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生慣養
謝無度拉著謝慈從滄渺院離開,院中各種兵荒馬亂、人聲嘈雜,彷彿都與他們無關。院子里的境況是一幅畫,他們離開的背影是另一幅畫,兩幅畫交疊在一起,風格迥異,格格不入。
和煦的春風吹在臉上,溫暖中又帶了些未散的冷意。謝慈吸了吸鼻子,問謝無度:「去哪兒啊?」
他說,她是他的人,去哪兒他說了算,那現在,去哪兒呢?鬧成這樣,蕭清漪方才都明擺著要袒護謝迎幸,哪怕如今真相大白,謝慈也不想在這兒再待下去了,她心寒。
可是除了長公主府,她還能去哪兒呢?
這裡也是謝無度的家。
謝慈又吸鼻子,聽見謝無度說話,有些無奈的語:「去睡覺,我已三天沒合眼,待會兒還要進宮一趟,向皇上復命。」
謝無度此次出去,是正兒八經領了皇命,前往承州整頓吏治。他返程之前,已經給皇帝上過摺子,皇帝知道他要回來。他回來時人馬浩浩蕩蕩從盛安城門經過,消息恐怕早就傳遍城中。
謝慈微怔,她看得出他許久沒睡,一身憔悴,有些心疼,便決定不再追問那些有的沒的,只等他先好好休息。
她被謝無度拉著,回他的霽雪堂。
霽雪堂中一切如舊,只是寢間里有些許輕微的變化,旁人或許察覺不到,可謝無度看得出來。謝慈解釋:「前些日子,我在你這兒睡過一夜。」
幼時她常來霽雪堂尋謝無度玩耍,玩累了,便在他這兒歇下。不是什麼大事,只是隨著年紀漸長,謝慈也明白男女有別,甚少再在這兒過夜。
謝無度嗯了聲,並不放在心上。他這兒她自然是想來便來,無需多言。
霽雪堂沉寂已久,今日主人終於回歸,終於添幾分熱鬧。婢女們早在謝無度踏進府門時便著手將霽雪堂上下收拾一番,方才在滄渺院的功夫,如今霽雪堂中一切都已經準備好。
被褥是新換的,窗牖大敞著,通風換氣,窗下供著兩樽瑞獸香爐,爐中輕煙飄裊,是謝無度一貫愛用的冷調香。
謝慈記得,那香名叫冷雪。下雪的雪。
青闌和常寧二人在門口候著,婢女們很快奉茶上來,謝無度接過一盞茶,指腹揉捏眉心,眸底睏倦難掩。
謝慈接過茶,沒心思喝,順手擱在几上。
看著謝無度起身,往寢間走去。她也跟著站起身來,他往床上躺下,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而後拍了拍自己身側,道:「陪我躺會兒。」
謝慈垂眸,終是慢慢走上前去,在他身側位置側身躺下,枕著自己手臂。
嘴裡沒忘嫌棄:「你臭死了。」
他三天沒合眼,自然也三天沒洗澡,雖說還是春日,天氣不熱,但對嬌貴的謝慈來說,的確能算臭。
謝無度輕笑了聲,沒計較他這麼拚命趕回來是為了給她撐腰。見她不加收斂,他反而覺得高興。
謝慈無聲嘆息,感受到身側謝無度的氣息噴出。她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出這樣大的變故,一夕之間,好像什麼都沒了。只剩下眼前的謝無度。
至少,目前為止,謝無度還站在她這邊。
但也只敢用目前為止四個字。謝慈不敢篤定,他會一直站在自己這邊。
畢竟,從前阿娘疼愛她也是千真萬確,結果到頭來,另一個人勾勾手指,阿娘便不要她了。謝慈不敢篤定謝無度會不會也這樣,謝迎幸勾勾手指,他也會不要她。
她翻了個身,背對著謝無度,怕自己露出太多情緒。身後的謝無度一句話也沒說,大抵真是困極了,沒一會兒便傳來安穩規律的呼吸聲。
好一會兒,謝慈翻過身,看向謝無度。
她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紛亂思緒再次侵襲大腦。她想,現在她不是什麼永寧郡主了,也不是長公主的女兒,更不是他的妹妹,即便今日他願意看在他們昔年情誼的份上護著她?可日後呢?日後她又該以何種身份面對他?
她抬眸,看著謝無度的眉眼。
謝無度和蕭清漪其實並不像,大概他更像謝臨。但謝臨死於謝慈出生那年,謝慈對他沒什麼記憶,只在旁人口中聽過許多。
在旁人口中,謝臨是一個溫潤君子,因此常有人拿謝無度和謝臨做比較,然後嘆氣,說謝臨生的兒子竟是如此。
謝慈一向認為這些話都是虛言,她從不認為謝無度值得人惋惜嘆氣。反之,她認為謝無度是這世上最好的男子之一。
他有能力有手段,任誰都知道,武寧王是當今聖上的左膀右臂,深得聖上看重。當今聖上性子軟弱,雖在帝位,可諸多事宜自己都難做決斷,都得倚仗旁人。這些人之中,謝無度是最受寵的那個。自十五歲起,謝無度便在朝堂呼風喚雨。
謝無度的眉目俊朗,若單論長相,其實他是斯文那掛的。只是斯文之下,還有些不善,叫人不敢輕易靠近。
謝慈也不知自己到底要想些什麼,思緒一條一條往外冒,這些日子她也總是揪著心,夜裡都睡不安穩。這會兒聽著謝無度的呼吸聲,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眼皮慢慢垂落,也睡過去。
謝無度醒來時,謝慈還在睡著。
她纖長濃密的睫羽微微顫了顫,不知夢到些什麼,眉心皺著,顯然不是個好夢。謝無度伸手,撫平她的眉心,輕手輕腳起身,叫人備水,沐浴更衣。
他要進宮一趟,臨走前叫他們不許吵醒她。若是她醒了,也叫她待在霽雪堂,一切等他從宮裡回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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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皇宮,勤政殿。
皇帝蕭嘉義坐在寶座上,神情寫滿滿意二字。
「斂之,你此次做得極好,朕要重重賞你。你有何要求,儘管提吧。」
蕭嘉義看向謝無度,目光讚賞至極,他的這個外甥,一向極有能力,這一回也不例外,將事情辦得很好。
去年秋,皇帝外出行宮狩獵,沒成想竟射中了一個人。行宮早就清場過,誰也不知這人是怎麼混進來的?人奄奄一息,拼著一口氣,向皇帝告御狀。
原來他本是承州一個普通書生,但因姐姐有幾分姿色,被當地的縣令強行霸佔,丟了清白。他們家人去討公道,反而他爹被縣令打死,姐姐因此心中有愧,沒顏面活下去,索性也上吊自盡了,一家家破人亡。書生讀聖賢書,咽不下這口氣,便去承州上訴,沒想到那縣令給承州知州送了禮,知州護著縣令,顛倒黑白,將書生打了一頓板子,趕了出來。不僅如此,原本書生還要參加科考,也被他們使絆子失去了資格。
皇帝聽了這些,氣憤不已。承州地方小且偏僻,一直以來都沒出過什麼大事,誰成想竟如此黑暗?縣令本該是父母官,為百姓考慮,卻欺男霸女,為禍百姓。而承州知州與那縣令沆瀣一氣,為虎作倀。
皇帝當即便命人去調查此事,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類似這樣的事在承州還不少。
皇帝震怒,在一個小州尚且如此,這大燕的官場不知幾多黑暗?
官員貪污腐敗之事,皇帝也有所耳聞,本就有些想法,因著這事,終於決定徹底整治一番。皇帝便命謝無度前往承州,予便宜行事之權。
不過四個月,他便已經勝利歸來,此次共帶回承州上下做惡官員二十餘名。
謝無度道:「此乃臣分內之事,不敢邀賞。」
話雖如此,該賞總還是要賞的,皇帝從寶座下走下,將人扶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斂之啊,正事說完了,你我舅甥二人,也該說些私事。你也年紀不小,前些日子,賢妃問起朕,說是家中有個品行兼優的女子,正十六歲,與你頗為相配,想讓你們二人見上一見,不知你意下如何?」
「多謝聖上美意,只是臣,暫時不打算考慮婚嫁之事。」
「無妨。只是賢妃與朕提起,朕便問問你意見。」皇帝也沒有非要做媒的心思,問一句便罷了,轉過身,又想起前些日子長公主府發生的事,道,「阿姐府中之事……」
「此事臣已知曉。」
「好,你知道了就好。」謝無度和謝慈關係親近,皇帝也是看在眼裡的。
「既如此,臣便先行告退了。」
「你一路舟車勞頓,回去休息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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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度回來時,謝慈剛醒沒多久。她正嫌棄他沒洗澡睡過的床褥,命人換新的。
「臭死了,連帶我身上都臭了。」謝慈努嘴,低頭在自己衣袖上輕嗅了嗅。
謝無度跨進門,錦靴踩在地面上,竟毫無聲息,謝慈完全不知他何時來的。
他低頭在她頸肩處嗅聞,笑道:「是么?我怎麼聞著挺香的。」
謝慈被他嚇了一跳,聲音都緊繃了兩分:「謝無度!你是貓嗎?怎麼走路沒聲兒的?」
她氣惱叫他全名,他也不惱,只笑著搖了搖頭,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撐住下頜,目光漸有些遠。
像在欣賞,欣賞她那些凌厲的刺,張揚的爪子。畢竟都是他花費年歲光陰、一點一點、好不容易才養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