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驟變將臨(中)
我心想要記住不甚容易,要忘掉有什麼難的?便道:「好。項兄,你給我演一遍吧。」
項天戈從我手中接過了那木刀,說道:「那就行。鄭公子,你的流字訣全無差訛,但妖字訣卻大違正格。」說著,將刀立在胸前,吐了個門戶,忽地一刀劈出。
當初談伯伯教我這路刀術時,曾經跟我說流華妖月斬。他說這路刀法與斬影刀異曲同工,但出刀更為奇詭,儘是偏鋒取人。但談伯伯教我的這路刀,前半段確是奇詭妖異,但到了後半段卻顯得十分平實。此時項天戈使來,前面很多招術與談伯伯教我的都一樣,但後面就越來越有異,到最後幾式更是截然不同了。
原來這便是正宗的流華妖月斬。我凝神靜氣地看著,項天戈這人的性情有點一板一眼,但刀術走這種詭異多變的家數時卻也全無滯澀。正看著,項天戈將木刀一收,人也站定了,說道:「鄭公子,這路刀便是如此。」
我點了點頭道:「的確后三路全然不同。」
我正在心中揣摩著項天戈所傳這后三路的奧妙,卻聽得他忽然道:「鄭公子,那位安妮小姐到底是什麼人?」
我怔了怔,抬起頭道:「問這做什麼?項兄對安妮小姐很有興趣么?」
我對安妮小姐還真的挺有興趣,聽項天戈關心她時,心裡多多少少有點酸。項天戈搖了搖頭道:「我只是有點奇怪。李議臨這人雖然也是個花花公子,但他向來自命風流,從不強迫那些女子,所以不常跟公義組的人一塊兒出去。他讓那些仆佣追趕安妮小姐,實在很奇怪。」
我的心微微一沉。其實,我也一直有點奇怪,她是那些拳場主的女兒,又捲入福壽·膏走私中,只怕不是個尋常女子。而且她聽得我舅舅是傅雁書時,眼中一閃而過的那種驚愕,分明有深意在,讓我捉摸不透。只是我實在不願去懷疑安妮小姐,便道:「那個李議臨只怕惱羞成怒了。這種花花公子什麼都幹得出來,安妮小姐又是個年輕女子,自不好意思說出他到底幹了什麼。」
項天戈臉色一黯,說道:「也是。」
他眼中浮起了一絲哀傷,我知道他定然又想起了被公義組害死的妻子,忙道:「項兄,你還是將這后三路細細教我一遍吧。」
一說傳刀,項天戈倒是精神來了,說道:「好。」
流華妖月斬的流字訣和妖字訣其實乃是相輔相承,項天戈說這兩訣配合著用,威力比單用大得多。其實真正的流華妖月斬還有個「斬字訣」,這三訣配合在一塊方為全套,威力更大,但斬字訣乃是俞氏家傳之秘,絕不外傳,所以不論是他父親還是那個姓蕭的師伯,雖然都已出師,也沒能習成斬字訣。我問他還有沒有會斬字訣的,項天戈說他當初聽父親說起還有個師弟乃是俞師傅的親生兒子,他定然會斬字訣。但那個姓俞的師弟早就全無音訊,當年南北交鋒,戰火連綿,很可能已經過世了。我聽得又是心癢難搔,又是失望。流華妖月斬這路刀術不亞於斬影刀,斬影刀剛猛有餘,利遠不利近,而流華妖月斬更偏向於小巧,利近不利遠。兩者若能配合,則攻守兼備,練成了縱是宣叔叔大概也不是我的對手。只不過轉念一想,天下終究沒有十全十美的事,這般一想也就釋然。
學了半天刀,天色已近黃昏。我對項天戈說下月再來找他練刀,便告辭走了。本想要他別再去伏擊公義組,但想來以他的性子是萬萬勸不回來的。好的魏懷貞他們三人被我一頓豪宴排平,魏懷貞也答應不會再去幫助公義組,那麼項天戈多半不會再遇到什麼對手了。
回到水明王府時,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今天水明王府中叫了那鳴翔班來演全本《同心記》,分上中下三部,吃罷了晚飯便開演下部。全本的《同心記》難得見到,畢竟要連演六個時辰,縱然當中可以休息,對戲班來說也極為吃力。我去拜見舅媽時,舅媽正和阿妙準備吃飯,舅舅卻還沒回來。舅媽招呼我一塊兒吃了好去看最後一部《同心記》,她倒是和沈寶英一樣,也是這齣戲的狂熱愛好者,吃飯時還哼哼著戲中郡主的唱段。我見阿妙在那兒也是心不在焉地吃著飯,嘴角還沾著個飯粒,便替她摘了下來扔了,問道:「阿妙,舅舅怎麼還沒回來?」
阿妙一邊嚼著飯說道:「阿爹還沒回來呢。翰白表哥,你看過那個何慕雪沒有?」
我道:「阿妙,你也喜歡何慕雪?」
阿妙道:「還好吧。我們學校里常在說,不過我更喜歡那個金不換。」
阿妙說的「金不換」也是戲中的一個人物,乃是何慕雪衛戍的同伴。這個金不換是個武丑,每次一出現除了插科打諢,便是翻跟頭打虎跳,小孩子都喜歡看。
舅媽一聽阿妙說喜歡金不換,伸過手來拍了拍她的腦袋道:「阿妙,吃飯的時候別說話。金不換有什麼好看,何慕雪、郡主和韓飛紅那幾個,長得才好看啊。」
阿妙被舅媽說了兩句,不敢多說,低頭扒著飯,嘟囔著道:「金不換才好看。」
我心中暗笑。那個金不換因為在戲里是個丑角,所以塗著白鼻子,身上的衣服也是鬆鬆垮垮,一出場便引人發笑,但在阿妙這樣的小孩子眼中,這樣的模樣比俊朗俏美更好看吧。舅媽這麼愛看戲,生了個阿妙看來和她的品味大不一樣。
因為舅媽讓阿妙吃飯時別說話,我也不敢說了,安安靜靜地吃飯。只是我不開口,舅媽卻忍不住了,問道:「翰白,你今天一天都沒回來,待會兒一塊兒看戲吧?」
我對看戲的興趣雖然不是很大,但也想看看扮何慕雪的王仙客到底如何,便道:「好啊。舅媽,你看了一整天了吧?」
舅媽笑了笑道:「是啊。其實全本我也看過四遍了,折子戲看過了總有二三十段,但總看不厭。王仙客的戲我還是頭一回看,他唱得真不錯。」
吃完了飯,又歇了一會,院中戲台上重又開始了《同心記》的下本。下本頭一折便是《替死》,說何慕雪被紅葉組陷害,當成殺人兇犯下獄,馬上要上斷頭台,正與韓飛紅生離死別之際,幸得嬗嬋郡主說情,漸緩處刑。這時何慕雪曾經救過的一個名伶何秋霜替何慕雪上了斷頭台,將何慕雪救出大獄,何慕雪得知此事,發誓更要查出紅葉組替何秋霜報仇。他在金不換協助下設連環計誘出紅葉組的副首領,經過一番打鬥將其擒獲,得知紅葉組首領的真正下落,再化妝成副首領去約那首領在江楓渡見面。最終才發現,紅葉組的首領竟然是他傾心愛慕的韓飛紅,何慕雪又是震驚又是痛苦,在江楓渡紅葉橋頭與韓飛紅最後一戰。這一段打鬥其實就是一段舞,因為要轉八個圈子,稱為「八大旋」。由於設計精妙絕倫,極受人激賞。但也是因為設計得太精妙了,一般的伶人吃不消演,因此最後這一折的《紅消》往往會將這段舞剪掉不演,頂多也就轉一個圈以避重就輕。只是王仙客名列八小仙第三位,扮韓飛紅也是個名伶,又是在水明王府演,因此這折江楓渡決戰絕不敷衍,會演足八大旋。舅媽這等戲迷連前面長長的兩本都要看得一點不漏,這最後一段絕唱更是不肯放過。只是陪著舅媽看了一天戲,阿妙著實有點累,開始時金不換上台她還樂不可支地看著,待幾大段長長的唱段一來,她立時就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我坐在阿妙邊上,見她在椅子里已然快要坐不穩了,舅媽卻是精神十足地盯著戲台上看,根本沒在意阿妙已是睡意矇矓,忙道:「舅媽,阿妙要睡了。」
舅媽正在跟著台上的王仙客哼哼,一開始都沒聽到我在跟她說。我又說了一句,她這才回過神來,看了一眼阿妙,輕輕拍拍她道:「阿妙,你困了么?」
阿妙輕輕翕開了眼,馬上又閉上了,哼哼道:「媽,我困死了,要睡覺。」
舅媽有點猶豫。我知道她的心思全在戲台上,若是帶阿妙回房,只怕會錯過,忙道:「舅媽,我帶阿妙回房去吧。」
聽得我這麼說,舅媽馬上道:「好啊好啊,翰白,麻煩你了,帶阿妙去找奶娘睡下后,你再來看吧。」
「奶娘現在在哪兒?」
「奶娘不看戲,就在阿妙房間隔壁。」
今天水明王府請了戲班來演全本《同心記》,也是給闔府工友的福利。別個戲搞不好有誰不要看,《同心記》卻是有唱有打,扮相又俊秀美麗,連我這等對戲興趣不大的人都想看看,真不知阿妙奶娘為什麼不會看戲。只是舅媽這麼說了,我也不好多問,反正離最後一段的江楓渡決戰還早,王仙客的扮相我也看過了,的確很是俊秀,沈寶英見了肯定會尖叫起來,不過在我眼裡也就不過如此,便拉著阿妙小聲道:「阿妙,走,回房睡去吧。」
帶著阿妙回了房,她真箇已困得不行,一路都有點跌跌撞撞。阿妙的睡房隔壁便是奶娘的房間,裡面果然正點著燈,卻傳出一些細微的吟唱之聲。這聲音很低,聽不出是什麼,但聽來卻有點熟悉,不知哪兒聽過,多半是哪齣戲。看來奶娘不是不愛看戲,只是不愛看《同心記》罷了。我敲了敲門道:「奶娘,你在么?」
房裡的聲音戛然而止,奶娘拉開了門出來,一見我便道:「鄭少爺,什麼事么?」
「阿妙要睡了,麻煩奶娘你領她上床去吧。」
奶娘答應一聲,拉著阿妙的手進了隔壁。這兒是女眷的居室,現在雖然沒人,我也不好多呆,正待要出去,一眼瞟到奶娘房裡,卻見裡面設了個神龕,還點著兩支蠟燭。帝國人大多信仰法統,其實五羊城的法統信徒也有不少,奶娘很虔誠吧。
我走出樓道,卻聽得院中傳來一陣轟然大笑,定然是那金不換又登台了。下本有一折《掃堂》講何慕雪和金不換兩人搜尋線索,金不換與紅葉組四天王不期而遇。雖然不敵,但金不換想盡各種方法與四天王周旋,最終撐到何慕雪前來。這是金不換大出風頭的一折,竄上跳下,身段極多,也極為討好。演金不換的這伶人能入阿妙之眼,手段當然不壞,可惜阿妙現在已經睡熟了,也看不成了。
若阿妙醒來知道自己錯過了金不換這一段戲,不知會不會哭鬧。我苦笑了一下,心頭卻忽地微微一痛。
我媽的戲癮雖然沒有舅媽那麼大,其實也不算小。只是我家住得偏僻,父親又向來不愛看戲,所以很少去看戲。如果媽在這兒,她和舅媽兩人肯定會結伴看戲,舅媽也不會有沒人說話之憾了。只是現在我與父母遠隔數千里,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在家時我總是羞於承認有這麼個被視為賣國賊的父親,但離開了,卻發現我其實也很想念他。至少,父親在身邊時,我都不用擔心什麼,天大的事父親也會幫我頂著。
可現在,總得自己去頂了。
我無聲地嘆了口氣。過完秋燈節,馬上就要回明心院了。陸定宇一直竄掇著我去教訓續王子一頓,但上回我因為不擅騎馬,反而被續王子教訓了一頓。以續王子的性格,他肯定不肯放過我。陸定宇這人甚是執拗,當初在續王子槍下吃過一次虧,就總想報復,可又不能直接報復,所以就想拿我當槍使。秋燈節放假過後,他必定又要逼著我練馬術去了。我現在的騎術雖然已經進步了許多,可仍是遠比不上續王子。要是再比試,我多少仍會吃虧,除非能和他在步下比。只不過明心院更注重槍馬,我槍術肯定不輸,但騎術要在短時間裡追上,實不太可能。
搞不好,我還要再吃好幾回虧。我不由苦笑了一下。不過這樣一來倒也可以拉近我和陸定宇的關係,至少他現在和我算是同舟共濟。和他做朋友,總比做仇人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