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風暴前夜(中)

十六、風暴前夜(中)

差不多就是在皇城登聞殿排紅綾宴的同時,霧雲城的西市並蒂樓里,也在上演一出大戲。

並蒂樓過去是霧雲城最大的青樓,號稱「名花萬朵,夕夕並蒂」,是有錢人日常取樂之所,向有「銷魂窩」之稱。共和成立后取締青樓,並蒂樓因為設有戲台,就直接改成了戲院。到了大齊帝國建立,雖然沒有共和時期那樣嚴厲取締花街柳巷,但也並不鼓勵這一行,因此並蒂樓從此就成了霧雲城最大的戲院。此時樓中上演的正是那出《同心記》,演何慕雪的乃是霧雲城當紅八小仙中列第二位的劉仙住。劉仙住扮相在八小仙中最為俊美,扮的何慕雪真箇英姿颯爽,風流倜儻,台下看戲的竟然倒有一半是婦人。並蒂樓不似紀念堂一樣有拘束,鑼鼓敲得震天響,但每當劉仙住一個亮相,台下便是齊聲叫好,甚至有些有錢的婦人將金戒指之類包在手絹中向台上扔去。此時劉仙住正在唱《同心記》的《察觀》一折,這一折講何慕雪追蹤可疑人來到一座廢棄的紅花觀,恰遇郡主秋遊賞花。驚艷之餘,何慕雪也懷疑郡主即是自己追蹤的神秘人,便假扮公子與她交談。這裡有長長一段唱,極是吃勁,在伶人中號稱是「三怕」之首,但劉仙柱這一段唱能夠一口氣下來,不帶一點停頓,因此極被人讚許。此時正唱到「見滿園花樹曾被春光寵,到如今盡付西風,向黃昏細雨落了一地紅」這三句。這三句悠長纏綿,在戲中郡主正是因為這三句而對何慕雪情根深種,而這三句的曲調也極為動聽,因此當劉仙住一開口,台下倒有一大半人跟著唱。不僅僅是那些女子,便是一些鬍子花白的,亦是哼哼唧唧,聲音充溢了整個並蒂樓。

並蒂樓的一樓乃是平座,擠得滿滿當當,二樓卻是雅座,乃是一間間的小包廂。有錢人買個包廂,尋常的看客則坐平座,井水不犯河水,同樣能過足戲癮。因此《同心記》本就受歡迎,而劉仙住更是八小仙第二位,因此豈但包廂坐滿,平座亦是沒一個空,後面還有不少人寧可站著也要買票進來。

二樓東首第三個包廂里,坐著的兩個看客都是年輕女子。這兩個少女衣著倒也尋常,但都是一頭的金髮。霧雲城是帝國首善之區,八方輻湊,很多異邦人都定居這裡,這等金髮女子倒也屢見不鮮。只不過這兩個少女都生得雪膚花貌,一些年輕的浮浪子弟不免會多看幾眼,恨不得湊近了一親香澤。只是她們高高在上,坐在包廂里,旁人自不可嚮邇,也只能暗自咽兩口唾沫,心道:「這兩個小娘們生得真好,卻不知是誰家的。」

左邊那少女穿著一身淡黃色衣裙,年紀才十四五,右邊的則是一身白,要大個四五歲模樣。黃衣少女看戲看得出神,忽然小聲道:「安妮,這個叫何慕雪的人為什麼不直接說明,而要這樣假裝?」

她說的並不是中原話。這等言語,中原人只怕聽得懂寥寥無幾,但聲音極是清脆好聽。邊上那白裙女子安妮道:「羅莎夢公主……」

安妮話未說完,羅莎夢已然打斷她道:「安妮,別忘了該叫我什麼。」

安妮微微一笑,馬上道:「是,羅莎夢。因為這兒的人都極為講究禮儀,那個嬗嬋郡主是貴族,何慕雪卻並不是。如果以真實身份的話,他如果直接和嬗嬋郡主說話,就是冒犯。」

羅莎夢道:「哦,那中原的貴族,就相當於我們那裡的天人吧。」

安妮點了點頭道:「差不多。只不過中原的貴族並不象我們的天人那樣賢明,更類似我們伯婁人。」

羅莎夢道:「可是,我們伯婁人可沒有這等不許烏毗人直接和我們說話的戒律!」

安妮笑了起來:「是啊,其實現在中原也沒有這等事了,不過百餘年前真是這樣的。」

此時戲台上那出《察觀》已演到了尾聲,已然輪到嬗嬋郡主在唱。這一段唱極是婉轉,到了這一折最後一個亮相,乃是二人分別,在觀門前不約而同回首互望,一同唱道:「恰遇到可人兒有這般,莫不是前生註定因緣。不由得駐足回望在路邊,看落花如雨吹滿肩。」

《同心記》全本得唱好幾個時辰,並蒂樓今天便只演到此為止。這一段對唱極是動聽,後台拉琴之人更是賣力,伴奏得千迴百轉,極是動人,台下幾乎所有人都在跟著唱。羅莎夢與安妮二人雖不會唱,但聽得心襟蕩漾,待幕布拉上,那劉仙住與幾個主要的伶人出來謝幕,羅莎夢小聲道:「安妮,極東的戲原來如此好看!」

安妮笑道:「是啊。極東人別個很不值一提,又懶散又膽怯,但因為耽於逸樂,所以這些戲文倒是精益求精。」她看了看樓下正陸續出去的看客,又道:「羅莎夢,我們也走吧,親王殿下想必已經安排好事了。」

她們兩人走出並蒂樓時,門外已是人頭攢動,儘是等著回去的人。秋燈節乃是帝國僅次於新年的節日,這一天霧雲城近百萬居民幾乎盡數出門,各處都是熱鬧非凡。安妮和羅莎夢是坐車過來的,她們的馬車便停在外面,現在戲已散場,車夫自然已經馬上就會過來接她們。

安妮正在張望著尋找自己的車,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兩位小姐,要不要坐我的七香車?」

安妮扭頭看去,卻見身後站著的是個衣著華美的少年。這少年生得也不過如此,但打扮得極是精心,頭髮也一絲不亂。一見安妮看他,這少年馬上站直了,微笑道:「在下李議臨,家伯父便是工部李尚書,不知有無榮幸結識兩位小姐?」

工部尚書李蓉堂,那是當朝一品的高官。這李議臨也不說自己的父親是誰,卻將伯父掛在嘴邊,自是因為伯父的官職遠大過了他父親。原來這李議臨一向自命風流,總覺得自己生得玉樹臨風,人見人愛,因此見到年輕女子總喜歡上前搭訕。他今天也是來並蒂樓看戲,只不過首要目的卻不在戲上,而在看戲的女子。方才場中之人盡在看戲,他卻已然將樓里所有的女子都過目了一遍。看來看去,只覺只有樓上雅座的這兩個女子最為貌美。羅莎夢多少還有點稚氣,安妮卻是艷若桃李,不由得他也是要高唱「恰遇到可人兒有這般,莫不是前生註定因緣」了。待一散場,馬上就急著來找這兩個少女,生怕錯過了機會。

他這般搭訕,羅莎夢倒是覺得新奇,睜大了眼看著這人。李議臨只道她對自己有意,更是殷勤,心道:「這個黃裙小娘兒實比那白裙子還要高出一分,可惜年紀稍稍小了點。」

他雖好漁色,但終究也是世家子。大齊帝國的法律甚是嚴謹,凡是恃強姦騙女子者,不論出身是什麼,全都罪加一等,責罰極重,因此李議臨亦是從來也不敢胡來,這話縱然是有調笑之意,但說來仍是彬彬有禮。安妮倒也不以為意,嫣然一笑道:「原來是李公子,不必了,我們有車。」

她這般婉拒,李議臨自命風流,也不會強求。但羅莎夢聽得他說什麼「七香車」,大是好奇,問道:「安妮,七香車是什麼車?」

李議臨見她二人都是一頭金髮,不是胡人便是狄人,但安妮一口中原話極是流利,聽不出異樣,羅莎夢的口音卻多少還有點生硬,但她聲音嬌脆,帶了點口音更覺動聽。聽她問起七香車,他馬上道:「小姐,七香車乃是新近才製成的的,外間還看不到,坐在上面進退如意,極是平穩舒適,兩位小姐要不要看一下?」

原來當初五羊城有一種如意車,乃是以煮沸水銀后驅動。然而水銀有毒,亦是太重,而且車上生火,一來不安全,二來載人不多,卻要載上比人重好幾倍的柴火。李蓉堂這人心思頗為精巧,從五羊城得到了如意車的圖紙后便想到若能將其改良,只怕能取馬車而代之,因此組織能工巧匠攻關。只是進度極緩,直到不久前才算初步有成,取消了水銀,又改用烈酒為燃料。雖說烈酒價格遠過於柴火,但燃燒無煙,並且添加方便,放出的熱量也遠非柴火可比,如意機這才初步改良成功,製成了一輛試驗品。因為不再有老式如意機那種煙熏火燎之味,所以定名為「七香車」。李議臨自己也是個工部的閑職,借著伯父的地位謀了個試乘的差使,今天才將這七香車開了出來,心想憑藉此車,獵艷定然手到擒來。誰知安妮一口就回絕了他,正在懊惱,聽得羅莎夢問了一句,馬上趁機吹噓起來。

安妮聽他這般一說,眼中忽地一亮,說道:「真的?你可不要騙我。」

李議臨聽她話中之意似是有門,忙道:「豈敢矇騙小姐,我馬上去將七香車開過來。」他說著,伸手捋了下鬢髮,自覺這動作極是瀟洒,這才道:「兩位小姐在此稍候,我即刻過來。」

並蒂樓還是當初青樓時期,便在後院設有車房,好讓那些財大氣粗,有自備車過來的恩客停車所用。七香車極是貴重,李議臨便停在了一間車房裡。現在安妮答應坐他的車,李議臨不敢怠慢,急急便向後院跑去。看著他離開,羅莎夢小聲道:「安妮,我們坐他的車,不好吧?」

安妮微微一笑,小聲道:「當然不好,所以讓黑鼠先帶你回去,我一個人去。」

羅莎夢「啊」了一聲道:「安妮,你是想看看七香車到底是什麼吧?」

安妮點了點頭:「五羊城的如意機不比我們的引擎遜色,但若是有了改良,弄不好就會勝過我們了。」

安妮一直是個艷冶女子的無知模樣,但此時神情卻異樣的睿智。羅莎夢道:「這樣啊。可是我看他不象是個好人,安妮你一個人跟他去,會不會出事?」

安妮笑了起來:「他也是一個人,不用擔心我。見了親王殿下,告訴他我有眉目了自會回來。」

這時一個漢子趕著車過來了。羅莎夢和安妮二人都是金髮碧眼,這漢子便完全是中原人長相,生得甚是魁梧,趕著車卻甚是靈巧。這漢子到得近前,安妮道:「黑鼠,你送羅莎夢回去,我還有點事,自會回來。」

黑鼠知道這安妮小姐年紀雖不大,但聰明絕頂,極有幹才,也不多話,點了點頭道:「遵命。羅莎夢殿下,請上車。」

羅莎夢上了車,卻還有點不安,小聲道:「安妮,你可別殺了他。」

安妮怔了怔,馬上微笑道:「當然。」

其實安妮還真箇動過除掉李議臨,將那七香車弄回來的心思。但馬上想到李議臨既然能試駕工部如此重要的東西,地位定然不低,而七香車也不是輕易能帶出去的,這麼做的話反而會惹出亂子來,所以還是找機會,看能不能得到七香車的圖紙。

黑鼠剛帶走羅莎夢不久,李議臨已駕著七香車過來了。霧雲城其實也有如意車,但如意車一開出來便濃煙滾滾,車后一大堆柴禾,而且只能行駛在平整堅硬的路面上,因此太不實用。而七香車雖然車速並不如何快,但輕巧無煙,一下吸引了很多人注意,一些孩子更是擠在一邊。李議臨生怕那些美人等不及走了,一路連哄帶罵,這才將那些小孩趕開了,到得近前見安妮還在,羅莎夢卻不見了,忙道:「安小姐,那位小姐呢?」

安妮道:「她先回家了,難道我不能坐李公子的車么?」

李議臨見安妮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怨如慕,彷彿說得出話來,人也似雪獅子向火,險些兒要化了,說道:「哪裡哪裡,安小姐肯賞光一坐,實是萬分榮幸。安小姐,請上車。」

七香車並不大,前後排各兩個座。前排是駕車之人坐的,但安妮沒坐後排,卻坐到了前非李議臨身邊。待她一上車,李議臨鼻子里便聞到一股極淡的異樣甜香,不禁心襟蕩漾,說道:「安小姐,你坐穩了,我這就開車。」

他方才聽羅莎夢稱她為「安妮」,便道是姓安名妮。但安妮微微一笑道:「我姓巴,巴安妮。」

李議臨道:「原來是巴小姐。」肚裡卻想著,姓巴姓安,也沒什麼打緊,坐上來了,自不能讓你輕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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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系列之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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