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觀燈之夜(下)
舅舅的馬車來得有點晚。接我回到水明王府,舅媽已經為我設了個小宴。這是我入明心院後頭一次回來,在舅媽看來也算是件不大不小的事了。我曾聽媽說起過舅媽,說她極有教養,不過媽沒說舅媽極是愛刨根問底,我在明心院幹了點什麼,她幾乎樣樣都要打聽。還是舅舅見她問起來沒完了,說道:「雲妮,明心院也不是玩的地方,翰白夠累了,先讓他吃飯吧。」
舅舅在家大概和我父親在家的地位差不多,因為舅媽沖他翻了個白眼。不過因為我在,舅媽倒也沒再說,阿妙倒是給我夾了塊肉道:「翰白表哥,你吃肉。」
吃罷了飯,舅舅把我叫到書房問了幾句。他在飯桌上嫌舅媽多嘴,其實他問我的也就是舅媽想知道的。我說起被續王子打下來一回的事,他皺了皺眉,低聲道:「翰白,你媽不在這兒,你在明心院里,我也管不到你。但有件事你要記住,千萬不要對續王子記仇。」
我道:「這個當然。」只是看著舅舅這副鄭重的模樣,我不禁有些擔心,問道:「舅舅,這個續王子到底是什麼來歷?」
「此人乃是當年的大帥丁亨利之子。聽說丁大帥當初舉家西遁,被大統帥派兵追殺,是陛下動了惻隱之心,將丁夫人與丁續公子放走了。十餘年前,陛下又從狄部找回了丁公子兄妹,將他二人收為義子義女了。」舅舅說到這兒,忽地嘆了口氣,卻道:「翰白,你那流星錘練得如何了?」
我道:「這東西不好帶到明心院去,我都沒練。」
「那我們去後院,趁現在練一下吧。」
舅舅說過,流星錘有擲、轉、勾、旋四種手法,練會不難,想練熟卻是永無止境,最主要還是熟能生巧。他現在突然說起這事,只怕是不想再說續王子的事。不過舅舅扯開話題,我也猜到他的意思。這個續王子定然不好相與,如果我和他結了仇,他肯定會千方百計地來找我麻煩。只不過僅僅是因為帝君給了我一個王子的待遇他就對我恨成這樣,看來我就算沒打算得罪人也無濟於事。
在後院跟舅舅練了一陣,我只覺出手越來越順。舅舅將幾根木棍豎在我面前,又在木棍頂上擱了塊石子,讓我將那石子擊落而不能碰到木棍。木棍只是豎在地上,稍一碰就會倒下,因此準頭必須拿捏極准。我試了好幾次,要麼就是因為生怕碰到木棍,連石子都碰不到,要麼便是連石子帶木棍一塊兒擊倒了。只不過越練手越順,待我練到了第八次上,銅錘一下飛去,正將石子砸飛,而木棍卻不動分毫。我又驚又喜,生怕這次只是碰巧,又連試了兩次,每一次都不偏不欹,正中石子,我才相信自己已把握到了決竅,不禁大為得意,扭頭道:「舅舅,你看,我這樣成了沒?」
我本待向舅舅誇耀一番,可一扭頭,卻見他若有所思,也不知在想什麼。聽得我叫他,他這才回過神來,看了看被我擊落在地的幾塊石子,嘆道:「翰白,你真和你媽說的那樣,是個天生的武人。」
我怔了怔道:「我媽這麼說我?」
舅舅點了點頭:「是啊。」他頓了頓,又輕聲道:「翰白,只是有句話你要時刻放在心裡。」
我見舅舅說得鄭重,也不禁有些忐忑,問道:「舅舅,是要我夾緊尾巴做人么?」
雖然舅舅神情凝重,但我這句話還是把他逗得笑了起來:「你這小子,到底是誰跟你這麼說的?我想你媽不會這麼說,你父親生就個寧折不彎的性子,更不會說。」
「是方爺爺說的。」
舅舅臉上的笑容斂去了。他點了點頭,慢慢道:「原來是方老。他倒真會這麼說,只不過沒想到你這小子倒甚得方老歡心,他會這般對你說。」
我詫道:「方爺爺說得不對么?」
「話當然也不是不對,但我要你記住的是另外一件事。」舅舅說著,神情已然更是肅穆,沉聲道:「翰白,你現在的本領,就算比你大的人也多半不是你對手了,將來你肯定會越來越厲害。但再厲害的人,也不過是雙手雙腳,單個的對手再強,你總有辦法對付,可假如對手是五個十個,甚至百個千個,就算你生了三頭六臂,也總不是對手。」
我的心沉了下來。舅舅說的並沒有錯,我道:「舅舅,那如果真的遭到圍攻,該如何應付?」
舅舅深深呼出一口氣,低低道:「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不要讓這種事發生。」
我一怔。本來我還以為舅舅要跟我說一個以寡敵眾的絕招,沒想到居然這句話。只是沒等我再問,舅舅已然道:「翰白,凡是才高者,往往容易恃才傲物,不知不覺中便會得罪人。你年少識寡,很多事都還不知道深淺,更會行險取巧,將事情做絕。」
我只覺臉上有些發燒。我那晚上在碼頭上的事不知舅舅知不知道,但我還真箇就和他說的那樣,自恃本領,把事情做得太絕了,結果遭到追殺。那一晚如果不是得到了那個聖女意外的幫助,我只怕會遭到不測。我不敢嘴硬,垂下頭道:「是,舅舅,我記著了。」
舅舅倒也沒有再說教,說道:「好吧,你也難得回來一次,不多說了。翰白,你還沒去街面上逛逛吧?現在正值秋燈節,你有三天假,今晚的秋燈會倒是值得去看看。」
霧雲城每年都會開一次秋燈會,據說是以往傳下來的習俗,人們往河裡放水燈以祭死去的家人。這個習俗其實五羊城也有,但五羊城的秋燈會規模不大,燈也只是手掌大的水燈,而霧雲城的秋燈會據說已演變成了一個節日,那些水燈也成了紮成各類鳥獸蟲魚的燈船。我聽媽說起過,一直很有點好奇。聽舅舅一說,我道:「咦,秋燈會現在開媽?我聽媽說,這個節日不是在十月初么?」
「過去是十月初,但大齊立國以來,改到了八月底了。放秋燈,唱秋戲,吃秋宴,這三秋典倒是不可錯過。」舅舅說著,指了指邊上道:「我去吩咐一聲老徐,你把這兒收拾一下就直接去門口,我讓他帶你出去。」
老徐是水明王府的一個工友,年紀不小了,平時也不幹什麼,幾乎就是在水明王府頤養天年。當我收拾好了木棍,本待將流星錘也收好,只是因為剛練成了一式,心裡著實興奮,實在不願丟下,便拴在腰上。反正流星錘不大,外袍一蓋,便什麼都看不到了。待到了門口,老徐已然等在那兒,一見我便道:「鄭少爺,王爺已跟我說過了,請隨我來吧。」
他耳聰目明,說話也很清晰,只不過這句「隨我來」卻是要了我的命了。他走起路來慢慢吞吞,我跟在他身後走了一程,便極是憋悶。走出明王府,沿街走了一程,卻見過往的人越來越多,老徐走得越發慢了。我見前面燈火通明,想必便是那秋燈會的所在,心中更急,快步上前道:「老徐,前面便是秋燈會了吧?」
老徐站住了,先喘了兩口氣,這才道:「是啊,鄭少爺。」
我道:「老徐,我先過去看吧,你要是累了便在這路邊歇息,待會我看完了來這兒找你成么?」
老徐看來真箇是累了,抬頭看了看前面,有點猶豫地道:「鄭少爺,你識得路么?」
「前面不就是一條河么?我沿河走,看完了再沿著河回來,不亂走,獃子都不會迷路。」
老徐聽我這麼一說,倒也不再猶豫,說道:「這樣也好,那我就到路口等你,鄭少爺你看完了燈就回來。其實也就這麼回事,燈船沿河流下,在前面那座永太橋上看燈最好,鄭少爺你腿腳利索,先去那邊,就能看得最清楚。」
我見他總算不用讓我跟著,忙道:「好的好的,老徐你小心點,別被人擠了,那我先過去看了。」說罷,生怕他變卦,快步就向前跑去。反正以我的腿腳,就算他變卦了,現在叫我,我也能當作聽不到。
跑了一程,已出了這條街。霧雲城城心這條河名叫呈祥河,聽說是當初人工挖出來的,直通城外東門的鼎湖。鼎湖東通外海,南抵之江省,乃是漕運的終點,然後通過呈祥河運入城內,既便捷又清潔。現在那些燈船看來也是順流而下,直到抵達鼎湖。只不過這一帶因為是鬧市區,人特別多,當我走出街口時,沿河一帶已然擠得水泄不通,幾乎連根針都插不進去。
呈祥河上一共有八座橋,叫稱「盛世太平、吉慶有餘」。其中城西的是永盛、永世、永太、永平四橋,城東則是大吉、大慶、大有、大餘四橋。八橋中以最靠近城中的永平和大吉兩橋最大,足可并行八馬。街口附近的永太橋也不算小,本來在橋上看燈船駛過確是最好,可是當我走到永太橋邊時,只見橋上密密麻麻的人更多,一座永太橋,也就留出了當中一條可以過路的道。我個頭也不大,站在人後根本看不到什麼,在橋上走了一圈,待總算找到個位置擠上前去,卻見燈船隊的最後一艘正從橋下駛過。
燈船相當不小,甲板上張燈結綵,甚是靡麗。讓我沒想到的是船甲板上的空地上,居然有幾個盛裝的年輕女子手捧花籃,正自載歌載舞。這幾個女子年紀很輕,眉目姣好,我正在詫異,卻聽得邊上有個男人沖著一個捧著花籃的女子打了個呼哨,高聲叫道:「小白玉兒,今兒個晚上怎的不唱你那個《十八摸》了?」
這人的聲音甚是輕佻,我正在想著大概這男人與那女子原來熟悉,卻聽得船頭那女子笑罵道:「王公子,你想聽便來並蒂樓啊,小白玉不但唱給你,還摸給你看。」
這女子的聲音雖然不輕,但口氣大是妖媚,我登時有點面紅耳赤,心道:「這個女子怎麼這般說話?」這時卻聽那男子也笑罵道:「浪蹄子,你摸我一下,可是連半個月口糧都要摸走的,咱可摸不起。」
他一說完,邊上不少人也在哈哈大笑,另外有個人高聲道:「小白玉兒,你摸人要收錢,那我摸你不收錢成不成?」
我自己覺得自己算是個厚臉皮的人,當初在學校里,有時跟沈寶英她們打趣,她們總被我說得面紅耳赤,可現在卻是我都要臉紅了,實沒想到這些人說話如此肆無忌憚。而那個叫小白玉的年輕女子,也騷浪得大是有趣,我很想再聽聽她說話。然而燈船行速雖慢,此時也已駛過了永太橋,方才與小白玉對答的那個男人也已閉上了嘴。他們過足了嘴癮開始四散散去,但我心中更癢,便沿著呈祥河一路追了下去。
船速甚慢,我早點趕到前面去,說不定又能見到這個小白玉一回。只是剛跑了沒幾步,前面卻有一大群人將路都給堵了,原來這路口是個戲班在唱戲。秋燈會除了燈船,也有富戶請了戲班來在路上搭台唱戲,給過路人看。五羊城也有這樣的戲班,有個名叫譚月琴的伶人極是走紅,很多女同學都為這譚月琴著迷。我不知霧月城最走紅的伶人是誰,但看這路口的架勢,正在演的那伶人不比譚月琴遜色,人群中不時發出叫好,有時還應和著唱了起來。我擠了兩回都擠不過去,反倒被幾個想擠而擠不進去之人怒目而視。我不敢造次,心想若是在這兒跟不相信的人結個仇,那才真不值得。但這樣回去,再見不到那小白玉了,我也是心有不甘。正在想著該怎麼穿過人群,卻見右手邊一個小衚衕時不時有人走出來。
雖然街頭人擠得根本過不去,但那小衚衕里倒還能過。我靈機一動,趕緊穿了進去。雖然我不認得這兒的路,但霧月城這些小衚衕基本上四通八達,反正我就算不認得路,呈祥河總能找得到。哪知一走進這小衚衕,卻見這衚衕曲曲彎彎,竟然長得異樣。我心中大急,可現在也已經騎虎難下,只能一路走下去。但這小衚衕竟然越走越走不到頭,簡直和沒底的一樣,人倒是越來越少。正在有點慌張,卻見前面豁然開朗,我心下一寬,心道總算走出來。
一走出這小衚衕,邊上倒是一條大一點的街。我沿著這街往回走,走了一程,前面便出現了一條河。我心下一寬,心想原來這小衚衕七拐八拐,我多半已繞過那一堆人了,便沿著河往下走。本來想著用不了多少路定然就能趕到那一隊燈船,可是走了一程,路倒不窄,可越來越冷清,連個過路人都見不到了,怎麼都不象是有燈船要經過的樣子。我心下有點著忙,見路邊卻有間房間透出光來,連忙跑過去敲了敲門。一敲門,便聽得裡面有個老婦人道:「誰呀?這麼晚還敲門,今天收攤了。」我忙道:「老媽媽,我是過路人,邊路了,老媽媽你知道怎麼去永平橋?」
門開了,一個老婦人提著一個燭台探出頭來,照了照我,這才道:「是個小哥兒啊。你是要看燈船吧?那往那兒走吧,沿著那條豬尾巴衚衕一直走,走到呈祥河邊再往東,便能到永平橋了。」
她說的豬尾巴衚衕便是我剛才走過來的那條又曲又長的衚衕。我暗暗叫苦,心想難道要走回頭路么?指著前面道:「那往這兒走能到的?」
老婦人點了點頭道:「到是能到……」
一聽能到,我也顧不得再跟她多說了,順口說了句「多謝老媽媽」,拔腿就跑。剛一跑出,便聽得那老婦人還在嘀咕了句什麼,只是我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要是再慢一步,燈船過了永平橋,我可不想再跑到下一座的大吉橋上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