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
他們是從鄯州折返盛安,鄯州偏僻,已經近大燕與北齊邊境,從鄯州出發,行至越州時,已經過去兩個月。越州離盛安城不過三百公里,謝無度與謝慈一行在此暫作休整。
一路行來,謝無度手上可用人馬已經比先前多出不少,眾人都知曉武寧王是弘景帝的肱股之臣,如今弘景帝有難,武寧王自然不會置之不理,倘若能救弘景帝於危難,自然是極大的功勞。因此有不少人願意聽從謝無度差遣,與他殺回盛安城去。但亦有人謹慎,畢竟此行勝負未定,因此並未表明態度。
大軍在越州城郊安營紮寨,謝無度與他們商討要事,謝慈自覺地沒去湊熱鬧,她去瞧蕭清漪。
鄯州地處偏僻,百姓生活比之盛安來說,算得上清貧。不知是否是這緣故,所以給蕭清漪診治的大夫也不怎麼行,這兩個月來,蕭清漪身體一直沒大好。離開鄯州時分明開了葯,一路上照常吃了,可蕭清漪還是面色蒼白,沒什麼血色,她不能動得厲害,否則便要咳嗽個不停。
一抵達越州,謝慈便命人尋了個靠譜的大夫來,聽聞是個從醫數十年的老先生,在越州名氣很大。謝慈來到蕭清漪營帳時,老先生已經被請來,正替蕭清漪看診。
蕭清漪躺在床上,閉目養神,謝慈放輕了腳步聲,沒叫人出聲。她立在一旁,靜默看著,忽地覺得不真實。
這樣子虛弱的蕭清漪,在她記憶中幾乎不存在。她記憶中的蕭清漪,略帶些凌厲,總十分精神。與現在這個病病歪歪的人,並不相像。
蕭清漪時不時咳嗽一聲,謝慈蹙眉,等待著那位鬍子花白的老先生的結果。老先生收回手,看了眼一旁的謝慈,道:「稟王妃,長公主是鬱結在心,難以疏解,加上先前的傷,氣血虧虛。」
聽見老先生開口喚王妃,蕭清漪亦睜開眼,看向謝慈。
謝慈聽罷他的話,眉仍壓低,問:「所以……嚴重么?可能完全治好?」
大夫道:「只要長公主不再鬱結,好生調養,自然是能養好的。」
謝慈聽見這話,鬆了口氣,一偏頭,與蕭清漪視線相撞。蕭清漪笑了笑,眉目間湧現出一股慈愛。謝慈別開臉,她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儘管與蕭清漪關係緩和一些,也不代表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認真聽罷大夫所說,命蘭時記下,送走大夫后,營帳中安靜非常。謝慈在一旁坐著,想說些什麼,又不知能說些什麼。她大概明白,蕭清漪在鬱結一些什麼,無非是被謝迎幸傷透了心,心灰意冷。
可謝慈也曾因為蕭清漪心灰意冷,她同情不起來蕭清漪。
自從那日之後,也不知道謝迎幸情況如何。謝慈有些壞心眼地想,最好謝迎幸惡有惡報……
心中話音剛落,門外腳步聲擾亂謝慈思緒。她抬眸望向營帳門口,有些欣喜。帘子被打起,果真是謝無度過來。
謝無度與謝慈對視一笑,而後問起蕭清漪的情況:「阿娘身體可還好?大夫怎麼說?」
謝慈便如實轉述,謝無度聽罷,面上沒什麼表情,只看向蕭清漪。他勾住謝慈小指,似乎斟酌著才開的口:「方才收到些消息,是關於永福郡主的。」
蕭清漪睜眼,覷向謝無度。
謝無度道:「她死了。」
謝慈一愣,下意識看蕭清漪臉色,以為她會有什麼激烈的反應。但蕭清漪異常地平靜,她閉了閉眼,沉默不語。
謝迎幸當日將蕭清漪推下馬車,是以為那些追兵的目標只有蕭清漪,將她推下去,能吸引他們注意,自己好趁機逃跑。沒料到,那些追兵對謝迎幸也窮追不捨。追逐之下,謝迎幸的馬車失控,翻下山崖。今日傳來的消息,已經找到她的屍體。
謝無度道:「阿娘,節哀順變。」
他分明說著安慰的話語,在蕭清漪聽來,卻更像是一種刺激。她知道,這是他的報復以及手段,他明知道她在乎,偏偏要故意這樣冷漠地告訴她。
蕭清漪想到此處,不由吐出一口鮮紅的血,她看向那觸目驚心的紅,只覺得沉重,而後昏厥過去。
謝慈趕緊命人將蕭清漪扶住,趁著大夫還未走遠,將大夫請了回來。營帳中手忙腳亂,謝無度冷漠看著,行至營帳外。
謝慈將裡頭打理好后,默默跟出來,在謝無度身後一步之遙處停下。謝無度站在營帳前,抬頭望了眼天空,忽地問她:「阿慈,此刻我應當傷心嗎?」
沒等謝慈回答,他自問自答:「可是我一點也不傷心。不僅不傷心,甚至覺得有些快慰。」
謝慈上前一步,挽住他胳膊,將下巴靠在他肩上,道:「可是……你與謝迎幸又沒什麼感情,不傷心也尋常。至於……長公主,她虧欠你良多,如今她失意,你覺得快慰,也是人之常情。」
謝無度偏頭看謝慈眼睛,忽地說:「倘若我說,從前阿娘罵我是瘋子,是怪物是真的,阿慈會怎麼想?」
謝慈怔怔看著他。
「我從前並不懂得,何為傷心,何為喜悅,何為難過……」他似乎在講述一些久遠的事,那些茫然麻木的時刻,到她如何出現,如何一點點教會他那些東西。
當然,隱去那隻兔子。
十二月的天氣寒風凜冽,天空灰濛濛的,鉛雲壓著大地,風卷著枯葉在空中打轉,落在謝慈腳下。謝慈瞳孔震顫,一眨不眨地盯著謝無度看。
她從不知道這些事。
他原來這樣苦,那蕭瑟的寒風忽然間將她心裡吹出個窟窿似的,心都吹得麻了。謝慈紅了眼眶,抱緊了他的胳膊。
她想,她當年所受的寵愛,落在謝無度眼裡,該是一把又一把刀。如今,他用這些刀,把自己血淋淋地剖開,放在她面前,供她打量審視。
謝慈只覺得蕭瑟的風在她心口中打著轉,想到從前他待自己的好,百依百順,想到當時他義無反顧護在她身前,一分一毫都不曾猶豫……他說,是她教會他何為喜怒哀樂,如何從一個不完整的人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謝無度抬手撥弄她耳垂上墜著的耳璫,問:「阿娘罵我是怪物,是瘋子,因為我不懂得如何愛她,她說,倘若阿慈知曉我是這樣的人,也一定會對我避如蛇蠍,不會愛我這樣的人。現在阿慈知道了我是這樣的人,所以,阿慈會嫌棄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