒趣。要說是一位浩然山巔修士依附蠻荒多年,回到家鄉,估計都能被唾沫罵死,可是換成蠻荒天下,老聾兒這般的遭遇,說不得還是一樁美談?畢竟老聾兒曾是劍氣長城有資格參加城頭議事的十位巔峰劍仙之一,而且他還是唯一的妖族劍修。
老聾兒笑道:「想找個安穩些的立足之地,不用算計來算計去,打打殺殺,好像成天將一顆腦袋拴褲腰帶上。寧姑娘,你有沒有什麼建議?」
以前蠻荒氣勢洶洶攻伐浩然,自己必須待在劍氣長城,如今浩然大擺陣仗反攻蠻荒,難不成還是一個處境?老聾兒覺得太虧。
寧姚心中瞭然,笑道:「你想要去五彩天下就直說。」
老聾兒就坡下驢,搓手道:「這敢情好。」
首選當然是那座天不管地不管的五彩天下了,等到下次開門,別座天下的練氣士,不管什麼身份、境界都可以去。
然後就是這十萬大山了,唯一問題就是門檻高,畢竟那個老瞎子又不缺打手,桃亭到底是啥個下場,懂的都懂。
最次的選擇,才是去南婆娑洲投靠齊廷濟,在龍象劍宗那邊混日子,估計沒什麼難度,但是老聾兒內心深處,並不是特別願意給那位綽號「齊上路」的傢伙當幫閑。所以如果有的選擇,將齊廷濟換成董三更是最好了,肯定聊得來。
寧姚問道:「就沒想過去落魄山?」
頸項乾癟面黃肌瘦的老聾兒,皺著一張老臉,神色彆扭至極,一咬牙,使勁搖頭道:「不去不去,去不得去不得,我這妖族身份,過於敏感了,在咱們劍氣長城,當然可以無所謂,要是去了寶瓶洲的落魄山,容易連累隱官大人白白挨罵。」
哪怕明知寧丫頭是那年輕隱官的相好,老聾兒也不敢在這件事上說半句客氣話。
那小子比齊廷濟還城府深沉,心思重得不像個年輕人,與之相處,自己不得每天提心弔膽?何況那座落魄山明擺著是一處是非之地,他本就是躲著是非才想要離開蠻荒天下,哪有上杆子往火坑裡跳的道理。跟陳平安無事閑聊,自然是有意思的,但是在這小子手底下當差就免了。天曉得有多少文廟聖賢、各方勢力盯著那座落魄山和一位頂著隱官頭銜的陳平安?自己要是去了,何來自在一說。可別躲被子里放個屁都被誰記錄在冊。
老瞎子雙手負後走出茅屋,「別給臉不要臉。」
寧姚有些疑惑,本是隨口一提,她記得之祠前輩跟陳平安可沒什麼香火情。
甘棠一時吃不準這位老十四境的心意。
謝狗唯恐天下不亂,在旁拱火道:「看架勢聽口氣,這位老前輩是瞧不起咱們落魄山嘍?」
甘棠看不出這個貂帽少女的?道行深淺,疑惑道:「敢問道友是?」
謝狗板著臉說道:「我是山主新收的得力幹將,霽色峰祖師堂位次靠前的記名供奉。」
老瞎子嗤笑道:「妖族身份算個屁,比如她叫白景,被白澤喊醒的那撥老傢伙之一,誰敢非議陳平安半句?何況如今落魄山中,除了白景,還有那個當年跟碧霄洞主一起在落寶灘釀酒的蠻荒劍修,如今化名陌生。呵,要是再加上甘棠道友,豈不是滿山豪傑共襄盛舉,飛升遍地走?去一個妖族是罵,去兩個是怕,去三個還不得是敬重落魄山?」
老瞎子一口一個妖族,虧得沒有加上「畜生」二字後綴。
甘棠臉色微變,小心瞥了眼貂帽少女,乖乖,真是遠古歲月里那個臭名昭著、喜好搶人道號的婆姨?
至於那個改名「陌生」的遠古劍修,名氣也不算小了,是個喜歡干架的主兒,關鍵是聽聞這位前輩問劍,有個習慣,只挑自己打不過的,豪傑!
咋個都去了落魄山?
隱官大人拐人是一把好手啊。
老瞎子提醒道:「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就擺在眼前,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了。嗯?」
甘棠立即改變主意,順水推舟道:「去得去得,怎麼去不得,想那落魄山既然是隱官大人的道場,又不是刀山火海,好事!」
前輩你都撂狠話了,我要是不去落魄山,就怕來得了十萬大山卻走不出,結果混得比桃亭還不如。
要說在那落魄山,真有白景和那啥陌生擋在前邊,這件事還真就可以商量商量?只說有機會與他們倆請教請教劍術,這份大道裨益,估計就不是錢的事情了。老大劍仙曾經私底下送給他一部劍譜,只因為礙於妖族身份使然,老聾兒當年哪怕苦心鑽研,依舊收益不多,白景和陌生卻是正兒八經的妖族劍修,同道中的同道,在那落魄山中一起切磋道法劍術的話……確是好事!
】
老瞎子點點頭,笑道:「寧丫頭,讓甘棠去落魄山當個護山供奉,就當是我提前送你的賀禮了。」
甘棠苦著臉,真是倒了大霉。就這麼被賣了?當供奉跟當護身供奉,能是一回事?後者可是與道場山頭氣運相連的。
老瞎子問道:「甘棠道友,看面相聽口氣,似乎不太甘心?」
甘棠一聽對方稱呼自己為「道友」便瘮得慌。
老瞎子譏諷道:「好歹是個飛升境巔峰,帶著個徒弟跟做賊似的,你也不臊得慌。」
甘棠畢恭畢敬道:「前輩教訓的是。」
所幸寧姚笑道:「不用當護山供奉,落魄山那邊不缺這個。前輩只需在那邊待個八十來年,等到開門,就可以去五彩天下開宗立派了,當然前輩要是願意的話,去飛升城撈一份只需挂名的閑差事,毫無問題,很歡迎。」
甘棠如釋重負,唏噓不已,「不去開宗立派,沒啥意思,等在落魄山那邊略盡綿薄之力,到時候辭了身份,卸了擔子,就去五彩天下各地晃蕩,當個與世無爭的山野散仙就成,至多就是散心沿途挑挑揀揀,幫著幽郁這孩子多找幾個師弟。」
老瞎子見寧姚跟甘亭雙方已經談定事情了,這才補了一句,「甘棠,你到了寶瓶洲那邊,記得多留心我的徒弟。」
甘棠一頭霧水。
李槐前不久就帶著那頭狐魅一起下山去遊歷某處渡口了。
寧姚幫著介紹道:「他叫李槐,是儒家弟子,籍貫就在落魄山附近的小鎮,是之祠爺爺精心挑選的開山弟子,桃亭如今就是李槐的護道人。」
甘棠便誠心感嘆一句,「這小子好大造化,竟然能夠拜前輩為師。」
貂帽少女焉兒壞,使勁憋著笑。她可是很清楚師徒雙方的相處之道,誰是爺爺誰是孫還不好說呢。
老瞎子伸手按住甘棠的肩膀,笑呵呵道:「好大造化?聽口氣是很羨慕了?既然如此,那你不如乾脆就留在此地,給我當個不記名弟子?我不認你是什麼親傳,你卻可以喊李槐為師兄。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都到嘴邊了,張個嘴的事,吃不吃?」
甘棠乾笑不已,算是表態了。
老瞎子吩咐道:「甘棠,去寶瓶洲之前,你先幫著李槐護道一程,作為報酬,以後招惹了哪位十四境,能逃,就來這邊,不能逃,你心知必死,就告訴對方,你是我罩著的,讓對方掂量掂量,要不要殺你,舍不捨得一命換一命。」
甘棠雖然心中存疑,不敢確定老瞎子真能做掉一位同境修士,可是老瞎子的這句口頭承諾,當真是天上掉餡餅了。
不敢有絲毫猶豫,甘棠趕忙抱拳連連致謝。
老瞎子雖然眼眶空洞,卻好似看穿甘棠的心思,「是不是覺得我說了大話,在十萬大山之外,鬥法贏過一位十四境修士不難,殺掉十四境修士卻是很難?」
甘棠不敢否認,那就真是把老瞎子當睜眼瞎了,只得硬著頭皮,照實說道:「不敢欺瞞前輩,十四境的難纏和難殺,都是萬年公認的事實。」
老瞎子笑道:「總有例外。你要不信,以後讓你徒弟墳頭燒紙的時候,勸你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再好好跟你解釋何為例外。」
甘棠神色尷尬道:「前輩放心,我不會有了庇護,就隨便啟一位釁十四境修士的。」
老瞎子神色不屑道:「雨過天晴,那撥新十四境,都是水分。」
甘棠不敢搭話。
老瞎子笑道:「當然寧丫頭是例外。」
寧姚坦然受之。
一座高山之巔,此刻就站著兩位十四境修士,還有兩位飛升境劍修。
當然還有一個金丹劍修的幽郁。
幽郁離開家鄉的時候,還是少年歲數,如今已是青年模樣了,比師父老聾兒都要高出一個頭了。
幽郁自然是對年輕隱官的那座落魄山憧憬已久,他跟同齡人杜山陰,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其實他心知肚明,師父對自己其實是不太滿意的,因為師父偶爾望向自己的眼神,會帶著幾分毫不掩飾的煩躁和嫌棄。
幽郁倒是沒有任何怨氣,資質一般,練劍遲緩,怨不得師父瞧不上眼。
但要說讓師父乾脆撇下自己,隨便丟在一個地方,從此各走各路,幽郁卻也沒那麼傻,不敢說這種氣話。
這趟遊歷十萬大山,有此結果,意外之喜,幽郁心情相當不錯,兜兜轉轉,在外晃蕩了幾年,終於又要見著隱官大人了?自己甚至有機會成為隱官大人那座宗門的成員?
寧姚笑道:「你叫幽郁吧,陳平安經常提起你,說你肯吃苦,心性好,又認了個好師父,只要你表現出讓老聾兒認可的資質和毅力,老聾兒就不是個小氣的傳道人,肯定願意對你傾囊相授,只需腳踏實地,步步登高,將來劍道成就,一定不會低的。」
幽郁神色拘謹,因為天生就不善言辭,都不知道如何答話。
畢竟眼前女子,是寧姚啊。
甘棠聽聞此言,十分欣慰。寧姚從無虛言,既然她都這麼說了,肯定作不得假。
不曾想那位隱官大人如此了解自己的脾氣,是啊,自己傳授劍術道法,都是弟子幽郁每個當下境界「該得」的,不多給,也絕不少給,總之弟子得憑真本事從師父這邊拿走。
寧姚眺望山外有山群山綿延的壯闊景象,深呼吸一口氣。
老瞎子說自己這邊不待客,讓甘棠師徒倆立即去那處渡口找到李槐。
相信等到李槐返回家鄉,落魄山就會多出一位飛升境劍修的記名供奉。
等到甘棠和幽郁告辭離去,兩條掠空劍光為死寂沉沉的荒蕪地界增添些許色彩。
老瞎子問道:「打算回浩然了?」
寧姚點頭道:「回了。」
老瞎子沉默片刻,說道:「成功躋身十四,不是小事,可喜可賀。陳清都從不懷疑你可以成為十四境,但是估計連他都沒有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要是他能夠親眼看到,估摸著都能笑掉大牙,少不得在我這邊臭美顯擺幾趟。稱得上故人的,本就屈指可數,故人中稱得上朋友的,更是少之又少。」
「寧姚,你當初離家出走,獨自遊歷浩然天下,陳清都其實安排了劍修悄悄跟著你,至於是納蘭夜行還是誰,也可能是一位遊歷劍氣長城的外鄉劍仙,具體是誰,我就不清楚了,懶得與陳清都問這個,他只說安排得比較隱蔽,還說不準備跟你說這件事。說到底,陳清都還是擔心你在那邊受委屈,或是被誰算計了,不過那位不知名劍修當年跟著你,到了驪珠洞天附近就止步,因為後邊陳清都就讓我接手了。」
當年寧姚在驪珠洞天內,為了那個小鎮土生土長的泥腿子,身處險境,老瞎子差點就要出手了。
如果他不出手,陳清都肯定就會破例出手,而且會是兩次,規矩一邊去,管你文廟是怎麼想的,當然陳清都也肯定會在十萬大山打鬧一場,人丑脾氣大嘛。
寧姚說道:「陳平安說那名暗中的護道人,一開始他猜測是出身浩然的陸芝,但是時間對不上,後來覺得極有可能是中土神洲的那位散仙,劍修姜俯,仙人境,此人一向孤雲野鶴,行蹤不定。這位劍仙最出名的,是她搜集了數量可觀的養劍葫。」
老瞎子就沒聽過這麼個名字,疑惑道:「那小子是怎麼猜出來的?避暑行宮那邊有記錄?還是說姓姜的劍修,在你們劍氣長城的名氣很大?」
要說陳平安能夠猜出寧姚當年浩然之行,她身邊有人暗藏保護,這沒什麼,可要說陳平安連護道人的根腳都一清二楚,老瞎子還真不信。陳清都做事情,還是比較穩重的。
寧姚眯眼而笑,「避暑行宮是有檔案記錄,不過當時她用了化名,所以陳平安只靠這個是肯定查不到真相的。姜俯當年在劍氣長城,性格孤僻,不顯山不露水,她都沒怎麼出劍,更像是去觀戰的,姜俯與人交集不多,但是她有個特點,喜好飲酒,可以說是嗜酒如命,每天三頓酒,雷打不動,當飯吃的。」
「陳平安在頭一次離開家鄉之前,從魏檗手上得到一隻品相中等的養劍葫,當時魏檗說此物是大驪王朝庫存,他擅作主張將五件寶物折算成了養劍葫,那枚硃紅色養劍葫的底款是『姜壺』,與『江湖』諧音。陳平安當時已經喝酒,自然是一見鍾情了,又相信魏檗的眼光,沒有不收下的理由。幾次遊歷途中,陳平安對於養劍葫一直比較上心,而姜俯家鄉那邊獨有的口音,一向俯、湖不分的。再加上姜俯是女子劍仙,為我暗中護道,確實更合適些。估計姜俯當時在驪珠洞天外邊停步,並沒有立即離開大驪王朝,一直藏在暗處,等到形勢明朗,她就將那枚養劍葫作為禮物,找了個法子,讓大驪宋氏或者是國師崔瀺,藉助山君魏檗之手,不露痕迹地送給陳平安,那枚養劍葫既不過於貴重,也不算寒酸,恰到好處。」
老瞎子點點頭,「彎來繞去,都是算計。井底之蛙,跳出井外。陳平安能夠走到這一步,將一團亂麻給捋順脈絡,殊為不易。」
想起一事,老瞎子叮囑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寧丫頭,可別忘了當年在那神仙墳,對某尊神像腳下的那方斬龍台,你是有過承諾的,手頭寬裕的話,就趁早還清了,別拖延。」
寧姚點頭道:「一直上心,這次回去,就會結清。」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一個無心之語的『菩薩點頭』,泥腿子明明沒有上過一天學塾,好似每每在關鍵時刻,總有些福至心靈的話語,可教旁人出乎意料。」
寧姚說道:「聽陳平安說過,好像佛家傳燈錄有記載一問一答,如何是妙用一句,水到渠成。」
老瞎子問道:「還記得與趙繇的初次見面么?」
寧姚點頭道:「當時只誤以為那個站在齊先生身邊的學塾書童,就是個管不住嘴的少年,等到趙繇後來得到白也那把仙劍『太白』四分之一,我才知道他其實早在離鄉之前,就已經是一位劍修胚子,那麼當時他在牌坊樓下的言不由心、脫口而出,興許是與我的本命飛劍出現了某種牽引?」
老瞎子樂呵呵道:「真相要比這更複雜點,陳平安腦子那麼好,就沒在你這邊說道幾句?」
寧姚搖頭笑道:「陳平安不稀罕多說這個文脈師侄。」
老瞎子說道:「按照預設的某條伏線和某人的山上算計,你本該是要在驪珠洞天,與劍修趙繇出現更多交集的,若是你們真能走到一起,屬於劍氣長城也能捏著鼻子,勉強能夠接受的天作之合。需知小鎮五樁明面上的最大機緣之一,趙繇五行屬木,就是為某件鎮紙『畫龍點睛』,而你開啟其中一把本命飛劍的方式,就是『開眼』,要不是陳平安的出現,未來去劍氣長城建功立業的外鄉人,可能就是那個先去海外孤島與白也先學習劍術的趙繇了?刑官豪素會出關,擔任類似左右之於師弟陳平安的身份,幫助趙繇在那邊站穩腳跟。」
寧姚眼神堅毅,語氣淡然道:「如此安排,任你巧之又巧,也得問過我寧姚本心答應不答應。」
在夜航船上,刑官豪素,因為自認虧欠了隱官一份天大人情,確實主動與陳平安說起一樁極為驚人的內幕。
老瞎子笑道:「怎的,見到趙繇第一面就不喜歡,難道見到陳平安第一面就喜歡了?若無陳平安的橫插一腳,如何保證不會與趙繇磕磕碰碰成為一對歡喜冤家?」
寧姚黑著臉說道:「有點噁心。」
這要是被某人聽了去,趙繇就等著吃不了兜著走吧。
這麼一想,她又覺有趣。
老瞎子哈哈大笑,難得在弟子李槐之外,如此心情舒暢。
寧姚說道:「當年泥瓶巷,陳平安在練拳之前,就做了很多時至今日仍然只有他能做的事,說了只有他敢說的話。我相信他!」
雖然在陳平安、在白嬤嬤、哪怕是在疊嶂這樣的好朋友這邊,寧姚不管對誰都一直不肯承認一點,就是她跟陳平安之間,到底誰先喜歡誰,但是寧姚知道這件事真就計較起來,確實是她更早喜歡陳平安,陳平安這個於男女情愛一事的榆木疙瘩開竅更晚?
老瞎子撓了撓頭髮稀疏的腦袋,「是誰說過來著,修道之人,遠離紅塵,山中幽居,愛憎一起,雜念叢生,道心即退。」
寧姚不置可否。
老瞎子說道:「寧丫頭,說句可能你不愛聽的話,陳平安想要在武道追上曹慈,不太可能。」
寧姚說道:「在武道趕超曹慈,確實極難,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寧姚很快就補了一句,「從小差一歲,到老不同年。」
老瞎子忍俊不禁,「這個理由,會不會蹩腳了點?」
寧姚笑道:「在酒鋪,不知多少劍修,覺得二掌柜這句話說得極有道理,真有良心。」
在那小酒鋪喝酒的每一境酒鬼劍修,都覺得這句安慰人的言語,說到了他們心坎上上。
一個個豁然開朗,原來我們劍術比不過狗日的,齊上路,董三更他們,只因為我們還年輕啊。
謝狗說要在這邊繼續待幾天,寧姚便獨自御劍遠遊,劍光掠過那座沒了劍氣長城和倒懸山的大門,重返浩然。
老瞎子雙手負后,踱步回屋,謝狗揉了揉貂帽,說道:「這些日子思來想去,費去我好大心神,也還是想不出自己到底該走哪條劍道,你有沒有什麼不錯的建議?」
老瞎子說道:「問錯人了,我非劍修,如果陳清都還在,你倒是可以問問他。」
謝狗開始搖晃起來,揮動袖子,念念有詞,老瞎子忍不住問道:「做什麼?」
謝狗一本正經道:「在浩然市井,時常見著這樣的跳大神招魂啊,偶爾管用。」
老瞎子沒好氣道:「毛病。」
謝狗鬧騰了一番,也覺得無趣,病懨懨跟著老瞎子走入茅屋廳堂,尋了一條長椅躺著,拿貂帽當枕頭,翹起二郎腿,輕輕晃蕩著一隻腳,懶洋洋說道:「之祠,我覺得你很可憐唉。」
老瞎子破天荒沒有反駁什麼,反而點頭道:「承情。」
謝狗哈了一聲,「本來以為你要生氣趕人了,都做好捲鋪蓋滾蛋的準備嘍。」
老瞎子自顧自說道:「修行來修行去,求個什麼,無非是船底浪頭,腳下山巔。可如果止步於此,也無甚稀奇的。」
謝狗追問道:「那讓已經十四境的你,覺得該如何做了,才算真正稀奇?」
老瞎子喃喃道:「一人架橋修路,後邊萬人安步。」
————
小廟外,那個敬惜文字的「老人」蹲在門口,燒過了一籮筐的廢舊紙張,所有灰燼堆在火盆內。
已經記起「前身」的余時務好奇問道:「你曾經遊歷過白紙福地?」
陳平安搖頭道:「一直想去,當初返回浩然就一直忙碌自家事,始終沒機會,之後得閑了,重新當個甩手掌柜,遊歷中土神洲期間,肯定要去看看的。」
余時務皺了皺眉頭,「我什麼時候可以恢復真實容貌。」
陳平安打趣道:「嫌小?」
可惜余時務未能聽出一語雙關的含義,「不記起還好,恢復記憶了,有點不自在。」
陳平安只是說了句跑題千萬里的話,「天快亮了。」
屆時他們就可以夢醒了。
等他們一一清醒過來,還會保持絕大部分的夢中記憶,他們每一世記憶的重疊,其實就是七情六慾的不斷疊加。他們先前在庭院深深、等級森嚴的馬府,相互間看待一個人,受限於各自身份和眼界,有?深有淺,城府深的,對上阿諛奉承,說話嘴上抹蜜,對下刻薄,笑裡藏刀,當那陰險小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還有那嫉妒心重的醋罈子,悍婦驕縱……也許他們之前礙於各自身份和所處環境,誰跟誰,都很難真正認清身邊人甚至是枕邊人的真正心思,但是等到各自入夢,所有的人心細微處、性格特點,以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不敢說不宜說的言語,都有了一種可以完全放開手腳的用武之地,最終結果就是所有人性的陰私一面,都被一場場「夢境」給一一抖摟了出來,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陳平安開始著手對馬氏成員和府上外人,做了一種身份高低、貴賤完全顛倒的設置,府上的婢女雜役,成了當家做主的人物,府上養尊處優的馬氏子弟,那撥身份尊貴的練氣士,還有旱澇保收、豪奢用度的護院武夫,全部淪為身份卑賤的下人。打算將他們逐漸匯聚到了某一個故事當中,各自的悲歡離合,愛恨糾葛,生死榮辱,紛紛聚攏。如同收網趕魚,將江河湖泊、溪澗溝渠、山中水潭裡的所有游魚,都驅逐到一張大網內。每一種背景的幻境天地,就是一部厚薄不一的「書籍」,那麼不同故事裡的山上神仙,帝王將相,達官顯貴,江湖武夫,販夫走卒,三姑六婆等,就像各色人等,都被壓縮到了一本書中,才好讓他們朝夕相處,最終在某一刻夢醒時分對視,面面相覷。
陳平安說道:「某人說過,我們感知世界的真實程度,很大程度來自記憶的深刻程度。」
余時務問道:「這個『某人』是誰?」
陳平安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余時務好奇詢問了一個關鍵問題,「要支撐這些夢境的運轉,還要保證可以騙得過人,耗神耗力不說,更耗靈氣和神仙錢吧?」
陳平安給了一個頗有深意的答案,「好說,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余時務疑惑道:「大費周章,於你修行有何裨益?」
陳平安說道:「需要他們的念頭、思緒,言語,一個個微妙的臉色、眼神變化,被事件牽扯、驅使、最終付諸行動的行為軌跡,來讓這些幻境天地變得更加充實,讓一座小千世界變得更加真實。」
「唯識家說萬法由心,心生萬法。難怪先前在那邯鄲道上的客棧,你會無緣無故提及種子和熏習,原來是伏筆,當時我還以為你是在故弄玄虛,顯擺自己的學問淹博。」
「被我拉入幻象天地的馬府眾人,他們跟那些『本地土民』不一樣,前者的言行舉止,都是自主的,不是被安排的、既定的刻板的。只是給每人都提供了一塊無形的文字雕刻泥板,至於最終編排出怎麼樣的人生故事,他們都是走在某些固有道路上的……過客。之後他們又會各自鋪出嶄新的條條道路。而這些道路……就像此地的樹木,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為何願意跟我道破天機?」
「因為你跟馬府人氏不太一樣,都是屬於那種來了就別走了的人物。」
前有蠻荒蕭形,後有馬府廚娘的,眼前余時務算是第三個,各有大用。
余時務問道:「就這麼有把握困住我?從頭到尾將我拘押在此?不怕真武山問責,也不怕文廟那邊非議此事?」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譏諷道:「聰明人何必故意說傻話。我就不信你會認命。」
上一次遇到類似的人物,就是鬼蜮谷內,被小天君楊凝性斬三屍而出的黑衣書生。
余時務沉默下來,明顯仍有疑問,但是沒有問出口。
陳平安主動給出一個模糊的答案,「某個暫時不宜言說其真名、身份的存在,先前在桐葉洲那邊,於我有一拳的傳道恩惠,所以我才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韙,先還你半拳之恩。」
余時務問道:「我能做什麼?」
陳平安給了一個更模糊的答案,「在這裡,你們幾個,就是未來的道路和江河,樹蔭和渡口。」
余時務試探性問道:「與馬氏夫婦登門報仇,只是你瞞天過海的手段?」
陳平安緩緩轉頭,冷冷看了余時務一眼。
余時務噤若寒蟬,一位修行有成、道心幾近圓滿無瑕的上五境練氣士,竟有如墜冰窟之感。
以馬徹和鬼物書生管窺作為引子,作為「老天爺」的陳平安,開始正式介入這些幻境內的故事走向。
夜幕重重,老媼起身去開門,頭戴白角冠的青衣婢女春溫,冷冷看著那個敲響門扉的羈旅過客,大髯佩刀豪俠的模樣。
她作為馬月眉身邊婢女當中,心性最為堅韌的一個人物,那位遊俠開門見山道:「自以為是的固執己見,是一把雙刃劍。」
春溫譏笑道:「陳劍仙莫非就只有這點本事了?」
陳平安微笑道:「還是讀書太少,眼界太窄了。」
春溫嗓音冷硬道:「承認,必須承認。論學問,我不過是馬府一介婢女,身份卑微,當然比不得一位才情超邁的聖人弟子,講見識,更不敢與一位年輕隱官相提並論。」
刀光乍亮,女子脖頸一涼,一顆頭顱高高拋起,冥冥中她耳畔只聽得那人言語一番「既然積怨已久,總恨自己出身不好,自幼堅信人有衝天之志,非運不能自通,人生路上,必須先見貴人,才可發跡,那就再送給你些做夢都夢不來的見識和履歷,再讓你看看另外一個自己的命運。回頭你自己再看,此理有無道理。」
那個被整座京城數十萬「沈刻」圍剿追殺的沈刻,已經陷入被螞蟻啃大象的兇險境地,由於京城如紙被摺疊而起,閃轉騰挪空間有限,地理位置越來越逼仄,這讓已經是金身境瓶頸的老宗師,簡直就是殺人殺到吐,殺到後來,沈刻純粹就是憑藉身體本能在
以他所站位置作為圓心,四周屍體遍地,鮮血流淌,殘肢斷骸隨處可見,殺得一條皇宮外的御河變成鮮紅顏色,所幸由於那些瘋了的「沈刻」都是些手無寸鐵、不諳武技的凡俗,仍是硬生生被他殺出一條血路,殺人的同時還必須自救,因為沈刻必須找到一人,只因為那位陳劍仙臨行之前,說是天無絕人之路,就給沈刻留下了一線生機,告訴他解題的謎底,只要在這京城,找出唯一一個不是「沈刻」的存在,只要殺了此人,他沈刻就可以脫離困境,重見天日,可如果沈刻在中途氣力不支,被圍毆致死,一切就要重頭再來。沈刻正是靠著這個盼頭和念想,才苦苦支撐著他到處流竄,在那京城的大街小巷,豪門陋巷,官府店鋪,青樓暗窯,甚至連那茅坑蹲廁的人,沈刻都要見上一見對方的容貌,就怕擦肩而過,遠那一線生機失之交臂,最終不知過去了多久,傷痕纍纍的老宗師,殺到了一處富貴堂皇的庭院內,祥雲繚繞,洞石漏透,在一頂高高撐起隨風飄拂的金色華蓋下,有身穿宮內樣的黃衣女子。
似有牝雞司晨的嫌疑。
當沈刻看到那位女子的容貌,終於不再是自己的那張嘴臉,一時間悲喜交加,差點就要老淚縱橫,找到了,總算找到正主了!
至於那位女子的臉龐,依稀記得是馬府婢女「春溫」的模樣,早年還指點過對方几手劍術來著,沈刻哪裡還顧得上計較
這個?
沈刻丟了手中那把刀刃起卷的殘破佩刀,環顧四周,帶著沙啞哭腔近乎咆哮喊道:「陳劍仙,找著了,找著了!」
那位年約三十的女帝厲色道:「亂臣賊子,依仗武學,膽敢作亂犯上,還不束手就擒,引頸就戮!」
沈刻愣了愣,差點就忍不住要重新持刀,一刀剁掉這個娘們。老人忍住全身劇痛,抬手抹掉臉上的血跡,先前一口氣綳著還不覺得如何,這會兒稍稍鬆懈幾分,真是疼得肝膽打顫了,就在此時,從那精美華蓋後邊,走出一位身穿青色袍子的清癯老者,有一部好似戲台老生的雪白長須,直垂而下,如高崖掛瀑一般,飄飄有神仙之表。
沈刻驚喜萬分,霎時間老淚縱橫,踉蹌前行幾步,「陳劍仙,按照約定……」
那位「老神仙」撫須而笑:「騙人之語,何必當真。」
只見那位被女帝敬稱為國師的「老神仙」,明擺著是要不認賬了,剎那之間,一揮袖子,地上長刀就將沈刻胸膛捅出了個窟窿。
沈刻倒地不起,死不瞑目。下一刻,就重新回到了皇宮外的白玉橋上,沈刻重新站立,無數個沈刻,再次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
沈刻獃滯無言,無數年來的鬼打牆,在此牢籠徘徊不去,好不容易瞧見了一線曙光,到頭來竟是一場騙局?
連那破口大罵幾句的心氣都沒有了,沈刻閉上眼睛,真是被那個娘們說中了,站在原地,束手待斃。
庭院內,屬於垂簾聽政多年再篡位登基的馬氏女帝,突然頭疼幾分,她伸手按住額頭,記憶如潮水般湧入,好似被鑿開了腦袋。
老真人微笑道:「在你十二歲時,就曾為這個你批命,記得當時與你說,功名利祿,富貴榮華,皆是身外之物,可惜世人一見了這些,便舍著性命去求它,及至得手,反而味同嚼蠟。」
「你那會兒自然是不信的,如今等你當過了做夢都不敢想的女子皇帝,試問此間滋味如何?若是有機會重頭再來,你是依舊答應選秀入宮,還是跟隨那雲遊道士一起山上修行清心寡欲的仙法?又或是與請人私定終身,離家出走,四海為家,闖蕩江湖,行俠仗義?又或是當個生活安穩的平常人,每天一開門,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是了,當過皇帝,要求長生。這就是人之常情。」
「修道之士,得見真人,得見真人。前『得』在運,后『得』在己。」
一樣的四個字,「得」字,卻用上了兩種讀音,「得到」的得,「得是如何」的得。
老神仙微笑道:「多少痴兒看不破,浮生卻似冰底水。」
在這位仙風道骨的老神仙最後一字落定之際,須臾間,女子似乎遙遙瞧見海上生明月,彷彿驀然躍出水面,照耀得天地萬物如同萬頃琉璃一般,高枝眠鴉,淺灘宿鷺,闃然無聲。
某地,府城外的官道上,那支武備精銳的騎軍,在光天化日之下暴起殺人,一眾武館成員無一生還,死狀不可謂不慘絕人寰,死者多是走鏢慣了的老江湖,結果還是在頃刻間斃命,毫無還手之力。不少屍體身上都有箭矢被拔去的窟窿,估計官府仵作有的忙了,關於此事,如何上報,更是一個足可讓太守感到焦頭爛額的大-麻煩。大白天的光景,鬼氣森森的陰惻惻道路上,「馬川」獃獃看著倒在血泊里的自己,屍體襠部先前挨了一鐵槍給攪得稀爛了,一旁「馬璧」則看著那個髮髻散亂、斷去一臂的死人,兄弟久久回神,對視一眼,都不知道何去何從,記得書上說人死了,就會有黑白無常或是牛頭馬面過來拘押魂魄,帶去鬼門關走上黃泉路,喝過孟婆湯,不知道是真是假。
就在此時,陰魂馬川率先發現一個道士裝束的年輕男子,緩步繞過一匹在原地徘徊不去的馬,那道士與自己對視一眼,道士好像對於見鬼一事,並不驚慌,只是腳步不停,用腳尖隨便踢開路上的一把刀,馬川見此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也是鬼?」
那年輕道士嗤笑一聲,神色冷漠道:「跟你們不一樣,我是大活人,不過修了點仙家道法的皮毛,所以能夠瞧見你們這些孤魂野鬼,路過而已。」
馬璧雙手握拳,悲憤欲絕道:「既然道長是仙家高人,為何路過了,都不肯出手救下我們?!」
雲遊道士微笑道:「那貧道就認個錯,與你們兄弟賠罪個,誠心誠意道歉幾句?」
只見那道士打了個稽首,竟然真是裝模作樣開口道歉起來。
馬璧氣急敗壞,渾身有淡淡的黑煙繚繞,眼神不由自主凶戾起來,他就要衝上去與那個鐵石心腸的道士糾纏一番,卻被馬川伸手使勁攥住胳膊。道士見此情景根本不懼,反而面露譏諷道:「天地分陰陽,人鬼各一邊,兩者偶然相逢,按照古話說,就是一種衝撞,比較犯忌諱了。貧道之所以在此現身,是因為剛剛雙眼沾了些符水,折算成市價,好幾兩銀子呢,所以才能開眼瞧見你等陰冥鬼物,為的就是防止有厲鬼作祟,執念太深,不惜犯禁陽間,所以貧道現在將你們斬殺了,就會有一樁陰德傍身。」
馬川戰戰兢兢說道:「看得出來,道長不是這樣的人。」
年輕道士笑問道:「想要變成貧道所謂的厲鬼,好跟這撥草菅人命的凶人報仇?那貧道可就要給你們當頭潑一盆冷水了,信不信你們連府城那邊的城門都進不去?僥倖抹黑溜進了城門,再繞過城隍廟日夜遊神的巡察隊伍,等你們好不容易瞧見了他們家門口張貼的門神,信不信你們直接就被那些不偏不倚的門神,視為污穢的髒東西,當場將你們給打殺了。」
一提起那撥匪人,馬川咬牙切齒道:「道長,只要能夠跟那些畜生報仇,我們兄弟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願意!」
】
馬璧臉龐扭曲神色猙獰道:「畜生不如,定要將他們剝皮抽筋,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
道士神色玩味,緩緩說道:「先前見死不救,是因為這樁禍事是你們自找的,神仙難救一心求死人。今日救了你們,說不得明日還是一個死,一個方外之人,貧道徒惹紅塵在身,何苦來哉。不宰掉你們賺取陰德,已經是貧道……」
兄弟只見那道士抬起單掌在身前,默念一句福壽無量天尊。
在那之後,在兄弟二人的跪地磕頭苦苦哀求之下,道士才將那些橫死的屍體都給拼湊起來,再草草埋葬了。
道士就帶著兩頭鬼物循著騎軍的道上馬蹄痕迹,一路追隨而去。
背劍道士確是世外高人,氣不喘臉不紅,健步如飛,速度快過奔馬,馬氏兄弟慶幸自己是鬼物,還能跟著那位自稱是下山歷練紅塵的異士。道士期間停步休歇,從包裹中拿出乾糧,摘下腰間酒葫蘆,就坐在路邊自飲自酌,用花生米和鹹菜當下酒菜,乾糧難以下咽,就灌了一口酒水,潤潤喉嚨……性情急躁的馬璧幾次催促道長趕緊吃完趕路,道士卻是悠哉悠哉,只說是吃酒不吃菜,必定醉得快,活人不生膽,力大也枉然……道士言語之間,馬璧並沒有發現身邊的兄長,看待自己的眼光,似乎記起了什麼,便有些異樣,馬川偷偷晃了晃腦袋,將某些事情拋之腦後。
「槽里無事豬拱豬,分贓不均狗咬狗。」
道士自顧自吃飽喝足,收拾好包裹斜挎在身,輕輕拍了拍肚子,隨口笑問道:「陰間鬼像人,陽間人像鬼,馬川馬璧,你們說這世道,怪,還是不怪?」
兩兄弟黯然神傷,只是沉默不言。
道士微笑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貧道傳授給你們一門適合鬼物修鍊的術法?貧道還有正事要忙,不可能陪著你們一直閑逛。」
「但是事先約好了,你們這次復仇,只有各殺一人的機會。在下決定動手殺誰之前,你們可以在貧道的幫助下,一一找到他們,了解他們的家世身份,最後再商量著挑個人殺。在這期間,你們如果膽敢違背約定,貧道自有手段,讓你們笑得輕重利害。」
「成與不成,都給句話。」
馬川抱拳道:「道長大恩大德,我們何以為報?」
道士笑道:「無需報答。你們記得殺仇家的時候,千萬不要手軟就行。」
由於道士半路吃了頓飯,再加上他們需要小心繞過沿途各類祠廟、書院和道觀廟宇,與此同時,道士還要傳授給他們一門仙家術法,一來二去,就大大耽擱了行程,等到兄弟與道士分開,再憑藉那本術法潛入城內,才得知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來自鄰國的兩個狗雜種,早就返鄉了。後來他們歷經千辛萬苦,幾次險象環生,身處絕境,差點就要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終於被他們找到了那兩個人。
馬川看著馬川,馬璧看著馬璧。
他們自己看著自己。
他們幾乎同時,恢復了全部記憶。
名為秋筠的趙氏千金,即將出嫁之時,身邊陪嫁的侍女突然與她笑問一句。
「主僕身份對換,讓曾經的主人,馬月眉給你當了多年丫鬟,感覺怎麼樣?」
沈刻在那玉宣國京城內,死了一次又一次,如墜輪迴,旋轉不休,老人變得愈發形神枯槁,骨瘦如柴,徹底心死如灰。
等到天地出現異象,萬籟寂靜,沈刻也渾然不覺,孤魂野鬼和行屍走肉一般,獨自遊盪在在萬人空巷的京城小巷中。
只聽得背後一人笑語道「若想發財,何不問我。」
沈刻身體僵硬,神色麻木轉過頭去,看到了那個青衫男子,想了想,終於記起眼前人物,好像是一位劍仙,姓什麼來著?
皮包骨肉的老人,渾濁眼神中,泛起些許光亮,嘴唇微動,好像想要問什麼,又開不了口。
那人笑問道:「給你一種相當於止境武夫的體魄,就當是幫忙作弊了,你再看看能否走出此地?」
沈刻聞言沒有半點欣喜,只是默默蹲下身,背靠著小巷牆壁,雙手抱住頭,傷心欲絕的老人,就那麼嗚咽起來。
那人笑道:「恁大歲數的人了,怎麼還哭上了。」
沈刻抬頭些許,再抬起一隻手,老人將那隻戴有扳指的手指,給一點點嚼碎了,滿嘴鮮血,喉嚨微動,連血肉筋骨帶著破碎的玉扳指,一併咽下肚子。
那人問道:「後悔葯,好吃嗎?」
老人搖搖頭。
另外一處幻象天地,小廟外的陳平安一腳向前踏出,帶著余時務故地重遊,回到了那處繁華水鄉,走在岸邊的青石板路,河中有一艘接親的綵船,載著鳳冠霞帔的新娘子,正駛向那座寓意美好的福祿橋。
他們並肩緩緩而行,?一處高宅院內有株正值花開、紅艷絢爛的紫薇樹,陳平安微笑道:「老物成精,不知它看過了屋內幾位少年變白頭。」
余時務問道:「先前我就覺得花開時節不對,你不是為了暗示它即將成為精魅?而是故意給明眼人看的破綻?」
陳平安笑道:「都算吧。」
迎面走來那遊手好閒的富家公子哥,提籠架鳥,吹著口哨,看樣子是要給籠中畫眉抓些活食。公子哥瞧見了一位身姿婀娜、挽著花籃的妙齡少女,便橫移了一步,恰好擋住少女去路,少女繞開,公子哥又故意橫移兩步,少女瞪大眼睛,惱羞成怒。公子哥連忙嬉皮笑臉道歉幾句,主動讓出道路……余時務詢問一句,是馬氏子弟?陳平安搖搖頭,該有的市井氣而已。他們來到那處擺滿醬缸的露天曬場,裡邊很快就有正在忙碌的夥計,抬頭招呼一句「陳師傅來了啊」,陳平安笑著點點頭,馬上就又有相熟的工人高聲詢問「陳師傅,兒子都這麼大了啊?」陳平安笑呵呵沒說什麼,「少年」余時務嘆了口氣,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余時務就像一個剛剛在十五元宵見過無數寫有燈謎彩燈的看客,卻沒能解答出幾個謎底,這會兒終於可以跟幕後出題人詢問答案了,「先前路過一座邊關軍鎮,取名為豆腐關,是什麼用意?」
陳平安笑道:「按規矩謎貴別解,或有典化無典,燈謎一般是不允許露春的。」
余時務問道:「只說與燈謎相關的內容,我粗略估算,這兩千年以來,掃過眼的,就有不下數千之多,我很好奇,萬分好奇!陳平安,你哪來這麼多的學問,可以丟入這座夢境天地?」
想要讓一位修道有成的「仙人」,在人間行走千年光陰,都不曾察覺到哪裡不對勁,要下多少工夫,輔以多少駁雜學問?
「一聽就是外行才會問的問題。」
陳平安搖搖頭,繼而反問道:「聽沒聽說過夜航船?知不知道上邊有座條目城?」
余時務搖頭道:「我一向不愛打聽這些,山上山下事,都很匱乏,了解很少,這算不算是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跟常年遠遊的你自然沒法比,你山主是習慣了出門問路,入鄉問俗……」
說到這裡,余時務便有些自嘲神色,若論遊歷經歷,自己兩千年,風景人物何曾看得少,又記住了多少?
陳平安笑道:「山大樹高,井深水涼。余道友不用跟我比這個,各有各的長短。」
其實如今陳平安手上就有十二張引渡符,只要在沿海地界祭出一張,就可以幫他登上那艘夜航船。
陳平安說道:「只說燈謎一事,其實再簡單不過了,手邊只需有幾十本燈謎集子就成了,照抄再照搬而已,這類書籍價格又不貴,花得了幾兩銀子?」
陳平安繼續解釋道:「當然,想要讓你所見所聞都合情合理,難度確實不小。所以我早就預備好了大大小小、數百個類別,和隨之延展出來的總計近千萬張『紙條』,就是好讀書之人喜歡夾在書頁里的那種便簽,來構建和豐富這個虛假的世界,為的就是防止你這種修道之人,進入其中,會覺得一眼假。」
「回到正題,老話說富人過年,窮人過關。所以我就覺得豆腐關這個名字,聽著比較有趣,僅此而已。」
余時務憋了半天,「是綉虎教給你的一門『治學』心訣?」
在那山下的富貴之家,讀的法門,寫字有寫字的秘訣,往往都是從不外泄的不傳之秘。
陳平安撇撇嘴,「他可不教這個。根本不屑為之。」
余時務突然問道:「我如果逮著一個人不放,面對面,接連問他幾百個問題?」
陳平安忍俊不禁,朝余時務伸出大拇指,「那你可就真把我給問住了。」
余時務猶豫片刻,「有朝一日,那個人哪怕被某人打破砂鍋問到底,他的回答,可以做到天衣無縫嗎?」
陳平安答非所問,「咱們換個地方瞧瞧?」
余時務無奈道:「我說了算?」
好似遊覽一處著名園子的移步換景,兩人落腳處,山中溪澗流水歡快喧鬧,匯入山外一條河中便趨於無聲,有那樵夫和艄公在河上相遇,一個拿出家中自釀的酒水,一個拿出剛剛捕獲的山中野味,高聲說著市井諢語,鄉俗諺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總歸都是靠著老天爺吃飯,樵夫抬頭看了眼驕陽高懸,說好光景,艄公便附和一句,有錢難買五月五日旱,今年收成一定不錯。
花明柳媚的時節,頃刻間烏雲密布,一陣大雨便來了又過了,落花滿地,有個家道中落、晚景凄涼的老人,面黃肌瘦,花白鬍須,頭上戴一頂破舊氈帽,手拿一隻用了好些年的白紙燈籠,將那外出行商的兒子送到門口,僅剩的積蓄都給了那個言之鑿鑿、拍胸脯說是要去做一樁穩賺大買賣的兒子,老人站在原地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背影了,方才轉身回屋。
那個與老人保證過再賭就剁手的年輕男子,直奔城內一處烏煙瘴氣的賭鋪。
一個花甲之年的鹽商巨賈,逢人介紹起自己的小妾,只說一句,這是我家的小偷。挽住老翁胳膊的年輕女子,笑得花枝招展。原來偷與竊同義,竊與妾同音,好像這般,便好過說如夫人。
天寒地凍,在那豆腐關的演武場上,正在進行一場閱兵典禮,昨天剛來了個來這邊鍍金過過場的京城權貴子弟,結果那個素來生活簡樸、治軍有方的主將,故意一大早就把世家子喊起床,來這邊一同閱兵,陪著那個武將站了足足一個時辰,可憐世家子被凍得冒出了鼻涕泡,等到閱兵好不容易結束,結果主將就只是帶著世家子去「開小灶」,其實桌上也就是一大碗白米粥,窩窩頭就腌菜。可即便如此,依舊讓那位錦衣玉食慣了的膏粱子弟,狼吞虎咽,下筷如飛,感覺自己這輩子就沒這麼吃飽、吃好過。
先後見到了三處學塾,不同的光景,貧寒村塾一位夫子的戒尺打得頑劣孩子雙手紅腫,放學后孩子根本不敢讓爹娘瞧見,否則肯定就要再挨一頓竹鞭炒肉了。一處富裕府城內的學塾,夫子被心疼子女而罵罵咧咧的父母們罵得縮了脖子,時日一久,便再不敢端架子擺規矩了,教書掙點養家糊口的銀錢即可,何必因為育人而白白討罵,說不得在府縣教諭老爺們那邊吃一頓掛落,故而那把戒尺已經吃灰多年。某個書香門第的自家私塾內,聘請而來的西席老學究,這天剛剛蒙學沒多久的稚童被打得慘了,哭哭啼啼跑去找娘親訴苦,路上跑得慌張,摔了一跤,便有下人想要去攙扶孩子,被一位氣態雍容的婦人阻攔,只是讓那孩子自己立即起身,她非但沒有安慰半句,反而教訓自己那個年紀尚幼的兒子一句「走路安穩,豈會跌倒」,婦人再問兒子為何會哭,孩子二話不說,轉身就跑回家塾,乖乖坐好上課了。
鄉野之地,有那稚童成群,結伴去溪水裡摸螺螄,回了家,在飯桌上用穿山甲的刺挑出螺螄肉,也有直接嗦一口就能嘗到山野美食的。還有那采了茶賣了錢的婦人,順路去了趟集市,一雙還在上學塾的兒女,第二天便有了嶄新整齊的衣服和鞋襪。
余時務轉頭看了眼陳平安。
只見陳平安面帶笑意,神色溫柔。
余時務自言自語道:「奢者富不足,儉者貧有餘。」
完全不用施展術法便是縮地山河的神通,余時務就那麼跟著陳平安,好像再次攤開了一幅山水畫卷,他們來到一處鄉野村舍內,屋外大雪紛飛,幾人結伴遊歷借宿於此,圍爐夜話,相熟之友,溫酒暢談,喝著不值錢的土燒,卻在商量著如何勸說皇帝陛下「封還詞頭」一事。屋外有幾個僕役、書童模樣的隨從,有個天生說話結巴的少年,跟人聊天,言語像一顆一顆蹦出來的山羊蛋-子。旁有蓬頭垢面的邋遢漢子,側身扶帚而立,打著瞌睡,腰系靈芝數本。
一個僕役的腰間卻系掛著靈芝,明擺著是不合常理的。
陳平安帶著余時務「來到」屋外,指了指那位結巴少年和邋遢漢子,「隨便挑一個來對話,試試看刨根問底是什麼結果。」
余時務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陳平安說道:「除非一開始就有人認定是幻象天地,否則身為局中人,是不會去追問真假虛實的,更何況話不投機半句多。」
「站在法界看世界。」
余時務低語道:「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
陳平安輕輕點頭。
那個說話結巴的清秀少年,好似聽見了余時務的高語,驀然眼睛一亮,開始似吟似唱一篇類似青詞的遊仙詩,典型的道家語,少年再無半點結巴,嗓音清脆如玉磬,「凡俗不信有神仙,不知頭懸大羅天。世傳地仙可飛升,又道長生延萬年。年少聞此言,都付笑談中,身無雙翼當墜地,百年住世尚難得……都市逢異人,攜手看人間,滿眼見生死,生死如影隨,死生生死相循旋。見之心生怖,且驚且懼且擎拳……行持正法三五年,天地日月軟如綿。一朝嚼得虛空破,始知玄玄又玄玄。就此心中再無疑,再去市井傳法找少年,重新與他高歌語,請君傾耳聽,原來人間,真有神仙!原來人間道上,真有逍遙神仙……」
余時務啞然失笑。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個賭鬼,當然會輸了個精光,等他離開賭檔,失魂落魄走在街上,瞧見一幕,他憑藉本能,什麼都沒想,救下了一個差點被馬車撞到的孩子,孩子救下了,他自己死了。」
「那個覺得腌菜窩窩頭就是人間美味的世家子,後來年紀輕輕就慷慨捐軀,戰死沙場了。」
「鹽商家那個被昵稱為小偷的如夫人,她耐不住寂寞,先與家中年輕馬夫私通,再與被請到家中唱戲的戲子私會,想要裹挾金銀細軟與人私奔,不知如何取捨。」
「那些因為自己讀書不多而不捨得讓自己孩子挨板子的父母,等到他們的孩子長大后,再有自己的孩子上了學塾,恐怕就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戒尺了。」
余時務耐心聽了十幾個各色人物各種故事的後續,有些出乎意料,有些情理之中,余時務沒來由感慨一句,「汲取,拆解,填充,重塑,化用,生髮。」
陳平安目露讚賞神色,「余道友總算是說到了搔癢處。」
一起散步離開村社茅屋,邊走邊聊,走到河邊,沿岸而行,余時務竟然覺得這般遊歷,還不錯。
天地營造者不可謂不別出心裁,旁觀者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見所未見的新鮮人事,歷歷在目,聞所未聞的故事,聲聲在耳。
余時務忍不住再次感嘆道:「此行收穫頗豐,感激涕零。」
「修道之人下山修行,如龍走瀆。」
陳平安雙手籠袖,思緒飄遠,回過神,輕輕跺了跺腳,「我那師兄崔瀺,很少在我這邊說……人話。但是當年在城頭那邊閑聊,他有個道理,說得相當平易簡單,他說一個連地痞流氓在路上瞧見了昔年學塾先生都會下意識覺得害怕幾分的國家,才是一個真正有希望的國家,有希望從弱變強,有希望由強更強。」
大雪茫茫,白衣仙人騎鹿涉水,人與景皆有古味。
再一細看,余時務神色古怪,那位仙人竟是自己。
萬籟寂靜,天地雪白一色,屏氣凝神,若是捫心自問,彷彿心聲如雷。
余時務停下腳步,沒來由詢問,「人人願意架橋修路,就是真正萬世太平?」
陳平安答道:「我覺得是真正的純粹自由,是人人都可以自由地讓渡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