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5章 託孤

天氣漸熱，

皇帝邀請武懷玉和馬周、房玄齡等幾位宰相去洛陽行宮消夏。

本來皇帝幾乎每年夏天都是去岐州的九成宮避暑，但考慮到朝廷正在準備立洛陽為東都，兩京並立，再加上這遼東卑沙城之戰也要打響，

皇帝此時去洛陽，既可避暑度假，也方便及時掌握漠北和遼東的戰爭動態。

這次被皇帝邀請去洛陽的，除了上次在驪山湯泉宮的六位宰相，又邀請了衛國公李靖和齊國公秦瓊，連已經半退休在家的開府儀同三司、鄂國公尉遲敬德也被喊上了。

等出發時，武懷玉又看到了許久不見的親家公宇文士及，這位武德貞觀兩朝元老宰相，也致仕在家差不多十年了。

「宇文公最近氣色不太好啊？」

老頭白髮蒼蒼老的不成樣子，背都駝了。

「老了，早就該死了，活到這把歲數，還能再看到這天下重歸盛世，滿足了，說不定哪天一覺睡下，就不再醒來了。」

宇文士及倒是挺淡然的，他是出生於開皇盛世之時，如今將死在貞觀盛世，這輩子經歷很多，出身富貴，是隋朝權臣宇文述之子，少年時便以父勛，封新城縣公，然後迎娶南陽公主，拜駙馬都尉，遷尚輦奉御。

江都之變后，投長安老朋友李淵，雖然妻子南陽公主跟他離婚，兒子也死在戰亂中，但李淵馬上又把宗室壽光縣主賜婚於他，又憑著妹妹是李淵寵妃宇文昭儀，很快拜中書侍郎，封郢國公。

「二郎啊，我這身體啊，撐不了多久了，有個事情，咱商量一下，把你家五郎跟我家小娘的婚事，早點辦了。」

武懷玉和樊五娘所生的五郎承佑，早年就跟宇文士及和壽光縣主之女宇文如蓮花訂婚了，本來也是打算今年秋完婚。

宇文士及現在擔心自己可能撐不到那個時候，希望讓女兒提前出嫁，這也是為兒女們考慮。

他要是在婚前突然去世，那婚禮不僅得取消，宇文氏還得在家為父守孝三年，那就耽誤了。

當年武懷玉跟宇文士及結這門親事，也還是秦瓊夫婦牽線搭橋做的媒，秦瓊夫人跟宇文夫人都是大唐宗室縣主。

當初武德貞觀那批宰相，如今還在朝中的也就蕭瑀蕭大炮，宇文士及雖曾是天策府司馬，但畢竟是李淵的心腹老臣。

「那宇文公你看什麼日子合適，咱們提前些也可以。」

武懷玉看著他樣子，估計也確實可能今年都撐不過去，也願意先把這樁兒女大事辦了。

「五月是惡月，七月是鬼月，既然不能等到秋冬，那乾脆就六月吧。」宇文士及道。

其實大唐有些地方也不喜歡六月結婚，認為六月居一年之半，六月結婚，就好像半婚，會少幸福一樣。

不過此時宇文士及的情況擺在那，實在是等不到八九月了。

「宇文公，這次去九成宮路上，我們同乘一輛馬車，我給你好好把把脈，為宇文公開點調理溫養的方子，宇文公這身子，我看活到九十九都沒問題。」

「哈哈哈，」宇文士及笑，「好，就勞煩二郎了。」

他沒拒絕，但其實他致仕差不多十年，早就身體不好，也一直有請名醫，甚至以前也請武懷玉看過，但年紀大了，一些舊疾頑症，也是難以根治。他其實很淡然，早就能坦然面對了。

這生富貴至極，生活奢侈，也享受夠了。

他三個兒子，一個被竇建德所殺，另兩個也只是中人之資，他也沒指望他們有啥大出息。

幾個女兒，一個女兒聯姻武懷玉的第五子，另一個女兒則是被當今皇帝選為十三皇子趙王未婚妻。

宇文士及妹妹宇文昭儀很得李淵寵，曾經還有意要立她為皇后，是宇文氏自己拒絕的，她的出身在李淵後宮嬪妃中是比較高的。

她也為李淵生下了兩個皇子，韓王和魯王。

而韓王李元嘉，娶的是宰相房玄齡之女。

做為皇帝的十一弟，李元嘉也早就分封就藩，封地在隴右，封在洮水之源，地處西傾山以東，設西滄州，韓王李元嘉就是世襲西滄州刺史了。

大唐的貴族勛戚就是如此，關係複雜，盤根錯節。

貞觀朝，宗室分封制度雖然幾經變化，但現在基本上還是已經確定，宗室分封於邊地建藩，但限制頗多，雖也有自己的親王府、親王國、以及親王親事府親王帳內府，這幾套文武幕府班子和侍衛，

但規格和數量上都有嚴格限制，

封地上的行政財稅司法軍事，也是朝廷任命官吏，只不過藩王能夠拿到三分之一的封地稅賦，並享有一定的監察權。

說白了，不是真讓你去分封建國的，只是讓你去邊地養著，既免的在京師搞事，又能為皇族做個備份。

爭了那麼多年，最後這樣的結果，其實都是中央集權派和復古分封派之間的鬥爭，最終是武懷玉中間調和派得到李世民支持，才有了如今的這些皇弟皇子們分封到流求、海南島，以及安南、雲南和隴右青海，甚至是李泰李祐李恪他們還給貶到西域河中地區去了。

要說真正傳統意義上的分封，反倒是武家的呂宋，有幾分這個意思，只是朝廷上下並沒有誰把那塊海外之地放在眼中。

「李績這次塞北大捷，二郎怎麼看？」宇文士及問。

這老頭別看現在病怏怏的，可也是能文能武，兩任涼州都督，也任過右衛大將軍，對軍事並非不懂。

「英公這仗打的漂亮，打出了我大唐的威風。」武懷玉笑道。

宇文士及卻直言，「李績這次表現確實不錯，但要跟衛國公與二郎你的戰績相比，還差的遠了。

如果這次是你統兵北征，那麼就不會打的這麼險之又險，你會是摧枯拉朽，甚至根本不會把南下的這二十萬薛延陀兵再放回去。」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說的是就是那些真正的善用兵者，不會把仗打的太過驚險，也就是說他們不會讓戰事超出自己的掌控，作戰之前早就已經謀划周全，能不能打，怎麼打，甚至還有幾套備案，

一旦開打，照計劃執行便是。

反倒是那些把仗打的跌宕起伏的看著極驚險刺激的，反而是缺乏戰略眼光，這方面的代表就是飛將軍李廣了，西漢時名氣大的很，但經常在戰場上連路都迷失，

他就好比金庸射鵰里的柯鎮惡，每次放最狠的話，卻要挨最毒的打，李廣名氣雖大，但戰績真不怎麼樣。

匈奴人都不懼李廣，反正五五開，怕啥。

武懷玉征西域，滅國擒王，打下大大的疆土，征服了多少部落王國，但在長安人眼裡，這仗打的就非常輕鬆，好像西域這些所謂的可汗、俟斤、國王、全是一群菜雞。

卻不知，那只是因為武懷玉段位太高。

「若是你二郎率著一萬二精銳河東騎兵，再帶著三萬東突厥輕騎，對付八萬遠道而來，疲憊已極的薛延陀人，就在長城腳下，還能先上來就大敗一陣？」

武懷玉沒反駁，

他覺得李績最後確實贏了，但贏的也很艱險，也可以說是李思摩無能輕敵，但統帥畢竟是他李績，同樣負有責任。

不過他也不想踩拉別人。

終究是贏了，為國立功了。

宇文士及說這些，也不是為了貶低李績，而是想提醒武懷玉，李績這仗贏的艱難打的一般，但現在長安已經有風起，都是在誇讚李績之功。

很明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這絕不會是李績家的人在做這事。

李績向來謹慎小心，他的家人也不會這樣張揚，宇文士及時提醒他，這事其實肯定是有皇帝的授意，用意嘛，就是捧起李績為新的戰神，

有新的了，自然就會遺忘舊的。

而他武懷玉就是那舊戰神。

武懷玉也清楚，但不在意，因為他早做好了低調幾年，然後找機會去呂宋的想法。

他已經爬到了紅線區，不能再往上爬了。

有個李績橫空出世，替他吸引點關注目光也挺好。

「我那幾個兒子啊，沒啥本事，我也不求他們多出息，只盼平平安安就好。希望二郎能夠看在咱兩家是親家的份上，以後能夠幫我多照顧一二。還有，我那幾個兄弟的兒子，也請一併照顧一下。」

宇文士及的次子宇文承嗣，現任正五品的尚輦奉御，專管御用車輛，這是皇帝小車班的主任了，品級不低，但沒啥實權，都是安排勛戚大臣子弟的。

一身緋袍銀魚，看著挺尊貴，但要跟武承嗣的洛陽令比起來，同樣品級，職權、前途都差遠了。

宇文承嗣將來肯定是能繼承郢國公爵位的，這輩子可能當個殿中丞、刺史啥的就到頭了。武承嗣卻有機會一路往上，直至宰相，起碼也能做個尚書。

宇文士及家的三郎，也是早早就以父勛，封了個新城縣公，這也是宇文家族幾代相承的爵位了，不過也只是虛封散爵而已。

他這些年還一直幫著撫養兩個兄弟和兩個弟弟的孩子。

「宇文公放心，咱們兩家是親家，自然該相互照顧。」

勛戚貴族們互相聯姻，甚至在科舉放榜后榜下捉婿，其實都不過是為了能夠維持家族的階層地位，

一個豪門是起碼需要幾代人的努力的。

一個世家，那就需要更多代人的努力了，如果後繼無人，那也可能很快垮掉。

不管這些勛戚貴族們，曾經是出身草根貧寒，還是沒落的豪族，只要上來了的，就沒有人會願意家族再掉下去，所有人都會想盡辦法。

雖然社會進步，需要打破階層固化，但事實上，人性使然，沒有誰會把自己賺的錢，送給外人。

同樣道理，別人世代的經營，你憑什麼想草根逆襲？

就算真有草根借著風雲際會逆襲成功了，那他也一樣會想辦法讓自己的後人能夠繼續維持住他打拚下來的成果。

皇帝老兒是如此，王侯公卿也是如此，就是地主富商都是一樣的。

長安城那些上流階層的人，其實整天都在想著這點事。

「你在想什麼呢，一直發愣？」

給親家宇文士及把脈診斷了一番，武懷玉給他開了個方子，確實已經沒多少時間了。

他來姐夫馬周這邊，

可是聊著天總出神，馬周很少見他這種狀態。

「八郎和七娘的事，我這些天反覆的思考，總覺得不太合適。七娘是八郎親姑姑之女，這近親結婚，危害很大。」

「不是本族同姓啊，千百年來姑舅表親結婚，不都是親上加親的好事。」馬周也算是博學多才見多識廣的，還跟懷玉說起新羅國的內婚制，「新羅國實行骨品制度，唯有做過國王的金昔朴三姓為聖骨，其下還有真骨，以及五頭品四頭品等，

他們骨品間不得相互通婚，如果高品跟低品成婚，那麼兩人後代就只能是低品。聖骨王族如果跟聖骨以下通婚，那就失去聖骨資格，也就失去王族地位······」

所以傳統聖骨只有王族三姓聯姻，但後來金氏獲得長期統治權力，世代為國王，為了穩固王位，於是新羅國王金氏王族，就只跟自家人結婚，

叔叔娶姪女，娶堂姐妹，甚至還有娶姑姑的，更有娶親姐妹的。

金家的內婚，也被稱為血婚，都好多代了。

也正是憑著這個血婚制，金家一直牢牢把握著國王的寶座，而昔朴兩家雖也還被稱為王族，卻再沒能當過國王。

「新羅人那種血婚、內婚，確實有違人倫道德，但我們華夏的姑舅表親結婚，那完全不一樣······」

武懷玉沉默，

饒是馬周這樣博學多識，且官至宰相的人，面對這種姑舅表親通婚的傳統，他們也是支持維護者。

「八郎和七娘這樣的，也屬於近親通婚，從醫家這邊來說，直系近親通婚，危害很大，容易不孕和生出畸形兒，」

馬周道，「可我聽說近親結婚，生出畸形兒和天才是一樣多的，都只有極小的可能。」

古人講，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一直以來實行的都是同姓不婚制訂，反而對錶親結婚是推崇的。

馬周這樣說其實在古代，也是有一種特殊的情況，那就是同個家族的人都會有些相似基因，近親結婚，會有可能疊加這些基因特徵，讓好的更好，壞的更壞。

表親結婚，基因相似較低，因此出現缺陷的孩子也會少一些。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現實情況，古代條件差，孩子生的又多，那些生來帶有基因缺陷的孩子往往就夭折了，

很難再把這種缺陷基因又傳給下一代。

因此，古人眼中，表親結婚，並沒那麼可怕的後果，反而倒覺得不少表親結婚生下的孩子，聰明的多，甚至有不少天才。

武懷玉本以為跟馬周是讀書人，可能心裡不同意這門表親婚事，如果他反對，武懷玉也不強求。

畢竟，他有一個天大的秘密，他並不是真正的武家人，他一穿越客，又不是真正的武二郎，跟武玉娥也不是親姐弟。

馬周很贊成女兒和武八郎，覺得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如今互有情意，這門親事那可謂天造之選，還能親上加親。

武懷玉說容易生出畸形兒，馬周說更有可能生出天才。

武懷玉強調生出畸形兒很可怕，馬周說多說幾個，就算不幸真生到一個天生缺陷的那也是命，這天下誰家不夭折幾個孩子？皇帝家都如此，何況百姓乎。

這種自古以來深入人心的觀念，真的很難改變。

武懷玉掏出自己隱仙弟子、當世藥王的頭銜來，都沒法說服馬周，反而讓馬周生氣了，難得嚴肅的質問起武懷玉，你難道是瞧不起我馬周寒門出身？

這話沒法再聊下去了。

既然如此，這事以後也就無需再提，否則會讓大姐和姐夫很生氣。

原本武懷玉也是想以此事，把近親通婚的壞處告訴大家，希望以後避免，但現在看來根本改變不了這種傳統觀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