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師出同門(下)
從外間傳來了一串腳步聲,看來來的還不止一個人。現在紀念堂的大堂里正在演那折《戰無雙》,沒想到還有人不愛看戲而跑到這兒來了。雖然也不至於有什麼大礙,但還是別和他們打照面為是。我也小聲道:「到亭後去吧。」
後院雖然不小,但若是刻意避開,只怕反會惹麻煩。好在三聖亭中這三塊石碑將亭子攔成前後兩段,我們轉到碑陰處,對方看不到我們的樣子,也不會對我們感到奇怪。
剛轉到碑陰,便聽得身後有個人道:「三聖亭便是前面吧?」
這人的聲音倒也年輕。話音甫落,便聽得另一個人道:「應該在這兒了,將香點起來吧。」
原來也是來進香的。這幾人現在來給三軍聖進香,倒是讓我生了幾分好感。而碑陰原來也有字,卻是三軍聖的小傳。爺爺的小傳我先前在明心院那本《將星錄》中讀到過了,而那庭天作為數百年前的古人,五羊城的課本上也提到過,倒是名列三軍聖第一的陸經漁,經歷倒是知之不詳。《將星錄》上肯定也有他的小傳,但當時我只關注爺爺的詞條,根本沒去看,便站在碑陰慢慢地讀著。
碑陰這篇小傳是某個精於書法之人所撰,字跡非常漂亮。而陸經漁的傳記寫得相當簡明扼要,說他自幼追隨第五帝國權武侯,少年從軍,北拒翰羅,南征共和,立下不世之功,在當時的怪物大軍蛇人出現時,陸經漁力戰捐軀,是當時人類抗拒怪物大軍的第一批犧牲者,為人類最後的勝利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云云。
想起五羊城的課本上並沒有說第五帝國軍曾經在抗擊蛇人時的作用,我不禁有些黯然。《將星錄》中並沒有抹殺共和軍抗擊蛇人的作用,由此來看,大齊帝國似乎還比自詡是光明正確所在的五羊城更公正些。我正想著,那幾個人已到了碑前,卻聽得有人道:「咦,還有人在啊。」
這是第三個人的聲音了。從碑的縫隙間看去,來的也確實有三個人。方才第二個開口之人道:「我們進香吧。」
這人多半是三人中的首領。他也沒想到除了自己三人,居然還有我們兩人在三聖亭,所以只想著早點回去。那第一個人道:「楚帥的碑便在最右邊,先替朱先生上了這支香吧。」
這人說得並不響,但我一聽到他口中的「楚帥」二字,心裡便是一陣激動。沒想到,這三人竟然是特意為我爺爺來進香的。舅舅跟我說過,爺爺在帝國還有不少仇家,連方老都恨死了我爺爺,卻不料還有這三個人。我看了看邊上的項天戈,他也有點吃驚。我已然按捺不住,從亭子左側繞了出去。
這三個人來祭祀我爺爺,自是值得結識之人。我在霧雲城,除了舅舅一家,幾乎再沒有一個可以相信之人,如果能結交這三人倒也不錯。
我一從亭後走出來,卻見那三人都跪在我爺爺的碑前。行這般大禮,我也有點沒想到。當聽得我出來的聲音,那三個人都抬起頭來,只是一看到我,跪在最外側那人猛地跳了起來,伸手按向腰間。
這是要拔刀!
他是昨晚攔截項天戈中那個使短棍之人!另兩個自然也是他的同伴了。我做夢也沒想到給我爺爺上香的居然是他。挑在紀念堂與項天戈見面,為的正是避開閑人耳目,可天曉得哪壺不開提哪壺,最擔心什麼偏生來什麼。這三人本領非凡,單打獨鬥我沒信心能贏,更別說現在是在紀念堂里,外面還有一大堆衛戍。
不過,對他們來說,顯然也一樣,同樣不敢驚動衛戍,因此當那最外側之人一跳起來,領頭之人隨即也站了起來,卻伸手攔住了他,只是打量著我和項天戈。
我和項天戈同樣沒帶武器,他自然不急著動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們兩人,這人沉聲道:「兩位也是來給楚帥進香的?」
聽得他問出這句話,我心中已是一寬。我和項天戈留在爺爺碑前的香他們顯然也看到了。這兩束香燃去得不多,顯然也是剛插上不久,自然最有可能是我二人留下的。而他們給我爺爺行大禮,顯然不會是和我爺爺有仇。我頓了頓,沉聲道:「不錯,楚休紅元帥與我倆都極有源淵,請問三位尊姓大名,為何也為楚帥進香?」
我比項天戈小很多,不過項天戈顯然不擅言辭,現在也只有我去和他們交談,我現在也是賭一下自己的運氣。如果一味地回答他們的話,一旦哪句不對,搞不好馬上就要動手,因此必須反客為主,先搞清他們的來歷。至於說我和項天戈都和我爺爺極有源淵,這句本來就是事實,我說得一點都不心虛。
他三人互相對視了一下,當先那人道:「在下魏懷貞,這位名叫陳嗣倉,那位是文德。」
這魏懷貞說的陳嗣倉便是昨晚使短棍之人。這人的本領倒也未必就強過魏懷貞和文德,但昨晚他出手最為狠辣,兩根短棍以雙刀術使來,項天戈被他逼得幾無還手之力。我最擔心就是此人不由分說又要動手,但魏懷貞現在將三人的名字一報,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無論如何,不會馬上翻臉動手了。我道:「我叫鄭翰白,這位乃是我師兄項天戈。」心想談伯伯雖然沒有正式收我為徒,但他教過我流華妖月斬,當然也可以算我老師。項天戈是他師侄,當然也是我師兄了。
魏懷貞抬手拱了拱道:「久仰久仰。兩位刀術不凡,但不知兩位因何要伏擊黃公子的公義組?」
項天戈一聽到「公義組」三字,臉一下漲紅了,低低喝道:「這些雜碎,害死了我妻子,死有餘辜!」
這魏懷貞的談吐甚是斯文,這句話說得也溫和,但話中隱隱已然有了一絲隱隱的敵意。昨晚和他們動過手,這個梁子如果揭不過去,敵意仍然解除不了。而項天戈這一聲喝便如打開了什麼機關,陳嗣倉和文德二人忽地退後一步,兩人同時將右拳舉到胸前,左拳放在腰間。這兩人的架勢一模一樣,顯然用的是同一路拳術。我見勢不妙,也退後一步,雙拳護住前心,擺了個斬鐵拳月之路的起手式,說道:「項師兄的妻子因為那伙公子哥所辱墜水過世,魏先生,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麼做?」
項天戈跟我說的話,雖然我也不敢盡信,但現在這當口,就算不信也得硬著頭皮上了,何況我已是信了七八成。但如果魏懷貞真要動手,那也說不得,這一路「月之路」連環使出,務必先將這人擒住,另兩人多半不敢亂來。但魏懷貞並不曾擺出架勢,只是淡淡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項兄只傷人而不殺人。」
項天戈原來沒殺過人?我先前聽他咬牙切齒地說自己妻子被那些公子哥擠下河溺死時的模樣,只道他定然出手毫不留情地殺人,所以那些人才不顧一切圍攻他。
魏懷貞正若有思地想著,身後那陳嗣倉忽道:「懷貞!」
這陳嗣倉的聲音有點急切,聽得出乃是迫不及待準備動手。但魏懷貞轉過頭,慢慢道:「嗣倉兄,我們五德營的五律,你還記得么?」
陳嗣倉還不曾答話,項天戈已然驚道:「你們是五德營?」
五德營,這是一個已然成為歷史的名詞了。我也大為吃驚,說道:「你們是五德營?這怎麼可能!」
據《將星錄》所言,五德營乃是在共和軍得國之時敗亡,我怎麼也沒想到這三人居然自稱是五德營中人。三人年歲都不大,那個文德想必最大一些,長了一部短髯,但年紀頂多也就三十歲,魏懷貞比項天戈還小一些,比我也就大了四五歲罷了,而陳嗣倉也不過二十五六而已。但今年是共和四十六年,共和得國距今已四十年,這三個人怎麼算都不可能是五德營中人。
聽得我們異口同聲地驚呼,他三人齊齊轉過頭來。魏懷貞道:「你們知道五德營?」
項天戈道:「先父就是五德營老兵,當年因為受傷離隊,生前不知跟我說過多少遍。」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想必頗以他父親曾加入五德營為豪。只是這些年來,既沒有人會關心此事,也不能向別人說起此事,現在竟然面對三個五德營中人,他自是大為激動。只不過他是一副要與對方化敵為友的神情,但我看得出魏懷貞三人仍是將信將疑,特別是那個陳嗣倉,眼中仍是滿含敵意。
這時魏懷貞道:「原來如此,難怪兩位也來祭祀楚帥。」
魏懷貞這人年紀不算大,但城府應該很深,這句話說得也是平靜如常。那陳嗣倉已然小聲道:「懷貞,別忘了朱公子的託付!」
我也不知那朱公子到底託付了什麼,但聽起來多半不是好事,心中便是一忐忑,那魏懷貞卻已然抬起頭道:「此間不便深談,鄭兄,項兄,我們還是去邊上找個說話的所在吧。」
雖說現在後院沒什麼人來,但今天紀念堂聚集了那麼多人,確是不太好說話。而魏懷貞這麼說法,我心中卻也多少定了些。我道:「這兒邊上有家百家面,甚是出名,去那兒坐坐吧。」
聽我說要去百家面,那魏懷貞眼中露出一絲難色,但馬上點點頭道:「好,請鄭公子帶路。」
我心中竊喜。這百家面是舅舅告訴我的,要談事,在這種飯店麵館最為合適,一來安靜,二來縱談不攏也不至於大打出手。項天戈一聽他們是五德營,便一副一廂情願要與他們推心置腹的模樣,但他們昨晚還在一心要拿下項天戈,無論如何都不能不防一下。而我提議去百家面,更重要的還是另一個原因。
魏懷貞這人不卑不亢,氣度不凡,但這樣的人也最會打腫臉充胖子,就算囊中羞澀也要強自撐著,他這略略一猶豫證實了我的猜測。這三人本領非凡,但衣著都不怎麼樣,顯然頗為拮据。沒錢的苦處,我知之甚深,不然也不會冒險去拳場掙錢,惹出這許多事來了。現在舅舅給了我兩個金幣,在那百家面開上幾桌都不在話下。俗話說:吃人的嘴短。當我請他們吃上一頓,這三人就算再有不忿,對我終不好意思再有什麼敵意了。而他三人來自五德營這個我爺爺手創的軍團,我也極其想知道其中原委。一見他答應,我忙道:「那三位兄台請隨我來。」
從後院走出來,正聽得前面傳來一陣高亢的唱曲之聲:「你看他戰甲生光逼日月,你看他刀槍林立寒霜雪,你看他大旗割風笳聲咽,你看他屍骨堆遍江頭缺……」
這多半是那名列八小仙的宓仙根在唱。紀念堂平時要肅靜,今天乃是特例,但戲班平常慣用的鑼鼓都收了起來,只有幾把胡琴伴奏。只是樂聲越簡單,越發顯得這段唱詞蒼涼,看來宓仙根還真箇名下無虛,大堂中的看客鴉雀無聲,只有這唱曲之聲縈繞。我們沿著外壁走過時,那歌聲透壁而出,恍如就在身前。當走出大門時,只見那幾個維持秩序的衛戍還擠在門口細聽。待走出了十餘步,還聽得風裡傳來幾句尾音:「這也不是江水,是流不斷的英雄血!」餘音裊裊,彷彿一根鐵線長長擲入天空。
百家面就在紀念堂西邊約摸百餘步處。一進門,一個店家迎了上來道:「幾位客官請。」
這店名叫「百家面」,門面倒也不小,兩進的門面甚是敞亮,台前掛了很多小木牌,每個牌子都是一樣面點。我道:「你們這兒只有面么?」
那店家道:「公子要吃什麼,只要有的,小店都做得上來。面也有,飯也有,酒也有。」
我道:「那能開個五人桌么?要個包廂。」
一聽我說要在包廂開個五人桌,魏懷貞他三人眼中又有點慌亂。我雖然在和店家說話,但眼角餘光仍是看著這三人。如果一人一碗面,他們應該還付得出賬,但要開一桌卻是力有未逮了。我心中暗笑,卻聽那店家道:「有,有,不知公子要哪一檔的酒席?小店有三等,上等八銀,二等六銀,三等只要三個銀幣便夠了。」
我暗自咋舌。一金兌十銀,一般來說,三口之家養一年也就是十來個金幣,這一桌上等席一下子就要花掉差不多一個月的用度,我敢說魏懷貞多半拿不出來。我從懷裡摸出一個金幣道:「那開一桌上等席吧。」
我一掏出金幣,那店家有些吃驚,但臉上登時露出笑容道:「好,好,那我帶公子上座。」
我們五個人一同進來,因為是我付的錢,他一下子就只向我一個人獻殷勤了,彷彿另外四人都不在一般。我轉身向魏懷貞道:「幾位兄台,恕我僭越。」
魏懷貞的神情多少有點不自然,說道:「多謝鄭公子。」
雖然請一桌上等席我其實也很心疼,但好在錢是舅舅剛給的,這種過手之財花了還不算太心疼,更主要的是我有意要殺掉魏懷貞的威風。這魏懷貞雖然在他三人中年紀最小,卻是三人的首領。我敢說,他絕對沒有搶著做東的能力,那麼他下意識就會覺得低我一頭了,然後說話時,不論我說什麼,他都不會因為我年紀比他小好幾歲而輕視我。
霧雲城乃是帝國首善之區,百家面的包廂布置得亦是不錯,甚是乾淨清雅,桌上也鋪著新桌布。我們一坐下,那店家馬上就沏好了茶,說道:「公子,您先喝兩口茶,小人馬上去招呼上菜。」
我點點頭道:「好吧。」心中卻不住地轉念著該如何開始發問。五德營。這個名字以往對於我來說,只是個陌生的名字,但現在在座的五個人都與這三個字有不解之緣。只不過不論是魏懷貞他們三人,還是項天戈,都猜不到與五德營最有關係的其實是我。這個爺爺手創的軍團,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組織?我既是好奇,更有種說不出的觸動。只是還不曾問,卻聽魏懷貞道:「鄭公子,冒昧問一句,令尊大人是哪一位?」
我道:「家父啊,名叫鄭司楚。」
我一說「鄭司楚」三字,項天戈還沒什麼,魏懷貞他們三人忽地一下站了起來,喝道:「什麼?」
他們這模樣,似乎馬上就要動手了。我只覺頭「嗡」地一下,心想爺爺在帝都有很多仇人,沒想到父親被帝君很看重,卻似乎和這幾人有大仇。我道:「三位兄台聽說過家父么?」
魏懷貞的眼中陰晴不定,身後那陳嗣倉喝道:「鄭公子……」只是沒等他再說,魏懷貞已搶道:「鄭公子,令尊大名,我們在西原時亦是如雷灌耳,不意在此得遇鄭將軍哲嗣,真是三生有幸。」
他口中說是「三生有幸」,但眼裡卻隱隱有些異樣,既有種真的仰慕之色,也有些恨意。我已是摸不著頭腦,也不知他們到底和父親有沒有仇,說道:「魏兄,我年紀幼小,家父很多事不曾跟我說過,還請魏兄多多指教,你們怎麼會聽過家父之名的?」
魏懷貞猶豫了一下,正待開口,這時一個跑堂推著一輛小車進來。車上裝滿了熱氣騰騰的碗碟。他將那些大大小小的碗碟在桌上放整齊了,說道:「客官,請慢用。」待他掩上門退了出去,魏懷貞長吁了口氣,說道:「鄭公子,令尊大人沒跟你說過他在西原與五德營的一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