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
「我是犯人嗎?」謝慈追問。
謝無度放這麼多人守在門口,明擺著不想讓她進出自由,這樣的架勢,就好像當日蕭清漪因謝迎幸的話而將她禁足雲琅院一般。
謝無度抬眸,與謝慈四目相對。謝慈瞳色震顫,先聲奪人:「你別說他們是來保護我的,我不是傻子,不會信這種鬼話。」
她吸了吸鼻子,胸腔里一顆心劇烈跳動著,昏倒之前所經歷的那一切像一道巨大的海浪,朝她撲來,砸得她暈頭轉向,找不到方向。但被砸的觸覺那樣真實,令她無法自欺欺人下去。
那一切就是真實的,她所認識的謝無度,全是他處心積慮特意營造出來的假象。
而現在,好像才是真實的謝無度。他把自己當做一個犯人看待,生怕她會跑掉。
可她只是想要冷靜,想要暫時遠離他一段時間。
謝無度重新將她肩上的披風系好,長指認真繫上一個蝴蝶結:「因為阿慈好像想要離開我。」
他在答謝慈的問題。
「因為不想讓阿慈離開我。」他鬆開系帶,抬眼望進謝慈眼底,「僅此而已,沒有別的什麼意思。」
謝慈心猛地一顫,他是在擅長於此,明明是他有錯在先,話從他嘴裡一說,卻像是謝慈做錯。謝慈生硬地轉過身,道:「我不喜歡這樣,你讓他們滾。」
謝無度沒有拒絕,反而握住她指尖,攥進手中,一點點暖進手心,「好,只要阿慈答應不離開我,我立刻讓他們滾蛋。」
謝慈朱唇翕動,未能說出答應的話語。如果是以前,哪怕是在昨天,她都能義無反顧地說,我絕不會離開你。可是現在,她忽然不敢確定自己的心。
謝無度眸色黯淡下來,攥了攥謝慈的手指,說:「可是阿慈說過永遠不會嫌棄我,永遠不會拋棄我的。」
謝慈是說過,就在不久之前。那時的氣氛,她甚至歷歷在目,猶在眼前。
「可是那是你騙我,你沒有告訴我,你原來是這樣的人。」
「阿慈覺得,我是怎樣的人?」謝無度眉頭微壓,彷彿有無盡憂愁,眼睛卻又充滿深情地鎖定在謝慈身上。
謝慈避開他的視線,腦子裡湧現起蕭清漪與他的對話,他親口承認的那些事……可是,她腦子裡又浮現出這些年她所認識的謝無度。兩種畫面緩緩重合在一處,激烈地打著架,完全無法融合,就好像兩個畫風迥異的畫家共同作同一幅畫。
她搖搖頭,只覺得頭痛不已。
「可是你不應該騙我,你單單隻騙我……」她又有些語無倫次,「你根本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謝慈將自己的手從謝無度手中抽出,猛地轉身跑回房間里,將房門合上。她抵在門邊,對門外的人說:「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你能不能離開。」
門外的人沒有回應,亦沒有聲響,或許是走了吧。謝慈慢慢沿著門框滑落,長臂圈住自己膝蓋,目光毫無焦點地落在昏暗的房間,地毯上有淡淡的光影,是門廊下燈籠映出來的。
不知道過去多久,謝慈才扶著門框站起身,她茫然地走向桌邊。嗓子很渴,想要喝水。
屋子裡沒點燈,謝慈摸黑往桌邊走,途中撞到凳子,重重地磕在小腿骨上,疼痛感瞬間侵襲。謝慈驚呼一聲,踢了一腳凳子,而後趴倒在桌面上,輕聲嗚咽。
她想離開謝無度嗎?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現在的心情很亂,她的世界徹底天翻地覆,好像再沒有什麼能夠信任的。當時被告知,她不是蕭清漪的女兒,她都沒有這麼難受過。因為那時候,她還能有謝無度可以信任,她知道謝無度是她的後盾。
可現在,她最信任的那個人,不能相信了。
真的不能相信嗎?他是騙了你一些事,可是他待你的情不全是假。
腦子裡有個聲音忽然冒出來。
謝慈從臂彎里抬起頭來,又垂下去。可是她做人的原則便是不喜歡虛與委蛇,不喜歡假惺惺,她一腔赤誠待人待事,自然也喜歡赤誠的情感。
建立在虛假與欺騙上的感情,怎麼可能真誠呢?
她慢慢環住自己胳膊,咬住下唇。更何況,她一向沒有什麼壞心眼,甚至可以說十分善良,但謝無度所做的那些事,都令她心驚。
她主張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倘若旁人得罪她,她自然要討回來,但是平等地討回來,而不會因為旁人欺辱自己一寸,便要他人性命。
那是何等的殘忍。
這樣殘忍的行事,卻是謝無度的常態。
他們之間,根本截然不同。
即便她這一回心軟,選擇留在他身邊,那麼以後呢?以後長久的歲月,又要如何相處下去?
這日夜裡,謝慈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這一宿睡得並不安穩,總在做夢,全是噩夢。待眼皮沉沉睜開,便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身側躺著,一雙手橫在她腰間。
謝慈意識還未完全清醒,已經憑藉熟悉的氣息認出謝無度。
見她醒來,謝無度關切的眼神投來。
「醒了?阿慈可餓了?想吃些什麼?」
謝慈偏頭避開他的視線,只冷聲說:「不想吃。」
「好,那便不吃。再躺會兒?」
謝慈沉默。
她渾渾噩噩過了一夜,仍舊沒想清楚自己的心,因而也不知道如何面對謝無度。她能想到的,仍舊是離開他,冷靜一段時間。
謝慈開口:「我想去杏桃那兒住一段日子。」
謝無度微垂眼睫,拒絕:「不行。」
他現在草木皆兵,哪裡也不放心。好像謝慈只要離開他視線半刻,便會永遠離開他。他不允許。
他不答應,似乎在謝慈預料之中,她沉默著,不再說話了。
謝無度亦沒動靜,安靜地在她身側躺了會兒。不知過去多久,謝慈忽地感覺到腰間的那隻手往上走,探入她衣裙中。謝慈猛地睜開眼,意欲推拒,卻被謝無度強硬地按住。
「別碰我!」她說著,一把推開謝無度,將謝無度推下床,而後慌亂地環顧一圈,抄起一隻枕頭,砸向謝無度。
謝無度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狠厲,謝慈瞥見了,動作僵硬在半空。
這樣的謝無度令她感覺到恐懼,謝慈鼻頭髮酸。她原本還不能想象,做出那些事的謝無度是什麼樣子,此刻卻彷彿明了。
謝無度站起身,緩步靠近床榻,謝慈步步後退,退往角落裡去。
謝無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將她按倒在軟被之上,謝慈觸到他的眼神,忍不住地顫抖。
她慌不擇言:「你也要殺了我嗎?」
她指的是昨天他被蕭清漪揭露之後,掐住蕭清漪的脖子,差點把她掐死,當時謝無度的神色那樣漠然……可是蕭清漪即便與他沒太多感情,可那是他的阿娘,懷胎十月將他帶至這世上的阿娘,他都能……又遑論自己。
謝無度眸色微斂,而後抓住她手腕,將她撲在軟被上。陰鷙的眸落在她身上,謝慈閉上眼。
謝無度卻並未做什麼,只是指腹撫過她臉頰,道:「阿慈為何會這樣想呢?」
「我愛阿慈,怎麼會傷害阿慈呢?」
謝慈睜開眼,看向謝無度。
「你現在就在傷害我,我不想見到你,我想冷靜冷靜。」謝慈聲音稍稍大了些。
謝無度不知在想些什麼,他鬆開了她的手腕,握住她的手,「可是阿慈說過,要與我一輩子。」
謝慈無法
反駁,但她覺得她再在謝無度身邊待下去,她要瘋了。
「我只是想要冷靜一段時間……」
「然後你就會選擇離開我。」謝無度說。
他想,她如果從自己身邊離開了,一定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謝慈不能給出一個篤定的答案,她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
謝無度道:「阿慈方才以為我要對你做什麼,是么?你在害怕我?為什麼要害怕呢?我們相識這麼多年,我何曾有一次傷害過阿慈?」
沒有。謝慈在心裡說。
可是……
她垂下眼睫,不知說些什麼,忽地感覺到手心裡多出了一樣冷而堅硬的東西。她低頭看去,是一支簪子,不知謝無度何時從她妝奩中取的。
他握著她的手,將簪子一點點握緊。
謝無度又道:「我傷害我自己,也不可能傷害阿慈。我知道,阿慈也知道。」
是,他曾為了保護自己,奮不顧身。
謝慈抬眸。
謝無度緩緩摩挲著她手背,說:「我待旁人殘忍,所以阿慈便認為,我待阿慈也會殘忍,是么?可我待阿慈,偏偏滿腔柔情,千般不舍,萬般疼愛。阿慈認為這是一種虛偽么?為何它不能是一種……成長呢?」
他緩緩抬起謝慈的手:「因為阿慈教會了我許多東西,教會我愛,所以,我愛阿慈。只是這樣簡單的道理。」
「阿慈倘若生氣我欺騙你,可以懲罰我。除了離開我,什麼懲罰都可以。」
謝慈睜大眼睛,隱約地明白過來他想要做什麼,但腦子還未轉過來。謝無度已經握著她的手,停在自己心口。
謝慈眼睜睜看著,他握著自己的手,將手中的那支簪子一點點地往他心口插下去。簪子硌得她手指疼,鮮紅的血從他心口滲透了衣裳,亦刺痛了她的眼睛。
謝慈終於反應過來,猛地抽出手,將簪子扔出好遠。簪子哐當一聲摔在牆上,謝慈劇烈地喘息,聲音帶了些哭腔:「謝無度,你瘋了……」
謝無度唇角微漾,卻是笑了,「我從來都是這樣的人。阿慈在意我欺騙你,那麼真實的我,倘若阿慈從一開始就知道,還會喜歡嗎?」
謝慈緊緊盯著他胸口的傷,顧不上回答他的問題,大聲喊道:「來人,請大夫!快請大夫!」
外頭的人不知裡頭發生什麼,亦不知他們二人之間發生什麼,只能憑藉無雙閣門口忽然多出來的守衛,以及他們之間的氣氛猜測,王爺與王妃又吵架了。
大夫很快趕來,替謝無度診治,包紮傷口。謝慈沒有避讓,她就坐在一側,因而隨意一瞥,便瞥見了謝無度心口的傷疤。她心微顫,別開眼。
大夫亦不知他們發生什麼,更不敢多問,只叮囑了幾句注意的事,便離開了。蘭時送大夫離開,竹時她們也退下去,房間里又只剩下他們兩個。
謝慈沒看謝無度,低低開口:「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好。」謝無度應了聲。
而後是腳步聲往門口方向去。
許久,她才將下巴擱在膝上,發獃。
他連自己的命都這樣不在意么?又或許,這是他的好算計。他慣會拿捏她的心,一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