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翌日,日上三竿。
昨晚的大雨歇了又落,連綿不絕一整晚,如今倒是消停了。
黛青色的天空萬里烏雲,澄凈如洗。
靈力經過一晚的運轉,已經完全被沐言汐吸收,每一絲經脈都好像被溫養過,十分舒暢。
沐言汐伸了個懶腰,順手給自己掐了個清身訣。她尚未辟穀,此刻已覺得有些餓。
腳步聲適時響起,停在了屏風外,「醒了就過來。」
沐言汐轉過頭去。
窗外的陽光灑進來,使得狹小的客棧也明亮寬敞不少,微風拂來,還帶有幾分雨後的濕氣。
陽光點綴在易無瀾淡青色的長袍上,好似鑲著幾分流光,眉目清冷,輕柔的聲音入耳時,令人莫名想要親近。
沐言汐的唇角揚起一個弧度,「來了。」
她悄然打量著易無瀾,經過一夜,看著那張普普通通的臉,此刻竟也覺得有幾分秀氣。
易無瀾察覺到落在自己臉上的那道視線,側眸望去。沐言汐又裝作不經意地躲開,視線落在菜肴上。
昨夜店小二送上來的菜肴她未來得及吃,沒想到此刻已經被貼心的置換,上面還蒸蒸冒著熱氣。
正想打聲招呼,卻發現對方救了她兩回,她還不知道名字,不免覺得自己有些過分。
沐言汐斟酌一番,輕聲開口:「道友,還未請教你的名諱?」
對面靜默了幾息,屋內落針可聞。
沐言汐的指尖微微蜷起,裝作不在意的拿過筷子。菜肴入口,靈植原有的清甜並未被佐料掩蓋,倒是難得了。
她故作輕鬆:「我們萍水相逢,不想告知也無……」
「青衣。」
清冽的嗓音一字一頓地響起,聽得人耳膜一癢。
「青衣?」沐言汐怔了一下,想到這女修身上穿的青色衣衫,合理懷疑對方是不是隨口一說,「哎你該不會是……」
話問到一半,易無瀾將手中那份舀好的湯推了過去,「趁熱吃。」
沐言汐接過,一邊喝著一邊湊過去問:「你還沒問我叫什麼。」
易無瀾轉頭,等著沐言汐的回答。
沐言汐剛想開口,手中的勺子一頓,想起自己還有一層『易無瀾第三十二代徒孫』的身份。
其實,她一開始也不是故意要隱瞞自己身份的。
只是恰巧探查到對方想要拜師易無瀾的意圖,又覺得對於任何崇拜易無瀾的修士,恐怕都不會想聽到她的名字,才捏造了一個身份。
也不知道凌霄宗第三十二代弟子是什麼字輩的?
她昨晚在『雙修』時已經丟盡了臉,也不覺得多一點少一點有什麼關係。索性隨口編了一個充數:「我姓青名汐,你說我們該不會是失散多年的親人吧?」
易無瀾一怔,眼底浮現幾分訝色,又不動聲色地斂了去。
兩人對視幾眼,一同側開視線。
像是默認了這兩個代名。
即使沐言汐臉上十分鎮定,可身體還是不可避免的做出心虛的動作。
心虛到將湯舀出了碗沿。
易無瀾看著沐言汐被湯汁打濕的手,遞過去一塊手帕,「可是靈力又受了反噬?」
沐言汐眨了眨眼,順台階而下:「好像是又開始反噬了,可能是我原本的修為太高,你輸送給我的那點靈力不太夠。」
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底氣在一個『煉虛期』修士面前,說自己修為高的。
易無瀾很是配合:「你以前很厲害?」
「那是自然!」
「為何你現在的修為會變成這樣?」
沐言汐:……
沐言汐眨了眨眼,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還未向青衣說明過自己靈力遭受反噬的原因,跟她那第三十二代親傳弟子的人設有些不符。
別急。
容她編一編。
沐言汐醞釀幾息,道:「上次我帶新入門弟子去一秘境,在裡面不慎遇到魔修,拚死保護,師弟師妹是保全下來了,可我……」
她頓了頓,嘆口氣:「我不想讓師祖為我擔憂,只好尋了個理由下山。」
易無瀾點頭,「捨己為人。」
「庇護同門是我應盡的責任。」沐言汐擺擺手,面不改色地將話題又引了回去。
「這一代弟子中,師祖最喜歡的就是我,這次我要下山歷劫尋求機緣,師祖原本不肯,還是我百般堅持,她才松的口,離開前還贈了我不少護身法器。」
易無瀾:「……明瀾仙尊所贈的法器?」
沐言汐見魚上鉤,強忍住笑意,故作神秘:「你想不想看看明瀾仙尊贈的法器長什麼樣,威力可大了,我可以拿給你看。」
易無瀾一手卷著袖袍,將沐言汐面前的碗筷往外挪了挪,為沐言汐騰出更大的表演場地,「好。」
沐言汐:「那那是說拿出來就拿出來的?法器被我封於靈芥中,以我如今的修為打不開,還得道友你幫個忙。」
易無瀾:「我應如何幫?」
沐言汐眉眼一彎:「雙修。」
易無瀾:……
原來一晚上過去,還記掛著這事。
修行之事不可冒進,再加上這種修鍊方式雖然比不上真正的雙修,但使用元神也較為私密。一般來說,這種修鍊方式也只存在於道侶之間。
昨晚剛開始時,沐言汐便有些受不住。
當元神交融的感覺從靈魂深處蔓延開來時,不僅僅是沐言汐,就連易無瀾也亂了呼吸。
只是沐言汐的反應更為猛烈,才沒有發現她的失態。
易無瀾按了按眉心,沒有答話。
沐言汐看起來卻壓根沒有懷疑過這些,她趴在桌子上,有些刻意地去拉易無瀾的袖子,聲音都帶了哭腔:「青衣啊,你真不幫幫我?我快要痛死了,全身都痛。」
易無瀾微微皺眉,覺察出幾分不對勁。
她側頭看過去,只見沐言汐好似很難受地低著頭,可眼角的餘光,卻還在偷偷摸摸觀察著她的反應。
更別說是疼到哭了。
就連演戲都不知道演得真實一些。
易無瀾想要拒絕,可那雙靈動的狐眼就這麼眼巴巴地看著,她沉默片刻,還是應了一聲。
沐言汐飛快地跑回床上,盤腿擺出打坐的姿勢。
在易無瀾上床時,還很小心謹慎的觀察對方的神色:「你替我療傷,靈力真沒問題嗎?」
「真的可以嗎?」
「千萬別逞強啊。」
易無瀾快速掐訣,靈力在兩人周身升出一道屏障,在徹底隔絕所有的聲音前,終於開了口:「可以。」
*
沐言汐跟易無瀾就這麼住在了客棧中。
沐言汐起先還勉強有幾分臉皮,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自從發現易無瀾確實能幫助修復她丹田處的傷、就連修為也開始升階時,沐言汐看易無瀾的眼神就漸漸變了。
神霞殿向來都是一脈單傳,這一代降生兩名帝姬,不僅是其他宗門的修士感到驚訝,就連沐言汐自己都覺得自己能活著就是個奇迹。
無他,只因她足足比沐言清小了幾百歲。
她也曾拿身世問過沐言清這個都能當她祖宗的姐姐多次,但沐言清一會兒說她是撿的,一會兒又說她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偏偏沐言汐小的時候,還真心實意的相信過。
但後來沐言汐也釋懷了。
沐言清八成是為了保護她那顆,因為神魂不穩修鍊時常出岔子的幼小脆弱的易碎靈石心,才編出那些拙劣的謊言。
表面上,沐言汐是因為修為倒退一個大境界,導致全身靈力反噬。但歸根結底,都歸結於她那嬌弱的神魂。可沐言汐不以為意,不想慣著。
可是,連沐言清那樣化神期的修士都對她的靈力反噬束手無策,青衣一個煉虛中期,竟能為她提供幫助?
要麼就是她跟青衣有什麼特殊的聯繫,要麼就是青衣在修道之路上悟性高。但礙於她們從未相識,沐言汐更偏向於後者。
沐言汐看著青衣的目光越發熾熱,只覺得凌霄宗有眼無珠,錯失這麼修道一個天才。
到時候等兩人再熟一些,不如就旁敲側擊一番,若是青衣願意,她就將人直接拐回神霞殿做個長老,好吃好喝的供著。
沐言汐這麼想著,又給自己找了個報答朋友的方式,心裡那點不好意思再度被她自己啃掉了大半。
*
一周匆匆而逝,雙修的助益很大,沐言汐的修為隱隱有了突破的跡象,已是築基中期。
沐言汐歷劫前曾到過金丹期,是少有的十八歲便結丹的修士。金丹期便可以定身形容貌,沐言汐總覺得自己還能再發育發育,也就一直沒定下來。以至於她現在跌入築基期,就算想定也定不了。
本以為有過一次修鍊經歷后,這次重新修鍊應當極為容易。可當真正運轉起體內的靈力時,沐言汐才發現她錯了。
朝歲城中人聲鼎沸,靈氣本就沒有各大宗門所在之地濃郁,再加上她丹田受損,恢復起來堪比重新築基。
只是她不得不承認,青衣一個煉虛期的修士,為她梳理經脈輸送靈力,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畢竟每次雙修完,青衣都是一副無欲無求彷彿能原地飛升的漠然神情。
相反她自己,就算沒再如初次那樣狼狽,卻都免不得面紅耳赤一番。
她將其歸結為靈力運轉、體溫升高的正常現象。
就算顫得全身都在發抖,也拚命忍下。
沐言汐再一次將體內不屬於自己的靈力運轉完一個大周天,緩緩匯入丹田中后,輕吐出一口濁氣,緩緩睜開眼。
外面已接近黃昏,紅霞漫天,將整座朝歲城染上一層金色。
房門被打開,屋內的隔音術暫時失了效,傳來樓下沸沸揚揚的喧鬧聲。
沐言汐沒看到易無瀾的身影,倒先遇到了店小二。
店小二面露難色地跑過來表示歉意:「實在不好意思啊仙君,店內的廚子都跑去春風樓了。」
沐言汐感到疑惑:「春風樓是何處?」
店小二眉飛色舞地解釋:「聽說春風樓新來了個花魁,看上一眼就會甘心情願為其奉上一切,因此,沖著這個噱頭前來的人不計其數。」
沐言汐聽明白了,原來是被美人吸引走了。
心中稍稍一盤算,便有了幾分性質。她對於花魁沒什麼興趣,很難有人入得了她那雙挑剔的眼睛。只是作為朋友,沐言汐這幾日一直在思索該如何回報青衣。
總不能讓對方一直無私付出,禮尚往來才好。
她不差靈石,送禮就得送個最珍貴的。人人都想要花魁,那她就把花魁拍下來送給青衣好了。
沐言汐的小算盤噼里啪啦打得直響,「既然如此,等會兒我也去春風樓湊個熱鬧。」
正巧,一道青色的身影走入客棧大門。
易無瀾手上拎著幾個紙袋,雲袖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擺動,「怎麼出來了?」
沐言汐不打算那麼早就將心裡的打算說出,準備給人個驚喜,於是道:「店小二說今晚無法提供夜食。」
易無瀾跟著她往樓上走,「那你如何打算?」
「出去如何?」
易無瀾抬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提醒:「你修為還未穩固。」
言下之意:不要亂跑。
沐言汐應得飛快:「知道了知道了,這不是有你在嗎?」
易無瀾推開房門,將幾袋糕食放在桌上,「好。」
沐言汐走上前去拆開,都是她這幾日吃得較多的糕點款式,頓時眉眼彎了起來:「青衣啊,你可越發體貼了。」
「你修鍊耗損體力較多,需及時補充。」易無瀾關上房門,話音一轉,「你這幾日修鍊得如何?可能接受?」
沐言汐想了想,手心朝上掐出一道靈力,快速破了易無瀾在房內設下的結界,「還行吧。」
易無瀾點點頭,將結界重新加了回去。
「你若是能多幫我幾次,我應該改還能恢復得更快。」
沐言汐雖接收易無瀾的靈力,可實際修鍊時也只是作為輔助,更多的,還是靠她自己煉化。
易無瀾提醒她:「修為不穩,易生變數。」
沐言汐不想聽這些嘮叨的話,轉身往屏風那頭走去:「我去換身衣服,你別跟過來啊。」
易無瀾背過身,安靜立於窗邊。
去往屏風后的沐言汐,於靈芥中挑挑揀揀許久,一旁好不容易獲得自由的鴉不語毫不長記性,非常不耐煩的繞著沐言汐飛來飛去:「你這一套套的不都是紅的,有什麼不同?」
沐言汐涼涼道:「這套是牡丹紋的,剛剛那套是雲紋的,在前面那套還秀了只你永遠都變不成的鳳凰。」
鴉不語死烏鴉嘴硬,恬不知恥地反駁:「本座明明是天上地下最後一隻鳳凰,百鳥之皇!」
沐言汐極為敷衍:「嗯,那鳳王麻煩幫我看看,哪套更好看?」
鴉不語努努喙,「那套秀著鳳凰的唄。」
「好,那就不穿這套了!」沐言汐一撫掌,隨手拿過那套秀有雲紋的衣裙。
鴉不語為了能在外面多飛會兒,只能在心裡罵罵咧咧,敢怒不敢言。
可就算它如此配合了,還沒飛上兩圈,就被沐言汐狠心地塞入靈芥。
沐言汐換好衣服走出去時,已經是兩個時辰后。
易無瀾打量著沐言汐的衣著,朝著沐言汐伸出手去。
沐言汐不明所以,往後退了半步。
「別動。」易無瀾伸出手,將沐言汐後腦盤發的花枝稍作修正。
沐言汐看著她的動作,只覺得有些熟悉,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
易無瀾收回了手:「走吧。」
沐言汐下意識忽略了心中微妙的那點變化,摸了摸花枝,回過神時,已經跟著易無瀾走出了房門。
天色越發暗了下來,街上張燈結綵,人潮都向著同一方向匯涌。
易無瀾走了許久,周遭行人越發擁擠。她問了一句:「還未到?」
沐言汐幾乎光臨了沿路的每一處小攤,聽到這話時,手裡剛拿起一把梳子打量:「店小二說春風樓就在前面轉角處。」
易無瀾應了一聲,繼續護著人走在擁擠的道上,青色衣袖落在紅色衣裙上,竟十分和諧。
漸漸的,空氣中瀰漫上一股誘人的脂粉味。遠遠便能看到大門口薄紗輕衣的姑娘小館們,聲音輕挑,熱情引誘著來往路人進去享樂。
沐言汐兩眼放光,腳步肉眼可見地快了幾分,「哎,到了到了。」
易無瀾腳步一頓,視線往上,輕稠翻飛處張燈結綵,中間正是龍飛鳳舞的『春風樓』三字。
易無瀾快速抓住迫不及待想要入內的沐言汐。
沐言汐猝不及防地被拉過去,耳側正好撞到易無瀾的唇上,留下一個溫熱的觸感。
再抬頭時,兩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