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
他越是神色嚴肅凝滯,許皇后笑得越是開心。
「你過來,不然我就殺了她。刀劍可不長眼睛,她這細皮嫩肉的,這麼鋒利的刀一下子就能劃破她的脖子。」她笑著說。
謝無度握著劍柄的手攥得更緊,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從沒有想過,今日這出會是許皇后所為。甚至於,他幾乎忘卻了許皇后這個人,在謝無度眼裡,從未將許皇後放在眼裡過。他只記得,蕭羽風曾意圖欺辱謝慈,任何人都不能這樣做,所以他殺了蕭羽風。
此刻許皇后將匕首架在謝慈脖子上,已經讓她柔滑的脖子上留下一道細微的血痕。
那鮮紅的顏色,彷彿昭示著,這是他的自負所付出的代價。
亦或者,不是自負。
謝慈眼神有些驚慌,她熱愛生命,自然從未想過死,也害怕死。許皇后貴為皇后,後宮女眷怎麼會隨意出現在清風樓?這本就不合理。現下想來,早有端倪,只是已經晚了。
脖子上傳來冰涼的觸感,以及微弱的疼痛感,心跳聲如雷。這樣危急的情況下,謝慈下意識看向謝無度求助。
許皇后望見他們二人眼波流轉,語氣凌厲地打斷:「都死到臨頭了,還有時間在這兒調情?」
謝無度看向許皇后,道:「你要如何?」
他視線緊張地盯著謝慈脖子處,生怕許皇后太過用力。謝慈都多少年沒有受過傷見過血,此刻他心中慍怒不已,只恨不得立刻將這婦人生剮。可無奈她離謝慈太近,他沒有十足的把握能讓謝慈不受傷,只得先與許皇後周旋。
許皇后聞言笑起來:「我要如何?我要你的命,你殺了我的兒子,一命抵一命。」
謝無度沒有猶豫:「好。你放了她。」
許皇后哼了聲,「你倒是痴情種。」
她說罷,目光謹慎地打量一圈,最後落在謝慈雲鬢上。謝慈今日有特意梳妝,她每日都會認真梳妝,前些日子也一樣,雲鬢上滿頭釵環,許皇后從中拔出一支,扔在謝無度腳下。
「就用它,刺進自己胸口。」
謝慈瞳孔微震,瞪向謝無度。只見謝無度未曾猶豫,躬身拾起那支簪子,而後抬手,扎進自己胸膛。
謝慈呼吸凝滯,嘴唇微張。
他胸口舊傷未愈,堪堪結痂,如今又添新傷。她卻未曾受過這樣的傷,卻彷彿已經感同身受地痛起來。
鮮血從他胸口湧出來,滲透了他月白色的錦袍,謝慈微微地顫抖,抬眸望向謝無度眼底。
許皇后笑聲更甚,道:「還不夠,再刺深一點,再轉一圈。羽風,你瞧見了么?」
她只覺得大仇得報,彷彿對得起蕭羽風的在天之靈。
謝無度照做,將那支簪子扎得更深,同時亦關注著許皇后的表情。
就在許皇后發笑之時,謝無度抓準時機,將胸口的簪子□□,而後扔向許皇后。許皇后沒有防備,只得抬起匕首相擋,謝無度趁機將謝慈帶近自己身側,同時一腳踹在許皇后肚子上。許皇后倒在地上,謝無度一劍捅在她身上。
許皇后吐出一口血,面目猙獰地開口:「你以為……你們能走嗎?」
說罷,死不瞑目地咽了氣。
謝無度抓住謝慈手腕,眼神示意青闌他們斷後,帶著謝慈下樓離開。才剛上馬車,便有諸多人馬從周遭的街巷中冒出來,追在他們馬車之後。
謝無度胸口的傷口還在流血,謝慈伸手想要觸碰,又不敢亂碰。衣襟上的血沾在謝慈手指上,她焦急道:「你……沒事吧?」
謝無度握住她指尖,還笑得出來,他臉頰上鼻尖上都沾了些血跡,面容瞧來有種詭異的昳麗感。
「阿慈擔心我?」
謝慈急得不
行,沒心情開玩笑,轉頭意欲查看馬車外的情形。
手卻被謝無度握得更緊:「阿慈,你知道嗎?我方才其實可以想別的法子救你,可是她要我為你死,我又覺得,未嘗不可。我情願為你赴死。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我這一生全部的歡愉,都是你。倘若沒有你,我生與死,亦沒有什麼不同。」
他手心裡也沾了血,溫溫熱熱,黏黏糊糊的,謝慈聽不下去,「什麼死不死的……別說了,別說了好嗎,謝無度。」
謝無度笑意卻更深了,他非要說下去:「阿娘說得沒錯,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但這個瘋子,他愛你。從前阿娘不愛我,我便以為,這世上,沒有人會愛我真實的面目,所以我選擇欺騙你。因為我想要你留在我身邊,陪著我,永遠屬於我。」
「現在,我大概是要死了。為阿慈而死,真好。日後阿慈的人生還有數十年光陰,一定會過得幸福快樂,但也永遠都不可能忘掉我。」他勾唇笑,猛地吐出一口血來,鮮血順著他嘴角流下來,看得謝慈心顫。
她伸手去擦他嘴角的血跡,眼睛早就濕潤,「不行,謝無度,你別死……我求你了……」
馬車行駛得很快,謝慈心完全慌亂,什麼也顧不上了。
「你不能死,你不是總說要跟我一輩子在一起的嗎?謝無度!你別死!」謝慈哭著堵住他還在流血的傷口。
馬車忽地猛烈撞上什麼東西,一陣顛簸,謝慈想到謝無度的傷,將他抱在懷中,試圖讓他別被顛簸受更重的傷。馬車一陣天翻地覆,將二人拋出車廂。
身後追兵正朝他們而來,謝慈將謝無度護住,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應該怎麼辦。但她完全沒有想法,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謝無度怎麼可以死?
謝無度的人馬與追兵們激烈地廝打在一起,謝無度靠在謝慈懷裡,又吐出一口血來。謝慈抱著他的頭,不停地擦他嘴角的血跡。
倏忽之間,一支箭矢朝著他們而來。
那一刻,謝慈幾乎沒有猶豫,便想擋在謝無度身前。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想過的一個問題,倘若是她?她能做到這樣嗎?
那時候,她還沒愛上謝無度。所以覺得自己不能。但原來愛上一個人的時候,當真可以捨生忘死。
但謝無度哪裡捨得讓她來擋,他用力將謝慈按在懷裡,硬生生用自己的背脊擋住了那支箭。箭刺穿了他的胸膛,箭尖近在謝慈眼前,淌著血。
謝無度道:「方才之事,我很開心。」
他低頭瞥了眼,又道:「如今,阿慈可信我的真心了。阿慈比我的性命還要重要千倍萬倍。阿慈是我灰暗人生中的火焰,我只是……永不想失去我的火焰,才欺騙阿慈。可方才……我忽然明白了,其實……真正的愛本就是在見過一個人的醜陋之後,還願意愛他。阿慈願意給予我真正的愛,我很高興。」
謝慈滿目濕潤,珍珠般的淚滴一顆顆往下落,「我……我不離開你,我們白頭偕老……謝無度……」
謝無度卻已經失去意識。
-
謝無度的人馬最終勝過了那些不要命的追兵,屍橫遍野,青闌與常寧二人迅速將謝無度帶回王府,請來太醫。
謝慈連衣裳都未來得及換,渾身狼狽,守在一旁。她忽地想起他們的開始,與現在何其相似。
那是她的開始,卻不是謝無度的。
謝慈抱住膝蓋,埋頭默默流淚。
好幾個太醫一併診治,端出去暗紅的水一盆又一盆。謝無度受的傷太重,大夫們忙碌了近兩個時辰,才敢對謝慈稟報:「王妃,王爺的傷勢太重,我等雖極力醫治……但我等醫術有限,也不能讓王爺醒過來。倘若王爺能撐過今晚,便能活下去,倘若不能……」
謝慈雙目
失神,頹然跌坐下去,望向床上躺著的謝無度。
「我知道了,多謝太醫。蘭時竹時,送太醫出去。」
其他人也都盡數退下,房間里只餘下謝慈與謝無度。謝慈緩步靠近床側,握住謝無度的手,就這樣,直到半夜。
謝慈滴水未進,平日里愛漂亮的人,一頭狼狽地守在床側,寸步不肯離。
謝無度始終未醒。
蘭時她們過來勸道:「王妃,您還是去休息吧,您若是也累倒了……」
謝慈搖頭,目光從他深邃眉眼間至薄唇,忽地開口:「謝無度,我告訴你,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不記得你,我會把你忘掉的!一定會的!」
她說罷,床上的人也沒反應,謝慈俯身趴在一旁低聲啜泣。
「謝無度,你別死,我答應永遠都不離開你,一輩子都不離開你。」她嗚咽出聲。
床上那副冷峻的眉目,卻仍舊毫無波瀾。
謝慈這一夜不知道何時睡著,天還未亮時,又從夢中驚醒。她第一時間去瞧身側的人,只見他臉色越來越蒼白,謝慈一顆心也愈發沉墜。
「謝無度……你不是說我是你的火焰嗎?我都靠你這麼近了,你沒感覺到嗎?」謝慈將臉頰貼在謝無度微涼的手背上,而後俯身抱住他,靠在他脖子上。她偏頭,丹唇吻過他頸側,最後到他一雙唇上。
她期待著,卻又再次失望。
謝慈心灰意冷坐回原位,目光沉沉落在地毯上,不知過去多久,忽地感覺到手心裡的手指動了動。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身側的人,望見那纖長的睫毛微微抖動,那雙含情眼慢慢睜開。
謝慈闔上眸子落淚。
謝無度說:「阿慈,我方才好像做夢,夢見你說永遠都不離開我。」
謝慈吸了吸鼻子:「謝無度,我永遠都不離開你,我們一輩子在一起。等以後老了,你還得給我撐腰,我們一起去院子里曬太陽……」
她一頓,又道:「但是,有些東西你得改。你說是我教會你許多,那你便得繼續跟我學。」
「好。聽慈夫子的話。」謝無度虛弱地應。
他的老師,他的歡愉,他永遠熱烈的火焰。因為她,他的靈魂亦從殘缺變得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