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夏,載風載雨。留戀與不舍伴著風雨在瘋狂地生根,發芽,蔓延著。爬滿了教室的牆壁、窗檯、地板;爬上課桌,長在筆記本、留言冊、信箋里。就連空氣里都瀰漫著離愁的氣息。
驕陽,不放過任何的縫隙直shè下來,直shè你的臉,灼燒你的心。所有的孩子都忍不住放聲大哭,分不清哪是淚水,哪是汗水。他們手裡攥著筆四處留言,四處合影,想把一些得到過的與沒得到的,曾經擁有的與已經失去的,留在照片里、留在紙上、留在心裡。以前的歡喜和厭惡,感激和矛盾都隨著時間流逝了,化作一句句的珍重寫在紙上,寫在臉上,寫在心裡。
這是我即將送走的又一屆畢業班的學生。這幾天的教學內容都圍繞著「再見母校」來開展。我看到無處不在的留言冊,我想到了我的教學內容——唱一首《青chun紀念冊》,然後引導他們寫畢業留言。
當我在黑板上寫下「青chun紀念冊」的時候,班上的小琪問我:什麼是青chun?我轉身從她稚嫩的臉上看到的滿是好奇與茫然。
我頓住了,遲疑了。若換其它的詞語,我肯定滔滔不絕。我感覺手中的粉筆多麼重,因為心中的思緒是那麼的濃。青chun是什麼,我不敢妄下斷言。對於小琪來說,青chun是個未知數未來的它將如青草般瘋狂地生長,如chun水的生命涌動。我無法教會她解開青chun的方程式,我想,即使偉大的數學家也難以解開青chun的密碼。當然,我也不能叫她自己翻字典尋找答案,這樣太草率,太不負責。因為即使你翻遍工具書也許也還不明白「青chun」是什麼。
所以,我要講一個故事,一個關於青chun的故事。也許她和像她一樣年紀的孩子聽了,獲得一知半解吧。
其實,這個故事也是我的老師講給我聽得。
他姓顧,是我讀師範時的吉他輔導老師,當時我參加了學校的吉他興趣班。這個故事就是他在我即將畢業的時候講給我們聽的。
記得那時一個炎熱的夏天,大家都忙於畢業事宜。寫畢業論文、補考、分手......大家都在忙乎。
離校前一天的下午,暴風雨席捲而過又放晴了,我依舊提著吉他去上興趣班。這是最後一節課了,我去向老師道個別。
去琴房的路上,驕陽在烏雲褪去之後重新普照大地,新洗的葉子折shè著逼眼的光。樹下三三兩兩都是同級校友,又酊聹大醉后乘著酒罵人的,有放聲大笑的,有尖叫之後失聲痛哭的,也有不顧泥水坐在草地上依偎在一起小聲抽泣的。
是啊,他們有理由這樣做,因為五年充滿酸甜苦辣的青chun年華即將逝去,他們在用不同的方式在挽留。
青chun是什麼?我不禁問自己。談戀愛?年輕?狂妄?......我找不出青chun的代名詞。五年的文科學習我竟解釋不了「青chun」的意思。
我快速的跑到琴房,想甩掉滿腦子的疑問,逃避瀰漫在空氣中的憂傷。
顧老師早就在琴房等著我,其它學友都還沒到。他今天與以往不同的是,他一改隨意的穿著,一身筆挺的襯衫西褲,皮鞋亮的能找出人影來。
「顧老師,真帥!」我開玩笑的說。
「帥是你們青chun小夥子的專利,我們老了。」他和我們在一起總是那麼親切隨意。
「青chun到底是什麼?」我腦海里閃現剛才那個問題,竟說出聲來。顧老師收起了笑容,望著窗外出神。
這最後一節課,只有我一個人去了,他沒有授課,也沒有測試,而是給我講了一個他親身經歷的故事。
顧老師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來,ri光從側面照在他的臉上顯出一種冷峻和滄桑。
「他們沒來,我給你說個我的故事吧。」他拉過一把椅子向著窗子側坐下來,示意我坐在他的邊上。
」對於青chun,如果要要說他長什麼樣,我真的難以描摹它的形狀。
它是圓的,它圓圓的像月亮充滿神秘感,它常馱著黑夜,棲在樹梢,令人好奇;它是方的,它是一扇方形的窗,窗外繁蕪世界讓人嚮往;它是菱形的,像菱形的玻璃折shè出七彩的陽光。它又沒有形狀,像雲,一會兒像馬奔放,一會兒隨風兒憂傷,一會兒像chun草般生機勃勃,一會兒又不知道像什麼了。它像雲一樣充滿幻想。
那麼,多少歲才算青chun呢?我喜歡用薩米爾·烏爾曼的話來回答,
『所謂青chun,並不是人生的某個階段,而是一種心態。卓越的創造力、堅強的意志、驕陽般的熱情、毫不退縮的進取心以及捨棄安逸的冒險心,都是青chun心態的表徵」,人並不隨著歲月的積累而衰老,而是隨著沒有理想的心態而衰老』。
「就像我這樣——老了!」顧老師苦笑了一下。
「『年輕是信念與共,年邁則是與疑惑與共』啊。沒有理想的青chun就像沒有火焰的燭,沒有舵的船。那樣的歲月會衰老,那樣的生命無法再川流不息的ri子里留下什麼痕迹。重拾我記憶的碎片,大概只有那段在未名河畔吶喊的ri子。
那年,我被父親送到坐落在這河邊的學校。本來我的志願是上音樂學院的,上不了zhongyāng的那也得是星海,父親硬將我的志願寫成師範。如果是現在,改志願涉嫌違法,可那時候不會,即使有這樣的規定我也不會去告發,因為他的理由讓我無從選擇——師範可以包分配,教師職業工資穩定,畢業后可以馬上參加工作補貼家用。面對貧窮的家和父親板著的臉,以及他充滿威嚴又略顯無奈的眼神,我還能說什麼呢?於是,小暑、大暑、立秋、處暑如沙漏墜入我的指縫。每天睡到汗流浹背,望著天花板在一次次深呼吸中感嘆,床上頭木樓板的木紋圈和斑斑點點總給人以無限的幻想。呵——,那片屬於我的天空,朝陽與夕陽染紅了我的雲,像青chun的臉,紅紅的漂浮在田野的上空。ri落前的白天怎懂夜的黑。很多時候,我都會重複的做同一個夢,是不是某天我被年獸追趕到懸崖邊,然後我便光著腳丫在荊棘中狂奔,去追憶逝去的年華的背影。哎,如果夢沒有被驚醒,我會蹲下去摸摸攀在崖頭的紫藤,如果那個夢還在繼續,我會駐足呼吸那丁香的馨。
記得開學那天正是白露,母親一早便忙得不亦樂乎,祖母卻像熱鍋上的螞蟻的螞蟻急躁不安,」我聽龍根上住的陶瞎子說今天諸事不宜,學校為什麼不定明天開學呢?明天多好,宜祭祀,宜出行、宜移徙,沒什麼不便。「祖母埋怨道,但還是決定帶我去祭祖。
祭祀的地方時一個古老的廳堂,是族人議事、祭祀和辦紅白喜事的地方。屋頂的瓦片雕龍畫鳳,我大膽的猜想那些都是很值錢的老古董了,甚至瓦楞間的青苔生長的年月大概也比我大很多吧——因為沒有人干冒著侵犯神靈的危險去清理他們,也有可能是眾家懶於公共事務的原因吧。於是,到處可以看到歲月剝落的痕迹。
祖母去點起香燭,大堂很暗,裡面只有一個天井可以取光,天井上的天空像一塊淡藍sè的空白畫布,沒有一絲雲彩。黑暗把大堂裝飾得更加莊嚴、神秘。我真佩服祖母的眼神好使,我睜大眼睛也看不清裡面的陳設,她卻輕車熟路的繞過天井,直向供桌。祖母一直念念有詞,細聽大概是求列祖列宗保佑的話吧。我們年輕人不信這些,本想去勸她別說了,但這是祖母美好的心愿,總不好去令她生氣。
回到家,祖母總不停地責怪今天的ri子差。早飯像過節那樣豐盛,早飯便在祖母的絮叨中吃完了。父親送我去學校,祖母的小腳不好走,卻仍執意送我到村口,說了許多囑咐的話,雖然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
到鎮上的車站才早上八點多鐘,公路兩旁的白楊就拉耷這葉子挺不起身來。此時,若在公路中間放一勺米和水,保證十分鐘就可以吃上噴香的米飯。然而,縱然是吞下去的也是火。這破爛的車站擠滿了人,多數是去上學報到的新生。
「我去買些水果路上吃,你在這看著東西,別亂跑。」父親指了指馬路對面一根電杆下的水果攤。平素連5毛一包的煙都捨不得買的父親竟然主動提出買昂貴的水果。
他在贖罪。我這樣想,我認為他為篡改我的志願而感到內疚,直到後來自己做了父親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
遠遠地看見父親挑好一袋橘子,似乎在和攤主講價。攤子下一條大黃狗伸長了舌頭在大口的喘氣。八月,是不是天堂著了火,是不是孫猴子又鬧翻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把五味真火遺失到人間;是不是普羅米修斯用盜來的天火點燃了空氣。我這樣天馬行空的想著,孫行者不知有沒有從五行山下逃脫,普羅米修斯肯定還被縛在高加索懸崖受著坎、離、震、巽的拷打......
父親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手裡提著七八個橘子,舔著乾裂的嘴唇,雙眼看著行李,還不時地看看路的那端,默默的,我也不說話。
今天通往縣城的車彷彿來的特別的慢,我找不到什麼話題來打破這種沉默,乾脆蹲下來用手來回的撥弄馬路上的碎石子。石子的尖角刺痛了我的手,我卻莫名其妙的欣喜——它的稜角和我的痛。我肯定這絕對不是我自虐的心理。
終於!汽車來了,拖著長長的尾氣從路的那端悶悶的向這邊爬來。人群sāo動起來,向車門涌去,我隨著涌動的人群擠上了車,父親一直在我前面擠開一條路。我在縫隙間看見那條大黃狗木訥的看著人類的這場sāo亂。車上,混雜的人群擠在混雜的行李中,混雜的柴油味充斥著混雜的汗味。乘車的人們像希特勒般,「納粹主義」充斥著整個車廂。雖然,車廂以最博大的胸懷接納了最多的人,但車下的人們和售票員仍不肯放過車廂內僅剩的那些納米空間。沒坐上車的很沮喪,在車上的像沮洳。人們很難受,車也很難受,只有司機和售票的很真實的在笑。車終於開動了,對於一些人是逃離,有一些人卻被拋棄。
幾經周折,從家鄉到縣城再到地區總站轉車到另外一個縣城,車子到站時晚霞的餘暉映紅了所有人疲憊的臉。
這是一走地處偏遠山區的小山城。剛下車,撲面而來的是凝重的歷史感,走出車站才發現候車廳原來是一座兩層紅磚黑瓦的蘇式建築。大門的門楹上掛著褪sè的紅朱漆寫在白sè木板上「xx縣汽車站」的牌子。
一路詢問才找到學校所在地,水刷石校門差不與家鄉祠堂的石門那麼高。大門早已經關閉了,父親用贛版普通話加上手勢終於和守門的老頭講明白,其實我的普通話比父親標準得多,完全可以輕鬆的講明來意,可我沒這麼做,因為我一肚子委屈。
老頭打開搖搖晃晃的鐵門讓我們進了學校,變快速的關上了,一把大鎖哐當的一聲把門鎖住。我腦海里哐當的閃過監獄大門的畫面。當時風靡一時的全封閉制學校,這所學校正是其中一所。人們就是這樣,建造監獄來改造罪犯,建造封閉學校來禁錮孩子,禁錮孩子的思想,限制孩子的行動,讓小孩都按照大人的規劃長大。我苦笑一番。
老頭從值班室里叫出來一個比我大些的穿著校服的女孩,由她帶我們找到貼著分班安排表的一塊黑板,她問了我的名字,然後接著昏暗的路燈找到我的名字,接著領我們到宿舍。她說教職工都下班了,明天再去報到。之後她告訴我報到的場所的方位就走了。
這是間比較大的集體宿舍,宿舍里已經有幾個大概是同班的新生住下了。父親從行李中一個編織袋裡掏出一床已經套好了被單的棉被,又從另一個編織袋裡拿出一床毯子,選了一個位於中間的上鋪鋪好床。「上鋪乾淨,就是晚上睡要注意,爬上爬下注意安全。」他喃喃的說,好像是自言自語。鋪好床提著桶便去找水了。那時候不像現在的宿舍有衛生間,水龍頭裝在一樓的水溝旁,大家要排隊等水。
我脫了滿是汗水解放鞋,放到床底下,雙腳踩在地板上歇涼。靠窗的下鋪傳來一陣嗖嗖的哭聲。接著橘黃的燈光,我看見yin影里一個小個子男生縮在角落裡抽泣。呵,大概是想家了吧。
「你好!」我第一次用普通話和別人打招呼,在我們那村裡極少有外地人來過。其實也來過幾個,但是我們都是沒有資格見的。
「你好!」他還帶著哭腔。
「想家了?家那兒的?」
「xx省xx地區xx縣xx鄉xx村的。」他就差把家裡的門牌號告訴我了。一個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地方,其實除了我家周圍的幾個旮旯,世界上的大多數地方我都不知道,小學以前一直都以為天圓地方,去縣裡都像逛了大世界。
「好地方,應該山清水秀。」那時不像現在,「山清水秀」還不是山溝溝的代名詞。
「沒什麼,我們總有一天要往外面走的,現在就是第一步吧。」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人,「我叫顧石,家鄉人都加我『石鼓』,你也應該是92六班的吧?」
他點點頭。
我苦笑一下:「來晚了,都還沒報到。」
吱呀一聲,宿舍門開了,父親提著一桶冷水回來了,「冇熱水,冷水將就著,更涼快呢。」
他用毛巾擰了把水遞給我,我胡亂的抹了幾下,父親也隨意抹了幾把,洗了腳上床睡了。
單人床擠著我們兩個人,毛毯奇熱。
「早知道就帶席子了,就因為考慮很快立秋後天氣涼。」
「恩。」我算是回答了。很快,他就發出了鼾聲。
父親太累了,家裡祖父、祖母和我再加上兩個姐姐一個弟弟,另外兩頭牛三隻豬靠他的一雙手養著。雖然這次入學違了我的願,表面上我不甘願,可我的心底深處卻默認了這個事實。
靠窗的那位同學大概是睡著了,我卻怎麼也睡不著。呵,我也想到家裡的事情了:整天忙碌的母親,成ri念叨的祖母,喜歡坐再村西樟樹下乘涼和瞎子三公公聊天的祖父,不聊天時拉著二胡的瞎子三公公,每天接我放學的老黃狗……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你在一個地方呆久了總想離開它,可是剛剛離開就開始想念。有些伴著你的人或物你覺得一文不值,當你想起他們卻不在身邊的時候卻覺得他們無比珍貴。
我看看身邊的父親,看著那些晶瑩的汗水流淌過那坳黑的背,我的淚腺再接防控不住藏在心裡那些洶湧的東西。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醒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起來,洗漱好了,並換好了一桶清水等我醒來。
父親幫我繳了學費后,留了兩百塊錢便去趕回家的車了。
我回到宿舍整理我的行李,卻不知道怎麼下手。小個子不知道去了哪裡,整個宿舍只剩下幾個鐵床架和從窗外shè進來的太陽。我在那時第一次明白了孤獨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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