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223 農事
第二百二十三章
「家裡久不住人,雖然你三叔三嬸常過來收拾,可到處還是顯得舊了。」
柳賀當官之後,村裡的這棟老宅子一直有人照料,舊傢具都是一直用著的,紀娘子沒捨得丟,柳賀打開原先柳信的那間書房,書卷的排列還與他少時一模一樣。
柳賀打開一冊《論語》,有他記的字,也有他爹記的字,都泛著舊。
「相公少時便是在此處讀書的吧?」楊堯望著屋中陳列,「娘那時必然很用心。」
柳賀點了點頭:「娘有什麼好的都先緊著我,還常請三叔撈些江鮮給我補身體,她出門不便,村裡人就常去集市給我捎些吃的喝的。」
下河村中,雖柳義與二嬸令人生厭,可其他人還是很照顧他的,柳賀很承這份情。
即便他有了出息,柳賀也沒有叫人將家中老宅修得多麼壯觀,一切仍如舊日一般。
柳賀輕撫著門框,他當時常常讀書到天黑,紀娘子便在屋中守著他,當時的辛苦到今日只剩懷念。
柳賀往外看,妙妙抱著滾團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她剛進門不久,便央著紀娘子帶她去看雞鴨,隔壁人家養了一隻小羊,妙妙聽見羊叫,也催著紀娘子帶她去看。
柳賀此次返回下河村,也是應族老之請,將知兒寫進族譜。
柳賀不知曉的是,因他成婚多年只有妙妙一個女兒,紀娘子未催促他,村中族老反倒十分憂心,時不時便詢問紀娘子一二,柳賀估摸著,若是知兒未出生,族中恐怕有人惦記著給他過繼一個兒子。
柳賀為官之後一直不肯多用免役名額,他願給三叔等親人免丁役,但竟有人為免丁要將兒子記在他名下,柳賀實在是不願,這些人說不動柳賀,便來鼓動紀娘子。
……
柳賀在村裡住了半月,辦席宴請了下河村中的好友親朋,柳義與二嬸仍住在他家隔壁,但自柳義被關進牢里過後,他便徹底老實了,此次柳賀回鄉他也沒出來找事。
官場傾軋,縱是柳賀也有如履薄冰之感,何況柳義本身見識不高,以為自己是揚州知府的親叔叔,就能在揚州城中橫著走。
他自己落入旁人的圈套而不知,反倒得意洋洋,紀娘子提起他就來氣:「倒是可惜了禮哥,挺乖的孩子,偏偏攤上這麼個爹。」
柳賀穿過來時禮哥還小,如今也成家了。
他的親事還是紀娘子找人替他談的,親事剛定下不久,柳義就去揚州蹲了牢,禮哥又羞又愧,都不想成親了,幸虧那家女兒並未嫌棄他。
禮哥因此沒臉見柳賀,柳賀在京及回鄉時,他都託人給紀娘子送了補品等,對外也不說自己和柳賀的親戚關係,和妻兒一道住在鎮江府里,和岳父岳母一道平平淡淡過日子。
禮哥小時候紀娘子就挺疼他,覺得柳義的錯處怪不到他身上。
在鎮江府中柳賀閑不住,回了下河村,他反倒過了一段滋潤的日子。
有空的時候,他便坐在河邊釣釣魚,這時候妙妙便抱著滾團坐在他旁邊。
柳賀對妙妙比劃:「滾團來咱們家的時候只有這麼一點大,它膽子很小,你祖母叫它往哪兒去,它就往哪兒去。」
「滾團還畏懼臨家那隻滾地錦,那貓也好些年沒見著了。」
柳賀說什麼便來什麼,他剛提那隻滾地錦,便看到一隻玳瑁慢悠悠地出現在他背後,看著樣貌很像是當年那隻,但柳賀也並不確定。
滾團精神一向懨懨的,回下河村之後倒是稍好了一些,此刻見了那隻玳瑁,它便自妙妙身上跳下來,兩隻貓一起玩了會。
妙妙便不看柳賀釣魚了,專心致志盯著兩隻貓看。
柳賀不外出便在家陪著妻兒,若是外出,便繞著通濟河和茶山走一走,他注意到,柳家的族田似乎種了不少甘薯。
據族老說,《育言報》是柳賀這右宗伯所推的報紙,丹徒縣衙自然比別處更重視些,下河村畢竟是柳賀宗族所在,因而《育言報》中所提的作物,甘薯、玉麥、土豆及番柿族中都種了。
柳賀於是多出一樁事來,將這些作物的生長狀況記載下來,等驛差來取信時,將之交到京城。
在鄉的日子實在輕鬆愜意,柳賀許久未動筆,自然覺得手癢,因而一日晚上,哄過知兒后,他便到書房,寫了一篇《鄉居小記》。
散文這類篇章柳賀並不常寫,主要是沒有那等閒情逸緻,在京城的日子他一直綳著,腦子轉得快,但也累。
這類講鄉間生活的文字還是適合閑下來之後再寫。
「相公,娘煮了些甜湯,出來喝。」
聽見楊堯喊他,柳賀應了一聲,甜湯微甜,喝著十分爽口,柳賀忍不住感慨道:「若是在京里,喝一碗甜湯也覺得無滋無味。」
「因為相公的心思不在湯上。」楊堯道,「回鄉了便不必想那些。」
下河村中近日有一幅奇景——自村中走出的狀元郎不寫文章了,反而整日在田間地頭,問農時,問如何伺候葉子,他那股勁頭倒好似要當種地的狀元一般。
和村裡人請教時,柳賀也一點沒有狀元郎的架子,久而久之,大家便都願意教他,反將他身份忘得一乾二淨。
柳賀任親民官時也讀過不少農書,此時雖有致力於農事的官員,可成書者少,更缺少系統性講農業種植的書,眼下徐光啟只是個十多歲的少年郎,距離他寫下《農政全書》還有許多年,而其餘農書,如《汜勝之書》、《陳旉農書》、《齊民要術》等,除了元代王禎的《農書》外,其餘距今都太過久遠。
柳賀便想著,待《育言報》發行一段時間,便要將報中所載的農事、水利、醫藥、番文」各方面的經驗集結成書。
他少時讀書便覺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如今萬卷書恐怕已讀得差不多了,行萬里路的境界他卻仍未達到。
回鄉之後他也享受到張居正的特殊待遇——一期《育言報》發售,便會快馬送至鎮江,交到柳賀手上。
柳賀覺得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可潘晟卻覺得,《育言報》雖被放給了張元忭等人,但這報紙畢竟是柳賀的心血,還需他多加審核、關注。
柳賀自己上手翻了田,又將鎮江府中所藏的農書讀過,再聽取老農的意見,於農事上見解漸漸深厚了起來。
甘薯是他極力推廣,其餘如玉麥、土豆等作物也各有其效用,但柳賀也不只關注這幾種新作物,稻、麥等如何增收也是他關注的話題。
楊堯對柳賀也十分無奈,不過她早已習慣了柳賀如此——在京城時,柳賀操心朝事,每日不得閑,到了地方上,即便此刻無官無職,柳賀同樣忙得熱火朝天。
剛回家不久,他已經黑了瘦了。
他和鎮江知府林應雷、丹徒知縣甘世價都打過招呼,二人十分樂意將本府知農事的吏員交由柳賀指派,那小吏便帶柳賀下鄉去,詢問何處,以探尋作物增收的方法。
林應雷與甘世價皆十分疑惑,兩人卻不敢輕易問詢柳賀。
但再過一月,兩人便自《育言報》農事一欄瞧見了柳賀所撰的文章。
《育言報》問世不過半年,卻已是朝廷官員、士紳、讀書人必讀的報紙,各地書肆進報十分積極,報紙到手的速度遠比一般書籍更快,即便在鎮江府地界,官員們讀到的《育言報》也只比京城慢上一兩期而已。
事實上,《育言報》農事一欄依舊不為官員所重,《育言報》所收的稿件大多來自對農事有興趣的讀書人和吏員,其中有功名的並不多,進士更是屈指可數。
而林應雷與甘世價所讀的這一期《育言報》,在農事欄中撰文的竟是柳賀!
「右宗伯這是何意?莫非真不願爭閣臣之位了?」
也有人覺得,柳賀這堂堂三元郎真是墮落了,他詞臣出身,官至禮部右侍郎,所掌的是天底下最重的規矩,可謂清貴到了極致,然而他不僅不爭入閣,竟自甘墮落,為區區農事撰文去了!
他們雖知柳賀大力推廣甘薯,也知這甘薯產量驚人,可正統讀書人不該專於此事,有此空閑,不如多讀幾篇聖賢文章,日後也能有佳篇存於世間。
柳賀在農事一欄中早已寫道,「士農工商,農為根本,農之盛,在地利也……」
他強調,太/祖重農,然重農一事不僅要重視糧食的種植本身,也要注重產量的增長,結合天時、地利,用正確的方法引導百姓種植,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柳澤遠這文章,細讀之下,當真功底紮實。」戶部尚書張學顏贊道,「且條陳在理,我再令各地踐之,待明歲夏稅秋糧收繳時,或許會有別樣收穫。」
張學顏與柳賀關係只是平平,柳賀力推甘薯算是搶了戶部的活計,當時張學顏並不高興。
可甘薯在陝西、河南等地種植后,效果十分之好,二地所報的餓殍、飢荒數減了不少,於戶部而言,這也是一項功績。
因而《育言報》上的農事一欄,張學顏可謂期期不落,對戶部來說,辟一塊地開荒並非麻煩事,但若實踐有效,其效用往往遠超張學顏的預期。
張學顏和柳賀沒有深仇大恨,他是張居正鐵杆,柳賀在張居正歸政一事上如此知進退,所攬的各項事務成效又非同尋常,他眼下雖離了京城,在官員中的口碑反倒比在京城時還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