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身上越來越癢了
如果現在監察司的人來到平安鎮這家棺材鋪,他們必將為眼前看到的事震驚不已。
這個卷著袖子掄著斧頭劈材的男人是誰!
這個一身粗爛布衣就著鹹菜啃饅頭的男人是誰!
這個站在灶台揮舞大鏟與油鹽醬醋為伍的男人是誰!
這個跟在那個五歲稚兒屁股後面轉來轉去一副虛心學習樣子的男人是誰!
這個對那個小鎮婦人鞍前馬後的忙活只為博她歡心的表情忐忑說話小心翼翼的男人又是誰……
不管他是誰,反正不會是容大人!就算他們長得一模一樣也不會是!
他們的容大人怎麼會做這種事呢!
他們的容大人,位高權重,就連皇后都要對他忌憚三分,滿朝文武除了幾個耿直不怕死的,各個對他伏低做小哪怕心裡將他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他高高在上如斯地步,又怎麼會做這些事!
更何況,他們的容大人為人講究挑剔之極,從來衣錦食玉,如何能咽得下這糟食穿得下這爛衣!他又是個好潔成癖的,尋常時候渾身上下從來容不得一絲污垢,又如何能在這窮漏之鎮破舊之屋安住!
所以,這人堅決不是他們的容大人!必須不是!
可是……
他真的是。
……
如果現在容肅恢復記憶看到現在自己這副模樣,一定也會覺得顏面盡失,然後想著殺人滅口來掩飾自己有過的狼狽不堪,可是現在,他只是個僅擁有五歲不到心智的……傻子,所以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只歡天喜地又一門心思的繼續做著那些將來令他自己蒙羞的「蠢事」。
比如,現在。
「這麼縫對嗎?」
「不對不對,娘說了,要縫得密一點,不然容易扯壞。」
「哦,那我拆了再來,你把剪子遞給我一下。」
「嗯。」
屋門口,一大一小坐在板凳上曬太陽,一個手裡拿著根糖葫蘆,一個左手拿針又手拿衣正聚精會神的縫著。
縫衣賞的自然是容肅,他原來的衣裳被劍刺破壞了道口子,他又沒別的衣服穿,周錦讓他把衣服洗乾淨后又讓他自己縫上,他不會縫,只好又找小師父,只是這回小師父也不太懂,所以倆人只能邊琢磨邊行動,一次不行再來一次,而到目前為止,拆拆補補已經不下五次了。
值得欣慰的是,容大人的針線活在一次次的失敗中取得了不小的進步。
而等到又拆了兩回后,修補的口子終於能看了。
見周舟點了下頭表示通過,容肅抹抹額頭上的汗,呼出了一口大功告成的氣,這可比劈材挑水做飯打掃累多了。
「那我們現在吃糖葫蘆吧。」周舟見他忙好,忙道。中途他跑出去了一趟,買了串糖葫蘆才回來,因為剛才他跟小白聊天的時候說起糖葫蘆,小白居然表示從來沒吃過!
小孩子怎麼可以沒吃過糖葫蘆呢!周舟聽到后就格外不平,然後回屋拿了自己的私房錢就跑去買了。
拿下最上面最大的一顆,看了看后一把塞在嘴裡,腮幫子瞬間鼓起來了,容肅感受著口中甜甜的味道,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只是一咬開酸味泛出,他立馬又皺起了臉,「好酸。」
周舟這時有點懊惱:「你怎麼一個全塞嘴裡啦!這個可貴啦,都三文錢一個,你要慢慢吃!哎呀,我這一個都能吃半天的!」
容肅看他心疼的樣子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想要吐出來又覺得不好,便只能含在嘴裡乾瞪眼。
周舟無奈道:「算了,你吃吧。」
容肅猶豫了一下,還是嚼巴嚼巴把整顆糖葫蘆全吃完了——全都是口水了總不能再放起來吧。想到什麼又問:「你怎麼有那麼多錢?」
來了這麼幾日,他這麼好學,看到每次周舟都被指使出去買這買那,容肅也多少知道三文錢代表什麼。
三文錢,可以買六個大饅頭,夠他們吃一頓的了。
周舟卻搖頭道:「才不是呢,我娘就是個小氣鬼,才不會給我錢買糖葫蘆吃,這可是我自己掙得!」
「自己掙的?」
「嗯哪。每年過年前鎮上賣肉的王老伯都會做好多醬肉賣給隔壁大康鎮,他女兒嫁掉了,沒人幫忙,我就幫他給肉脯塗醬料。每天一文錢,中午還管飯,不過王老伯好摳門,他家那麼多肉,中午只給我下素麵,連個肉末星子都看不到,哦,倒也舀了一小勺豬油。」周舟巴拉巴拉說完,詭秘一笑,低聲道,「小白,你猜猜我都存了多少錢啦?」
「多少?」
「原來一共整三十,剛才用了三個,就只剩下二十七了。」
容肅看著他一臉得意,很是羨慕,「你好有錢啊。」
周舟舔了一下糖葫蘆,笑得矜持又自得。
「那你存錢幹什麼呀?」容肅又問。
「唔,家裡窮,這裡又不常死人,棺材就賣不掉,爺爺死的時候留了一筆錢,可是娘說不能坐吃山空,所以我就想著自己去掙錢錢。我可是男子漢啊!」說著,周舟又咬了一小塊糖葫蘆,卻也是算得齜牙咧嘴。
容肅聽到這話,若有所思,半晌后道:「那你們為什麼不用我的錢呢?」
那些銀票跟碎銀他看到過,不知道是什麼,就問了周舟,周舟說這個很值錢,有了它們,他們一家這一輩子甚至下一輩子都能衣食無憂。然後他想著以後就要住在這裡了,便把這些東西全拿給了周錦,周錦也收了,可看樣子從來沒有用到過。不然的話,他們每天也就不用一直吃那些東西了。
粗茶淡飯一次兩次吃著香,吃多了,難免膩煩,而容肅嘴上雖然不說,心裡早就不想再繼續吃下去了。
可是周舟的回答讓他很是吃驚,「娘說不能用。」
「為什麼?」
周舟瞅了他一眼,又低下頭,閃爍的目光代表著他在猶豫,片刻后才似下了決心回答道:「娘說你來路不明,如果真是賊,那這些錢也不幹凈,用了……不好。」
容肅沒話說了,只是目光一點點變黯淡。
他似乎有點明白周錦為什麼不喜歡他了。
「哦對了,後天我就又要去給王老伯幫忙了,就不能在家陪你玩了,你一個人要乖乖的啊。」周舟想到這事,又道。
而這麼一說,容肅更加憂傷了。
周舟去掙錢了,他一個人在這該怎麼辦?
……
之後的幾天晚上,容肅都是在度日如年中度過的,一大早從棺材板上爬起來,淘米熬粥切鹹菜,開門打掃撣灰塵,等一切忙完了,粥菜上桌了,喊人起床吃早飯,完了,再戀戀不捨的將周舟送到小橋那與他揮手告別。
小橋往右是他那天被送走的方向,往左就是平安鎮,周舟說那裡有很多熱鬧,可是他沒法去——他想跟著一塊去給肉脯刷醬掙錢錢,可是人家說了,不需要,所以他只能每天把周舟送到橋頭,然後再在每天晚上站在橋頭等他。
至於白天,那是他都想著能直接略過的一段,沒了周舟的存在,整個院子只剩下了他跟周舟娘,他是過得整一個心驚膽戰。飯不敢多吃,活不敢少干,聽得一聲哼,他渾身汗毛都能豎起來的。怕杵在跟前她看著礙眼,也不顧外邊寒冷,一門心思在屋外找活干。
只是很快,他沒法幹活了。
就算他的心裡很適應這種生活,可是他的身體卻提出了抗議。
他的身上越來越癢了。
此時已是寒冬,洗澡已是不便,於是周錦跟周舟都是十天半個月才好好洗一次,平常都是簡單擦洗下就算完事的,這對於他們來說是慣例了,可是他們這個慣例放在容肅身上,卻成了破天荒。
曾經的監察史大人好潔,寒冬臘月依然每日沐浴,倘若哪日不得清洗,他必渾身難受,現在雖然記憶失了,可身體還是原來這一副啊!而現在,他都已經靠十天沒好好洗澡了,身上怎麼能不癢!
周錦管著他吃住,卻沒管著他洗漱,一來是男女有別,就算他現在是孩子心性,可身體畢竟是成年男子不是,二來,她也沒想到他會傻的人家不管他洗漱他自己就不知道洗漱啊!
而這發癢的原因還不單單是長久沒洗澡這麼簡單!他原本一直講究,現在身著衣物所住居所對他這副身體來說都屬不潔以及前所未有,於是被照養得太過金貴的肌膚毫無抵禦能力,時間一長,發癢加劇,皮疹爆發,全身上下生滿了紅點,真要癢死了人!
一開始容肅還咬牙忍著,可是最後癢到他白天不能幹活晚上不能睡覺時,他再忍不住了,便一臉害怕的告訴了周舟。而周舟掀開他的衣裳看到他滿背的紅疹子時,眼睛一瞪,驚得直呼周錦過來。
周錦一看,臉色也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