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那個金冠束髮一襲玄黑袞衣的男修停了停,在半空中微微頷首。
底下的人一下子激動極了,冷靜者亦微微抱拳,作出遙拜尊者的姿勢。
唯獨遲風一動不動,一眼不錯。
陸霜雪連忙伸手一拽,把他拽到圍牆後面。
遲風怔怔的盯著她。
頭頂威壓一停之後,往東而去,身邊個別人開始走動,陸霜雪不敢停留,趕緊拉著遲風往回奔。
兩人穿過小廣場,越過長橋,沿著偏僻的小路在濕漉漉的山麓石板小道穿行。
夏季的風雨不再柔和,早上幾點小雨濺在曬透的青石板上,激起熱意,潮悶的風呼呼撲頭蓋臉,有一種讓人喘不過的感覺。
陸霜雪拉著他一路專撿鮮少有人的偏僻小路行走,橫生的枝杈雜草時不時絆一下兩人腿腳,但遲風根本毫無感覺,他甚至沒有留意自己走的是哪一條道,他渾渾噩噩得被拉著跑回小院,渾身血液往頭上沖,半邊身體是燥熱半邊又是冰冷的,他的牙關和手都在顫慄。
陸霜雪不敢吱聲,把門關上,就蹲在地上。
遲風靠在大門側邊的圍牆,他閉目仰首,喘息很重,過了很久,才總算恢復了一些。
他睜開眼睛,那雙漂亮煞人的丹鳳眼現今是紅的,陸霜雪總感覺下一瞬就要落下淚來。
遲風的情緒還是很激動,他一把就將金壇扔出來了,「哐當」一聲。
遲旌出來了,他抱膝坐在地上,神色也是怔怔的。
陸霜雪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在金罈子裡面,也是可以感覺到外頭動靜的。
她感慨萬分,遲風這個人,看起來似乎冷硬下了死手,但其實他的心是軟的是熾熱的,對待某些特定的人,他彆扭卻永遠無法真正硬起心腸。
遲風看見的,遲旌也一眼不差地看見了。
這個往常陸霜雪所見,總是一臉頹然醉生夢死的男人,今天靜靜盤坐著,沒了酒囊,眼神也是清明,怔怔坐了一會,他眼淚突然滑下來。
遲旌掩面,眼淚滂沱,這個曾經統御一界的魔主失聲痛哭。
「沒用的,你個傻孩子,我早早就告訴你了,不必來,你何必來?她早就不要我們了!」
「她的心從來就沒有過我們!」
現在看見了,該死心了吧?
遲旌哈哈大笑,笑聲歇了,又哭泣垂淚,他取出一大罈子的酒,仰頭就灌,濃郁的魔元和烈酒氣息鋪面而來,嘩嘩灌進他的大張的嘴中,酒水沿著下巴和臉頰迅速打濕頭髮前襟大腿,淌了一地。
陸霜雪趕緊加了個靈力罩,以防魔元被人察覺。
遲旌灌了一壇,又灌一壇,一壇接著一壇,他酩酊大醉,又哭又笑,趴在地上,喃喃扯動嘴角。
遲風大罵:「你個沒用的東西!!」
妻子一嫁,你只會大哭喝酒嗎,要你何用?!
他一腳踢爆遲旌手裡的酒罈,瓦片飛濺了一地,遲旌倒在酒泊里,一動不動。
半晌,他伸出手,摸索著抓住遲風的腳踝,人是大醉不醒的,但嘴裡斷斷續續:「回,回去吧,兒子,……聽爹的,別異想天開了……」
遲風氣得,用力一扯收回自己的腳。
遲旌的手在摸索著,嘴裡還在喃喃。
他這個恨不得醉死過去的頹廢慫樣,遲風氣得不打一處來,他又氣,又傷心,喉結上下滾動片刻,「……我不信。」
他喃喃:「我不信!」
他抓起遲旌的衣領,「你說的我都不相信!!」
……
遲風不肯相信,他父親說的話,他一句都不肯相信。
可惜遲旌一動不動,歪著頭癱軟在地上。
遲風氣得甩下他,屋裡酒息濃郁得讓他窒息,他沖了出屋門之外。
陸霜雪追了出去。
正午時分,可惜未見陽光,厚重的烏雲在天空中盤旋著,一場滂沱夏雨即將到來。
遲風仰頭,他眼睛有些泛紅,聽見腳步聲,霍地轉過頭來。
「你也覺得我異想天開嗎?」
他身軀仍控制不住顫抖著,聲音很啞。
他的心裡一方面不肯相信,但方才所見的事實就如同一記重鎚,遲旌的每一句話就是釘子,他再如何抗拒,都一下一下釘在他的心坎上。
讓他心尖如絞,思如大潮浪汐。
只是遲風這個人,卻是天生不服輸的,山呼海嘯的情緒,都壓不住他心底的叫囂!
他不信!
一定不是真的。
但他的父親才剛剛否定了他,陸霜雪太過平靜的面容讓他如刺蝟般豎起了他的刺尖。
他幾乎是冷聲質問。
可是出乎意料的,陸霜雪搖搖頭,「我覺得你說得對。」
不至於這麼偏激吧,她覺得遲旌情緒上頭,說得也太絕對了。
這個世上,也不是非黑即白吧。
既然都來到這裡了,遲風足足花了一百多年時間啊,他的這輩子到了目前,有大半的時間都在引頸尋覓,都到了這份上了,說那麼多屁話做什麼?!
她說:「你想怎麼做?我都支持你!」
最差的結果既然可以承受,那還說什麼!
遲風一愣,廳內濃郁的烈酒氣息沖鼻,他的爹爛醉如泥還躺在那,積雨雲層的天空灰霾不去,殘葉草莖隨風張牙舞爪亂舞,這一切一切讓人積鬱的情景,抵不過眼前陸霜雪這雙明亮而堅定的眼眸。
他心底湧出一股強烈的情緒,所有叫囂的不甘如山呼海嘯般噴薄而出,他一下子就激動起來,沒想過會得到附和,猶如碾子在心尖滾過,又哽又酸又漲。
「好,好好!」
他掩面仰首,片刻后睜眼,他說:「我想寫信,我要見她!」
「好!」
那就寫,那就見!
……
陸霜雪把手伸出來,遲風把手放上去,他深呼吸一口氣,兩人往院外奔了出去。
遲風情緒激動還有些沒落回實地,但陸霜雪清醒著,她知道要送信,必須要最尋常最普通的東西,越看不出來歷越好。
她目標明確,帶著遲風往低階弟子居住的區域鑽,找了幾個人都出去了的院子,她翻牆進去轉了一圈,找了幾張市面最普通的靈竹紙以及信封筆墨。
等回來以後,遲風情緒已經平復了很多,他深呼吸一口氣,坐在桌前想了很久,才提起筆,一筆一劃寫著。
他想寫的很多,但最後只寫了一句,「你還記得我嗎?娘,我想見你。」
最後,綴了一個陸霜雪這兩天早出晚歸勘察好的合適地點。
遲風仔細封好了信封,從混元珠里取出一個很小的匣子,打開,從裡面取出一枚白玉平安扣。
他把白玉扣和信一併交給陸霜雪。
陸霜雪已經踩好點了,這信就交給她送。
她頭也不回了出去了,聽見沓沓的腳步聲奔出院外,遲風坐了一息,忍不住三步並作兩步推開窗,目送她拿著白玉扣以及那封信,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黛瓦白牆之後。
陸霜雪揣著信和玉扣,來來回回在青鸞峰內外徘徊了七八天,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機會了。
……
滂沱大雨,雷聲隆隆,穿過上清宗之上的靈罩,灑落在山巒樹梢之上,天雨雖無靈,卻滋養世間萬物,靈植枝葉舒展,蟾鳴蛙叫此起彼伏。
清晨,雨停了。
蒼離一大早就有事出了去,凌霜仙子穆清沅站在道宮大門前,侍女說,雨後清新,仙子可要出去走走?
她無可無不可。
穆清沅淡然頷首,之後練了一個時辰的劍,秋水劍一收更衣之後,半上午時出了道宮大門,沿著山麓小道緩行。
有弟子跟上隨行,她也不在意,沿途但有詢問,她言簡意賅指點。
一路走到楓橋前,忽嗅到一股五穀輪迴的不和諧氣味,骨碌碌車輪響,一輛夜香車從眼前過。
有弟子罵道:「今天怎麼這個時候才來?!」
「許是那邊事多。」
有弟子趕緊打圓場。
穆清沅神色並無變化,也未盡屏蔽嗅覺,那弟子抱怨一句,不敢再說,一行人等了等,準備等夜香車過了楓橋再走。
只是那車拐彎即將消失在山道的時候,與護欄柱子擦肩而過,穆清沅神識比普通弟子強太多了,她驀然發現,那柱子頂端多了一封信。
這封信出現得是那麼突然。
只是穆清沅神識一掃,卻幾乎是同時,就發現壓在信箋之上的那枚白玉平安扣。
小小的玉扣,款式也沒有多特別,只是左結頂端偏一點的地方,磕掉了一個小坑。
已過經年,那小坑已有包漿,顯然是時常有人摩挲把玩之故,卻無一點的塵埃污跡。
穆清沅一觸及那個白玉扣,常年清冷的神色一瞬變化,她有些不可置信,只很快收斂起來。
陸霜雪把夜香車往偃金環一收,立馬運起隱匿功法,她這幾天挖門盜洞的對青鸞峰也熟悉得很,飛速趕至她能看清楓橋的位置。
她看到這個凌霜仙子的表情變化,對方立即打發了那兩個弟子,神識掃視左右,確認無人,她一踏步,伸手把玉扣和信取了下來。
她打開信,陸霜雪這角度對著她背後,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站立了很長時間。
待對方離去后。
陸霜雪又青鸞峰待了一段時間,無聲無息,對方並沒有任何聲張。
這事兒才算成了,陸霜雪小小鬆了一口氣。
……
到了約定好的四月初九,傍晚。
從昨晚到今天,遲風一直倚著窗扉坐著,盯著窗外。
其實之前來靈都的路上,遲風充滿雀躍和期待的時候,他倒騰了好久的衣裳,當時陸霜雪還被迫給了很多意見,她從一開始的興緻勃勃到眼花繚亂詞窮舌燥,看到最後差點暴走了。
但這些花了好多時間倒騰的衣裳,現在一件都沒拿出來,遲風穿的一身簡單的黑色圓領的束袖長袍,戌時末左近,他站起身,「我去了。」
這些天,遲風情緒漸漸平復了,激烈的起伏之後,情緒回落到一個低谷,當理智不遜於情感之後,他很難不去細想,時時一個人沉默一坐就是一整天。
昨天回來,陸霜雪將現場轉述給遲風聽,他點點頭,對陸霜雪輕聲說了一句,「謝了。」
把陸霜雪嚇了一跳。
遲風說他要出發了,陸霜雪連忙點點頭,她跟著他往大門走去,好半晌不知道說什麼,她最後乾巴巴說了句:「……她或許有什麼苦衷。」
遲風盯著遠處山麓的雨水和隨風搖擺的小樹,半晌,點點頭回了句,「或許是吧。」
約定的時間是四月初九亥時。
他也沒撐傘,回了那句之後,站了片刻,就沒入了淅淅瀝瀝細雨的夜色中,漸行漸選,背影很快望不見了。
不大的小院里,陸霜雪在燈下走來走來。
她到底是不放心,最後追了出去了。
跑出院門幾步,又想起屋子裡的金壇,她趕緊跑回來把金壇抄起。
蟑螂女人這幾天動靜鬧到外頭來了,要不是遲風這事,兩人早跑了,這個小院已經不算個安全的地方。
陸霜雪也不知能不能放偃金環,於是用布一包遮住,直接往肋下一夾,飛速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