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暗夜斬人(中)
就在這一步將落未落之際,原本就很昏暗的星月之光突然間又暗淡了許多,一個黑影從橋腹中一躍而起,衝天直上。而伴隨著黑影,一道刀光閃電一般劈向他頭頂。
刀光卻不很亮。真正的利刃,也並非如鏡子一般閃亮,反倒是黯淡無光,但刀鋒所激起的寒意卻是如冰如霜,徹人骨髓。此時這道刀光也正如同一片貼在水皮上若有若無的寒冰,看似毫不起眼,但若是一碰,便讓人渾身起栗,不住打戰。
好刀!
魏懷貞險些便要叫出聲來。
當初還在西原時,楚都城大帥薛帝基有一把家傳寶刀,乃是從他父親薛庭軒處傳來的。據說此刀乃是中原軍聖那庭天的佩刀「鎮岳」,而與之相配的還有一把仆固部台吉賀蘭如玉的佩刀堪與之相提並論。賀蘭如玉那把在西原仆固部傳承已久,一直是大汗隨身佩帶之物,但刀卻是中原形制,據說乃是中原諸王朝中威名最盛的大帝佩刀「定國」,也不知是哪一年從中原流入了西原。成為仆固部一部的傳世之寶。仆固部那把定國刀魏懷貞不曾見過,但薛帝基那把鎮岳刀魏懷貞曾見過一次,並不如何鋒芒畢露,只是出刀之際,刀鋒直如冰雪,正與眼前這人的這把刀相仿。僅僅看到這道刀光,魏懷貞便知道阿德給自己的那把刀雖好,卻定然不會是此人之刀的對手。這人的刀較尋常的刀要厚不少,也定然沉重許多,雙刀一擊,說不定自己的刀會被一下斬斷。
那人打的,多半正是這個主意吧。
魏懷貞想著。他其實無意殺人,因此出刀無形中已慢了一拍。現在想要搶先手是不可能了,若是俗手唯有閃避。但魏懷貞跟隨師父北斗習練已久,師父的一身本領他幾有出藍之勢,而西原刀頭舐血的生涯也讓他有股悍不畏死的狠勁。這時候既然閃躲便要落了下風,他索性再不閃,在後的左腿微微一屈,右手一抹,刀已出鞘。
「腿屈一分,刀長一寸」。這是北斗師父當年教過魏懷貞的刀訣。暗殺刀術,最為關鍵的就是「快」字,如果與對手陷入了纏鬥,暗殺本身就已是失敗。魏懷貞一輩子也只有過那一次暗殺的任務,結果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但這一式卻是在心中盤算了不知多少遍。左腿這一屈之力,便如一根彈簧盤將力量傳到指尖,在全身的力量之外再加上一股生力,如此出刀將超越極限。而這,便是暗殺刀術的拔刀術真諦。
刀出鞘了。
走到魏懷貞身後的黃純仁看得清清楚楚。他雖然是個世家子,但刀法練得相當不錯,雖然還算不得什麼大高手,眼力卻是遠超常人。當橋下躍起那人一刀劈下時,黃純仁雖然離得尚遠,但這一刀彷彿要斬到自己頭上一般,讓他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也知道,以此人出手之狠,一旦料理了最前面的魏懷貞三人,絕不會就此罷手,接下來就是自己了。他正在懊悔不該走得如此靠前,魏懷貞的刀也已出鞘。
是要玩命啊!黃純仁心中在暗暗嘆息。其實這一刀的速度,他未必就達不到,然而這是在敵人的利刀當頭之際拔刀還擊,他知道自己絕沒有這等堅忍之心。如果是自己處在魏懷貞這位置上,只怕已被這一刀奪去了心魄,十指僵硬得連彎一下都已不能,更別說拔刀了。
魏懷貞此時拔刀反擊,如果能后發先至,則在對手斬到自己之前斬落殺人鬼的手腕,自是有驚無險。但如果沒有那麼快,要麼兩敗俱傷,要麼就是先被斬殺。這其實不僅僅是刀術的比試,更是勇氣的較量。黃純仁自認是沒這等勇氣的,他比魏懷貞還要緊張得多,一手抓住了腰間刀柄,只是他的手指真箇如同化成了木條一般,哪裡抽得出來?
兩道刀光交錯而過。這是間不容髮的一交錯,兩把刀都不曾砍中對手。就在最後一刻,那人將刀向外錯了一下。雖然魏懷貞落了後手,但如此針鋒相對地反擊,那人也知道要麼兩敗俱傷,要麼就只有一刀將魏懷貞斬殺。只是這兩個結果那人都不願看到,因此才會將這必殺一刀錯開了。
魏懷貞在這一貞暗暗舒了一口氣。儘管他有著必死的覺悟,但並非是一心求死。他在受朱務乾招攬時就仔細打聽過這殺人鬼的底細。正因為殺人鬼其實從不殺人,他才有這般豪賭的信心。現在這一刀雖然雙方都不曾斫中,但豪賭卻是自己贏了,因為那人突然從橋底躍出,突如其來的一刀已落了空,現在先手被自己搶到了。
隨著魏懷貞一聲呼嘯,文德與陳嗣倉兩人一下搶步上前,從左右側攔住了殺人鬼,斷去了他的後路。魏懷貞雖然自認刀法絕不會輸給這殺人鬼,但他也絕不冬烘。北斗老師曾告訴過他,戰場上的勝利者,只有活下來的那個,只消能取勝,任何手段都可以用。因此在魏懷貞心中,也根本不覺得倚多為勝是種羞恥。他三人從西原萬里而來,這一路曾經屢次遇險,剪徑截道的也碰到過不少,有一次甚至有一支十多人的強人向他們圍攻。三人本領原本就不凡,這一路接戰連連,三人之間的配合更是天衣無縫,此時將那殺人鬼圍在當中,真箇有若銅牆鐵壁,想逃都逃不掉了。
到了這當口,黃純仁才算有工夫看清那殺人鬼的樣子。卻見這殺人鬼個子並不甚高,但四肢較尋常人都要粗一圈,看去極是壯實,臉上蒙著一塊布,只露出了雙眼。按理生得如此強壯的人動作往往不快,但這殺人鬼的一進一退都迅捷異常。這些日子殺人鬼每次出擊都能得手,可這一次卻碰到了如此硬的釘子,一招失手后已然有三次準備奪路而走,但每一次都被魏懷貞三人擋住。黃純仁越看越是興奮,高聲道:「別讓這人逃了!他傷了我們十多人,今天讓他難逃公義!」
他們公義組向來將「公義」二字掛在嘴邊,雖然自己也被衛戍盯著,但向來認為自己所為之事都秉持公義,這殺人鬼自是該殺的惡人了。到現在為止,公義組已有十多人被這殺人鬼所廢,黃純仁對此人更是恨至切齒。
公義組諸人對這殺人鬼其實頗有懼意,但眼見現在已全然落在了下風,黃純仁一吆喝,頓時全圍了上去。這些世家子弟平時都喜歡習練武藝,縱然沒有什麼真實本領,可都是身強體健,行動也甚是敏捷,一下子便在魏懷貞三人外又圍了一圈。要他們衝到裡面與魏懷貞三人一同直接攻擊都沒這膽,但站在外圍助威卻都不甘落在人後。現在天已晚了,金鎖橋這邊更是冷清,鬼影都沒一個,這些公義組也怕喊得太響將衛戍召來,因此只是壓低了聲音喝斥,儘是些「殺了他」、「宰了他」之類。其實除了魏懷貞拿的是把刀,文德與陳嗣倉兩人持的是兩根棗木棍,魏懷貞用的也大多不是進手招數,只是困住了那殺人鬼,顯然是想將此人累了擒住他。黃純仁越看越急,但要他上前卻也不敢,在後面道:「魏先生,快拿下他,不必留活口,一切有我擔著!」
方才黃純仁就說過見到殺人鬼格殺勿論的話,現在更是說不留活口,魏懷貞心頭不禁一動,心道:「真要殺人么?」
他三人合力,文德和陳嗣倉兩根棗木棍甚是沉重,殺人鬼那口刀雖然鋒利,但也不能輕易削斷棗木棍,正好可以剋制住殺人鬼這等迅捷的刀法。而自己的刀雖然刀質稍有不如,可一旦文德和陳嗣倉鎖住了殺人鬼的刀時,自己搶步上前,已經有兩次有機會一刀斷其喉了。然而這兩次在出手之際,魏懷貞都緩了緩,以致錯失良機,因為他不想殺人,只想將這殺人鬼抓住。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雖然殺人鬼割斷了十餘個世家子的筋絡,應該也是個死罪,但定罪自有三法司,不能由平人來私下決定。魏懷貞少年時初讀《兵法心得》,從中讀到的講軍紀一節時便深以為然,所以就算黃公子說要殺了這殺人鬼,他卻只是要將殺人鬼抓了送到衛戍去。只是聽黃純仁叫得已有點氣急敗壞,顯然是急了,魏懷貞也不禁有點茫然。而就在這時,那殺人鬼忽然道:「雜碎,你們辱我妻子,害得她落水身亡,也配稱『公義』二字?」
這殺人鬼還是第一次開口,聲音甚是低沉,但口氣卻極是悲憤。只是他一開口便分了心,文德的棗木棍已然趁隙攻入。
他們三人的棍法,都是軍中流傳的史家棍。這史家棍乃是當初名將史繼德所傳,史繼德馬上使槍,步下卻擅用棍。他們在西原時,鐵器珍貴,因此棍術就練得比刀劍之術更多。他三人刀術不凡,棍術也不遜於刀術。文德這一棍自下一挑,插向殺人鬼的雙腿之間。若是挑中,這殺人鬼的下半邊身子大概就會廢了。但殺人鬼雖然說話分心,動作卻也不慢,眼見文德一棍挑來,人忽地一旋,已閃過了文德的棍子。只是他剛閃過這一棍,一邊的陳嗣倉亦是一棍直刺過來。
當年西原楚都城有一位號稱「鐵刃」的陳姓老將,力大無窮,有西原第一勇士之稱。陳嗣倉雖然也姓陳,卻與那陳姓老將並無關係,只是力量也極大。魏懷貞和文德兩人的力量都已然較常人大不少,路上三人比試過,兩人合力竟然也推不動陳嗣倉。而陳嗣倉這一棍雖然並無鋒刃,但刺出時棍頭激起厲風,正是史家棍的一式「驚雷響」。
「驚雷響」乃是以棍而使槍招,這是史家棍中的五個殺招之一。一旦擊中,縱然是棍子,也會取人性命。陳嗣倉使出這式「驚雷響」來,顯然也是聽到了黃純仁的喊話了。那殺人鬼已覺這一棍迥異尋常,若是閃避,只怕會閃避不及。而一旦中棍,五臟六腑都大概會被一棍捅爛。他也識得厲害,趁著人還在打轉,左手往右手握著的刀柄上一合,「咣」一聲響,那把刀竟然一分為二。
這是兩把刀!
魏懷貞也吃了一驚。這殺人鬼的刀甚厚,他也只道是這人力量很大,所以用的刀也重,沒想到這把刀居然是兩把合起來的。現在突然一分為二,雙刀交叉在一處,如同一把剪刀一般,陳嗣倉的棗木棍正好是刺進了這把剪刀口中去了。而這式「驚雷響」亦是快極,陳嗣倉就算想抽刀收招都來不及了,「嚓」一聲,棗木棍雖然堅硬,但兩邊同時受到刀刃所傷,立時被從中剪斷。
陳嗣倉用這式「驚雷響」,本來也就是準備一錘定音,將這殺人鬼拿下的意思,誰知殺人鬼的武器竟然還有這等變化,他也完全沒料到。現在因為用此招,他沖得極是靠前,棗木棍一下子只剩一半長,這路史家棍的招數再也用不出了。好在他的刀術不比棍術差,沒等殺人鬼接著攻來,索性握著半截棗木棍當棍子用,「噹噹」兩聲,人趁勢後退了三四步。退得這三四步,他的棗木棍又短了許多。看去斷口極是光滑,顯然那殺人鬼這一分為二的刀都是鋒利得超乎想象。陳嗣倉也是經歷過生死關的人,可這時也不禁駭出了一身冷汗,心道:「我太託大了!」眼見他退一步,殺人鬼也進一步,這一剎那兩人一進一退,陳嗣倉後退之勢已竭,正待再硬擋一刀,一個人影卻突然從他身後一閃而過,接過了殺人鬼斬來的雙刀。
這正是魏懷貞。方才魏懷貞和文德、陳嗣倉三人合力將殺人鬼迫得幾無還手之力,現在成了他一個人與之單打獨打,兩個人影已絞作一團。黃純仁本來覺得自己的本事也算相當不錯了,此時見這兩人對刀,已是驚是舌撟不下。這兩人的刀法根本不是他所能夢見,便是他的刀法老師,也完全與這兩人的刀法不能相提並論。
小朱找來的這幾人,竟是如此了得的人物!黃純仁心中已是說不出的驚訝。
作為首善之區的帝都之人,向來都對外地人有種鄙視。而化外之地的西原,在黃純仁看來,與一片蠻荒無異,從那地方來的人,自然也就是和蠻人差不多。然而這三個人的本領,便是人才濟濟的軍中,只怕也找不出幾個來,更不要說和魏懷貞相仿的人物了。
如果能將這三人收為門客,一定會成為極有力的臂助。
黃純仁正這樣想著,卻聽得「當」一聲響,一道亮光忽地直直衝天飛起。
那是一把斷裂的刀片。
是誰的刀?
所有人都一下屏住了呼吸。這一場對刀已然讓他們都看得心驚肉跳,想著若是自己在對付殺人鬼,大概都遞不出第二刀去,第一刀便要被那殺人鬼斬成一片片了。雖然陳嗣倉進攻不利,棗木棍被斷,魏懷貞接過殺人鬼的招數,這一切僅僅是一瞬間的事,但對他們來說卻彷彿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本來他們呆在此地是為了向殺人鬼尋仇,不知不覺間卻如同已成獵物。
如果魏懷貞輸了,那所有人都難逃一厄。固然殺人鬼不殺人,但這兒的人大概全都筋絡被斷,下半輩子只能勉強走路了。
不知不覺,公義組諸人都發起抖來,只盯著那片刀光如魚一般向空中飛去,斜斜地落向了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