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落日大旗(上)
一輪落日即將落下,卻又如心有不甘般將西邊的天際映成一片殷紅,渾若血染。在這片血也似的夕暉中,一匹快馬掠過草原,來到了楚都城下。
楚都城,這個在西原已近乎神話一般的所在,此時正沉浸在一片肅殺之中。楚都城有甲士八千,加上老幼婦孺,共有五萬。在地廣人稀的西原,算得上屈指可數的大城。這騎者打著面白旗,來到楚都城前勒住了坐騎。他停下未久,城門便打開了,從城中迎出了十餘騎。
城裡出來的這些人中,走在最前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軍官。雖然年紀尚輕,但眼神極是銳利。帶著十來個騎兵到得來人跟前,那年輕軍官高聲道:「五德營廉字營哨官魏懷貞在此。請問閣下前來楚都城有何指教?」
他說的是西原通行的話。楚都城來自中原,但在這兒經營已近三十年,有不少與西原土著通婚,連當今大帥薛帝基也有一半的西原阿史那部血統,因此很多人都會說西原話。這魏懷貞出生在楚都城裡的,母親來自西原一個依附楚都城的小部族,因此西原話說得幾乎比中原話還要流利。他見來人分明不是中原人相貌,看樣子倒與阿史那部相仿,只是衣著與阿史那部又頗為不同,一時也有些莫測高深。
那騎者見到城裡有人出來,催了催馬,上前幾步,卻用中原話道:「在下葵花王駕前東征軍泰希禮元帥特使甘伯雷,奉命來向阿史那帝基大汗下書。」
「阿史那帝基」,便是大帥薛帝基的西原名。薛帝基母親名叫阿史那忽蘭,當初父親薛庭軒更是曾入贅阿史那部,也曾經讓襁褓中的薛帝基以此名當上了阿史那部大汗。只是阿史那部早就與楚都城斷絕往來,這名字也沒人提了,卻不意從這甘伯雷口中聽得。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虧得魏懷貞素有機警之名,曾聽營中長者說起這些陳年之事。他倒沒料到來人居然會說中原話,雖不知甘伯雷口中的「葵花王」究竟是何許人也,但看樣子定然非同小可,便道:「那甘將軍請進城暫歇,我前去通稟太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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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懷貞說的太宰,名喚司徒郁。司徒郁乃是楚都城前任大帥,曾有天可汗之號的薛庭軒的託孤老臣,今年正好六十歲。六十歲,在中原還不算太老,但在人均壽命不到五十的西原,實實在在也已是個老人了。
他看著那封信,一張臉無喜無嗔。魏懷貞侍立在一邊,卻也不說話。五德營極盛之時,擁兵五萬,縱橫天下,真箇是但求一敗亦不可得。只是天意無情,從中原敗退到西原之時,已只剩兩千兵了。經過三十餘年休養生息,雖然恢復到八千兵,但與盛時仍不可同日而語。司徒郁自己其實也並不曾見過極盛時的五德營,但他也知道,雖然今天五德營有八千眾,其實並不比剛退入西原的兩千兵的戰力強得多少。那時的五德營,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所以兵力雖少,在前任大帥薛庭軒精妙手腕的統率下,上下一心,到了西原后卻是所向披靡,兩敗中原討伐軍,又降阿史那部,伏仆固部,風頭一時無兩,成為西原當之無愧的霸主。只是盛極而衰,自從薛庭軒東征失敗,阿史那部與仆固部兩大部族率先離心,一些依附楚都城的小部族也相應離去,隨後的楚都城其實一直在走下坡路了。雖然薛庭軒猶思振作,可是大勢已去,楚都城也僅能自保而已。司徒郁至今還記得薛庭軒八年前臨終前對自己說的一段話。
薛庭軒雖然身帶殘疾,但由於身在行伍,身體甚是強健,八年前也才剛過四旬,正在壯年。那一年年末,又到了依例祭祖之日。五德營這幾十年前幾乎無時不在征戰之中,家家戶戶都有親人戰死,因此這祭祖日成了最為隆重的節日。司徒郁與一些重臣隨薛庭軒去祖廟祭過五德營前輩諸將后,還記得薛庭軒心境就十分不好。在街上走過時,見很多城民也在祭祖。中原祭祖,多以豬首上供,但從街上走過時,卻見十家倒有八家用的是牛羊首。這固然是西原一帶養豬不如養牛羊容易,但祭祀之時所用祭禮,卻也已經有六七成是用的西原習俗。當時薛庭軒看到后便怔忡半日,回到帥府便一病不起,藥石無靈,僅過了十來天便過世了。過世前一直昏迷不醒,只有臨終前那片刻才稍有清醒。
「回不去了。」
司徒郁仍記得薛庭軒這最後一句話。那時一旁侍立的另外一些軍官卻不明大帥這遺言何意,司徒郁卻是感慨萬千。他知道大帥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到中原去,所以就算時機尚未成熟,他仍要冒險東征。當時東征若能成功,五德營必能回歸故土,成為一方雄主。但東征最終損兵折將,內外生變,不僅未能在中原立下腳跟,連西原的根基也遭動搖。而看到楚都城中那麼多城民連祭祖都改用了西原習俗,對大帥而言不啻又一個致命打擊。
回不去了。司徒郁想著。現在楚都城中其實已經是第二代了。第二代人還有一些未曾忘記自己來自中原,但到了第三代,還能有幾個人能記得?他們都會將自己當成西原土生土長的土著,再無心回歸中原。
「太宰,回不去哪裡?」
魏懷貞的話打斷了司徒郁的思緒,他這才回過神來,自己是不知不覺地將大帥的遺言說出了口。他道:「沒什麼。你師傅沒回來吧?」
「一直不曾回來。」
司徒郁微微嘆了口氣。魏懷貞的師傅雖然很少拋頭露面,卻可以說是當五德營值得信賴的宿將漸漸凋零的現在,他已是自己最大的助力。他又道:「那下書之人還在城中么?」
「是。」
「我即刻去與薛帥商議,讓他暫歇在城中,不要讓他四處走動。」
魏懷貞他雖然年輕,但精明強幹,已是司徒郁少不了的一個臂助,答應了一聲便轉身出去了。司徒郁整了整衣冠,也走了出去,讓人備好馬車,駛向帥府。
西原自古以來便是多事之地,當初阿史那部與仆固部兩大部族在此爭雄,後來楚都城自中原西來,在前任大帥薛庭軒的苦心經營下曾經後來居上,一度凌駕於兩大部族之上,薛庭軒也被奉為西原共主。現在雖然已今非昔比,薛庭軒去世后楚都城的地位更一落千丈,不過無論如何,楚都城在西原仍是一支誰也不敢小覷的力量,因此這三方勢力仍然鼎足而立,就算薛庭軒八年前去世,而仆固部主事的台吉賀蘭如玉又一直對楚都城虎視眈眈,卻仍然未能改變西原大格局。
然而就在去年初,司徒郁卻聽到了一個消息,說極西有一支軍隊正向東而來。這支軍隊戰力之強,實是聞所未聞,一路屠城滅國,勢如破竹,凡有不降者,無不血洗。傳說,極西有個極大的帝國名喚「葵花王朝」,葵花王神武英明,說「葵花向日,日照之處,皆為葵花王之地」,起誓要征服世界。這支軍隊正是葵花王朝派出的遠征軍。
葵花王朝這名字,實是聞所未聞。因此剛聽得這消息時,司徒郁也並不曾太擔心。西原各部族,向來就好勇鬥狠,特別是兩大部族之下的那幾十個小部族,爭鬥起來更是無所不用其極,誰也不甘雌伏。外人要進入西原,如果不投靠兩大部族之一,幾乎根本沒有生存的餘地,像楚都城這樣強行紮下根來的,數百年間絕無僅有。葵花王朝遠征軍縱然厲害,但也僅僅是遠道而來的傳說將他們十倍百倍地誇張了而已。一進入西原,定要讓他們碰一鼻子灰。何況在楚都城西邊,還有著西原實力最強的阿史那部。楚都城現任大帥薛帝基曾經做過阿史那部名義上的大汗,現在也多少有點香火之情。勞師不遠征,那支傳說中的部隊再強悍,想越過阿史那部抵達楚都城下,在司徒郁看來亦是不可能。可是讓他想不到向來算無遺籌的自己卻料錯了一回,僅僅過了數月,那遠征軍就真的來到楚都城下了。更讓他吃驚的是,特使所一書中,竟然附有阿史那部大汗之信,阿史那部竟然向這遠征軍投降了!
阿史那部,西原第一部族,人口達到三十萬,兵力亦有五萬之多。而阿史那部更以桀驁不遜著稱,當年曾被薛庭軒以軟硬兼施的手段收伏,不得不將有阿史那部血統的薛帝基奉為可汗,可後來隨著楚都城遭到重挫,實力下降之時,阿史那部馬上就與楚都城一刀兩斷。在阿史那部看來,聽命於一個外人,即使是有著一半血統的外人,也是無法忍受的。因此他們居然會這麼快投降,給司徒郁的震驚實是無以復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