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 99 章
騾車速度趕不上馬車,郡城與西寧鎮來回就得大半天功夫,苗婉帶著家人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出去那麼一大家子人,苗婉還帶足了銀子,說是稍微逛逛,其實沒少買東西,家裡騾車都不夠,還從郡城雇了輛騾車呢。
大家一下車,兩家人就迎了出來,各自指揮著將各家買的東西搬搬抬抬進去。
將軍府派過來盯梢的人見著這番熱鬧,仔細打量了一番,也沒覺得有異常。
天黑了以後可冷了,他們都縮回脖兒,繼續抱著銅爐在角落裡躲風。
因此他們也就沒發現,有一輛分明比喬家和張家騾車好些的馬車跟在後頭,裡頭人也下來跟著搬搬抬抬。
那馬車在雇來的騾車離開時,跟著錯開身擋住大半個馬頭,也走了。
盯梢探出頭只來得及在夜色里模糊看見半個馬屁股,還忍不住在心裡嘀咕,這騾子腚真肥。
苗婉抱著淘淘是不被允許幹活兒的,連惦記著自己的新衣裳想幫著搬抬的喬蕊,都被攆進堂屋喝點熱的暖身子。
因此一時間倒是也沒人發現多出來倆人。
主要是天兒太黑了,即便點著火把也不如白日里看得清楚,對夥計們他也不算熟悉。
最先發現的是喬盛文,他畢竟在朝堂上站了十幾年,聖人天顏不敢總盯著看,聖人身邊的孫內侍他還是熟悉的。
即便主僕倆都做了易容抹黑了臉,也能看出輪廓來。
喬盛文驚得差點當場跪下去,好懸是記得阿墩說,天不亮起來出去拾柴火的時候,見過有陌生人在附近,掐著手心繃住了神色,沖孫內侍點點頭,不動聲色回了屋。
孫內侍小心謹慎跟在聖人身邊,由著聖人愛湊熱鬧的性子,幫著把貨物都太完,才跟在夥計們身後大搖大擺進了喬家。
等喬家關上大門,聖人笑了,沒想到進來的這麼容易,高高興興帶著孫內侍進屋。
苗婉正喂淘淘吃完飯呢,這小傢伙在騾車上太興奮,給她準備的雞蛋餅都沒吃,回來聞見紅燒肉香味兒,又惦記上紅燒味的蛋羹了,剛蒸好。
「咦?你怎麼上我家來啦?」喬蕊也端著蛋羹在吃,一抬頭就見白天的賈公子笑眯眯進來。
苗婉扭頭看過去,「賈公子?」
淘淘張開嘴沒被喂蛋羹,也不滿地睜大圓溜溜的眼睛看過去,認出是白天的人,拍著巴掌附和娘親,「壞蛋!變態!」
孫內侍:「……」就,看著噗通跪在地上的喬盛文,他嗓子眼那聲『大膽』都不知道該不該喊出來。
畢竟……你沖個不到兩歲的小娃兒喊,她聽不聽得懂都是次要的,嗷嗷哭起來引起外頭人注意就壞了。
耿氏端著她和苗婉的晚飯進門,在外頭也聽見孫女的喊聲了,本來還想問一聲,結果進門就見相公跪在地上,一對主僕站在門口擋路。
她剛想說話,喬盛文就叩頭下去,「草民見過聖人,家中女眷和幼孫女不懂事,冒犯聖威,還求聖人恕罪!」
「啪」的一聲。
苗婉聽懂公爹的話后,臉上閃過迷茫,心想,這是她心碎的聲音嗎?
她罵聖人老兒壞蛋,還罵他變態?還懟得他沒話說?
四捨五入這就是國家首長,她一個小屁民……
嗚哇!喬白勞你快回來!你媳婦兒又要進入墳頭劇本了!!!
聖人聽見身後的動靜,就見耿氏也跪下了,「聖人恕罪,都是民婦管教不嚴,才犯下冒犯天威的罪過,求聖人責罰!」
苗婉深吸了口氣,心想不能將主動權遞到拿著閘刀的首長手裡。
所以在聖人將將要開口讓人起來,恕他們無罪的時候,苗世仁小聲嘟囔著開了口
,「我說的沒錯呀!聖人就是不像個人呀。」
喬盛文夫婦:!!!
前頭還能說不知者無罪,你現在是要幹啥?嫌自己死的不夠快嗎?
苗婉壓著心頭哆嗦,拍拍淘淘的腦袋,「寶寶告訴娘親,娘說淘淘不是人,後面呢?」
淘淘立刻接話,「淘淘,仙女,下凡塵!」
苗婉委屈扒拉跪在公爹身後,「所以我也沒說錯呀,我是覺得這位賈公子不一般,但又因見識淺薄說不出哪裡不一般,西北民風彪悍,我才往壞處想,那誰成想是真龍天子下凡塵呢,敢這麼想的那不是腦子有病嗎?」
眾人:「……」竟然讓你給圓回來了??
聖人被逗得大笑出聲,突然起了逗人的心思,「好!說的有道理,倒是朕的不是了。」
「那可不。」苗婉順著杆子往上爬,彩虹屁的最高境界是反話,她梗著脖子可有理了,「仙人下凡不做錯事那就奇怪了,畢竟天上下來的嘛,但天子下凡卻對凡人的妄作猜測不計較,還客客氣氣離開,那更證明了聖人仁君的氣度呢!」
孫內侍在心裡直呼好傢夥,這馬屁拍的喲,比他這專業了幾十年的還厲害,瞧著聖人眼中越來越濃的笑意就知道了,聖人被拍的很高興。
學到了學到了,往後得多跟喬家這位兒媳婦討教討教。
聖人本來就沒打算計較,他也年輕,性子本就活泛,見逗人玩兒的差不多,還叫人捧得心裡忒舒服,親自將喬盛文扶起來。
「姨父和姨母快快請起,是岳安來的突然,也沒叫暗衛提前告知,表嫂有防人之心是好事。」
喬盛文連忙道不敢,齊望舒只是妃嬪,不是皇后,聖人這聲姨父和姨母喬家著實當不得。
聖人擺擺手,「我與望舒情投意合,私下裡如何稱呼姨父就不要計較這些規矩了,此番朕來喬家,是為了等子承回來。」
苗婉抱著淘淘本來還想溜出去躲開這尊大佛呢,聞言立刻停下腳步,眼巴巴看向了聖人。
聖人被這娘倆盯得不自在,心裡不由得好笑,如望舒所言,喬子承是真娶了個對他一心一意又能幹的媳婦。
他也不賣關子,「子承在神女峰受了重傷,應該再過幾日就能回來,只是他身邊盯著的人太多,我沒辦法直接過去,只能躲在喬家等著。」
耿氏聽得眼眶發紅,「敢問陛下,瑞臣他……他傷哪兒了?」
苗婉也仔細聽著,只要不是腎和第三條腿,都好說。
聖人得了暗衛傳出來的消息,也暗中跟大夫打探過,倒是知道,「在胸口上方三寸處,被人戳了個對穿,好在沒有傷及筋骨,養好傷不礙著繼續習武。」
耿氏和喬盛文都偷偷鬆了口氣,雖然仍然心疼喬瑞臣,好歹性命無憂,當爹娘的就心滿意足了,只盼著兒子趕緊回來。
只苗婉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屋裡的,耿氏又給她們娘倆做了頓飯,吃完飯大家早早就睡下了。
苗婉又一次半夜醒過來,摸著自己的肩膀,好半天都誰不著。
她切菜切破一點點手指都疼得不行,對穿,是個什麼概念?
她相公得多疼啊,咦嗚嗚……最重要的是,等他回來了,她還怎麼支使他幹活兒呢?
今夜的思念來的格外深沉,好像窗外呼嘯的北風一樣,聽久了更像是嗚咽的聲音。
第二天爬起來,苗婉就將耿叔和阿墩並著不用去千金樓的耿嬸他們支使的團團轉。
人蔘當歸雞湯可以補氣,家裡沒有上好的人蔘和當歸,買!
鴨血豬肝粥可以補血,家裡沒有稻穀,去行商那兒買!
胳膊受傷只能側卧不能翻身,孕婦多功能枕可以改良一下,做!
聖人和孫內侍被安排在了喬蕊和淘
淘的房間,只有這倆房間是精心布置又沒怎麼有人住過的。
喬盛文不是不想空出堂屋,可進來出去的人太多,看到肯定會懷疑,誰多說一兩句話都容易叫人聽見。
好在聖人也不是多講究的人,主僕倆天天在屋裡處理暗衛夜裡送過來的摺子和情報,倒也怡然自得。
累的時候,主僕倆就湊在窗戶邊的炕上,看著苗婉在家裡折騰。
淘淘早就穿上了薄薄的褚色羽絨服,跟個紅球一樣,扶著婆婆車跟在娘親後頭蹦躂,時不時被當娘的塞一個奶塊,能樂滋滋跟在後頭啃半天。
聖人看明白苗婉在折騰啥,有點酸,「子承的媳婦這是心疼自家相公吧?你說錦妃怎麼就不知道心疼心疼朕呢?」
孫內侍緊閉嘴巴不說話,就心裡想,人家喬子承啥性子,可以把家人護在手掌心,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多正常啊。
您啥性子?您和錦妃一個比一個狠,對旁人對自個兒都捨得下手,還指望啥溫柔哩!
這份酸意在陳武將喬瑞臣送回來后,就更酸了。
喬瑞臣是躺著進來的,喬盛文滿臉擔憂,耿氏心疼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倒是苗婉和淘淘娘倆,一個紅著眼眶緊抿著唇不說話,一個還懵懵懂懂往爹爹懷裡看,想知道好吃的藏在哪裡了。
聖人當時還偷偷跟孫內侍嘀咕,「不錯,瞧著膽子小,但跟望舒一樣,能綳得住不哭,沉得住氣,夠格當得喬家主母。」
孫內侍也點頭,他知道在聖人心裡喬家將來必定是勛爵之輩,這勛爵家的主母可不好當。
等陳武被千恩萬謝送走後,好不容易天黑下來,聖人帶著孫內侍迫不及待就想往喬瑞臣屋裡去。
結果剛到門口,就聽到隔壁傳來抑揚頓挫的哭聲。
「咦嗚嗚……你怎麼受了這麼嚴重的傷?我看著心都要碎了,五雷轟頂也就這樣了。」苗婉給喬瑞臣換藥的時候,看著傷口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哇——疼不疼?嗚嗚……你說你要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們孤女寡母……外帶老兩口……還加個小姑子……還有義父義母和他們一家子……還有兩個舅舅他們兩家子可怎麼過啊!」
聖人主僕:「……」聽起來,有沒有你相公這不都挺熱鬧的嗎?
喬瑞臣貪婪看著苗婉,在夢裡想了小半年的媳婦,就如此鮮活的坐在自己面前嗚嗚哇哇,他都感覺不到傷口疼痛,心悸動得讓他眩暈。
苗婉還在哭,「嗚嗚嗚……你都不知道,我做夢夢到你被人砍了,半夜睡不著覺,像我這種好睡眠的你啥時候見過我失眠?睡不好人就沒精神,沒精神就容易身子弱,你這是要我的命呀!」
「對了,前幾天得知你受傷,我夢裡夢到你讓別的小娘子伺候,忘了你還有個媳婦,氣得我半宿睡不著覺,嗚嗚嗚……更要命了。」
喬瑞臣發現,雖然許久沒見媳婦,可對這小地主他沒有任何生疏感,甚至能從她前言不搭后語、完全沒邏輯的哭訴中提煉出要素來。
「傳不出信來,是我不好,是攢了許多活兒等著我吧?我保證儘快好起來,不會耽誤你吩咐的活計。」
「累得你不知道要短命多少時日,我都記在心裡,往後當牛做馬伺候你,好不好?」
「別哭了,雖然你笑和哭都很好看,但我夢裡夜夜都是你的笑,你哭著我心疼,沒有任何小娘子能近我的身,咱們家裡的除外。」
聖人主僕在門外瞪大了眼,甚至對視一眼,眸底充滿了不可置信。
這還是沉默寡言高冷一匹的喬指揮使嗎?他還會說甜言蜜語?
現在聖人信了,齊望舒和喬瑞臣之間從小到大絕無任何男女之意,否則就憑喬瑞臣的口才,還有他司鴻宣啥事兒啊!
只是
聖人不知道,連苗婉都被驚得差點忘了哭,娘咧,她相公到底是去殺敵了,還是被抓進了狐狸窩?
幾個月不見,土味情話一下子提高這麼多,全說到她心坎兒上了!
苗婉哭了半天,也有點口渴了,估計淘淘也快在堂屋待不住,這才收了眼淚。
她小聲提醒喬瑞臣,「你可記住自己的話呀,早點好起來,好多好多活兒等著你做呢,誰也不如你能幹。」
頓了下,她想著,還得拿蘿蔔吊著點效果更好,更小聲了點,「炕上炕下都是。」
聖人:「……」更幽怨了,望舒都沒這麼誇過他!
孫內侍只深深垂著頭,當啥都沒聽見的。
喬瑞臣下意識看了眼窗外,吸了口氣,用力握了握苗婉的小手,「行,我一定早點好起來。」
等苗婉出去給他熬粥,順便餵飽淘淘的肚皮時,聖人眼神複雜進了喬瑞臣他們屋。
喬瑞臣傷其實已經好了大半,起碼行動沒問題了,只是為了麻痹陳嗣旭,才請陳武一直買通大夫,做出他仍然重傷的模樣。
在聖人進門后,他就想從炕上下來行禮。
聖人趕緊攔住他,似笑非笑哼了聲,「你可別下來了,你媳婦一見我就覺得我不是個好人,萬一進來看見我折騰你,怕是更覺得我不是好東西了。」
喬瑞臣想也不想就替自家媳婦說話,「她覺得我也不是好人,自己也不是好東西,在她看來好人不長命。」
孫內侍差點沒笑出來,感情陛下還得謝謝你們罵人是詛咒人長壽唄?
聖人酸得喲,「怎麼感覺兩年多不見,你跟換了個人似的。」
喬瑞臣唇角帶了絲笑,「臣如今已有妻女,自然與以前不同,陛下倒是一如往昔。」
聖人:「……」這廝絕對是暗諷自己和望舒還沒子嗣!
他心裡更嫉妒喬瑞臣了,是他不想生嗎?
問題是生出來多少人等著害死他的孩子。
甚至能不能生得出來都是問題,就連陳貴妃和賢妃都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能生得出來。
他冷哼了聲,「只盼著子承別成了兒女情長、優柔寡斷之人才是。」
喬瑞臣道那不會,「若是沒有我娘子,我也沒法子這麼快完成陛下所託,少不得得十幾年水磨功夫呢,娶妻如此,實乃喬家之大幸。」
聖人:「……」
聖人不想說了,比爹娘比不過,比媳婦比不過,比孩子更……還是說正事兒吧。
「證據在哪兒?」
喬瑞臣神色嚴肅許多,從抬他進來的擔架上掰下一塊木頭,然後從中掏出……一條褻褲來。
聖人臉兒都綠了,「這是啥?」
喬瑞臣趕緊道,「這不是我的,只是當時情況緊急,又有其他將士在場,不得已只能將他們往來的證據先藏起來,是我一個過命的兄弟藏的,怕有人發現,他就給縫到了這裡面。」
聖人臉更綠了,所以要是書信的話,必定不敢洗,否則啥也看不見了,那這證據的味兒,著實太挑戰人的承受能力。
還是孫內侍苦著臉接過褻褲,掏出匕首將褻褲拆開,裡面有兩封信。
聖人屏著呼吸就著孫內侍的動作探頭過去看,越看面上越冷肅。
其實不是陳武派人將喬瑞臣叫過去的,而是陳武發現西蕃人的動靜后,立刻告訴了喬瑞臣,喬瑞臣先行一步偷偷過去查探。
旁人不知,他能聽得懂西蕃話,所以那幾個西蕃人說聽陳嗣旭的,要偷襲西寧鎮,殺幾個娘們兒滅口,還要搶北蒙人的貨物時,他立馬就聽出來不對。
若說陳嗣旭發現了喬家所謂,殺喬家人或者兀良哈氏還說得過去,但要殺幾個女子是為何?
他繼續聽下去
,只聽對方打算鬧得更大一些,多殺些漢人,多搶點東西回去好過冬。
有人提醒說,千萬別殺錯了漏掉誰,否則回去都護肯定要怪罪,然後他們就掏出了一封信。
這封信里其實並沒有寫多少內容,反而是兩幅畫,旁邊只標註著女子的特徵,上面是漢話,下面是西蕃的翻譯。
陳武就是這時候來的,喬瑞臣在暗中幫他,待得陳武不敵派人出去后,他先偷了對方的信,而後才算著時候出來幫陳武。
後來等人殺的差不多,喬瑞臣又飛快翻了一邊那幾個人身上,果然翻到了另外一封信,是西蕃都護讓他們送給陳嗣旭的。
裡面說的是西蕃去歲遭了災,今年牲畜養得也不好,過冬艱難,要求陳嗣旭給他們劃分地盤,好讓他們打個獵,能安心過冬。
「西蕃都護既然將劃地燒殺搶掠一事說的如此平常,勢必不是第一次,而且我前面仔細觀察過大將軍府上所有人的筆跡,這筆跡乃是陳嗣旭義子陳志晟的,若無陳嗣旭吩咐,陳志晟絕不敢做這樣的事情。」
聖人臉色很不好看,「即便如此,有太后和陳國公府護著,朕也奈何不了他,若沒有其他證據,最多也就是叫陳志晟頂罪罷了。」
喬瑞臣也知道這個道理,「本來是如此,這段時日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何他要大費周章讓西蕃人殺阿婉的舅母和表嫂,而不是對喬家人動手,後來我突然想起來,阿婉好像跟我說過,她二舅母大李氏來自江南揚州府。」
聖人渾身一震,眼神瞬間冰冷下來,「你什麼意思?」
喬瑞臣看了眼孫內侍,孫內侍點了點頭,出門站在門口,運氣內家功夫聽著周圍的動靜。
苗婉和淘淘在廚房內,嘰嘰咕咕鬧騰的聲音充滿了溫馨。
喬盛文和耿氏商量著該怎麼照顧好聖人和兒子。
阿墩嘀嘀咕咕算著一種叫辣椒的東西啥時候可以收成。
院子里不算安靜,但是讓人心裡覺得安寧。
而外頭盯梢的人窸窸窣窣的動靜孫內侍聽得不甚清楚,但他們沒有靠近,這就夠了。
他垂著眸子,盡量屏蔽裡面讓人覺得寒氣逼人的對話,只努力將周圍所有動靜都聽全,保證萬無一失。
聖人啞著嗓子,又問了喬瑞臣一句,「你剛才,什麼意思?」
喬瑞臣嘆了口氣,聲音小了許多,「剛才我與娘子說話的時候,她跟我說了最近家中發生的事情,有人襲擊過千金樓,沒殺任何人,只為找人,找的也是她舅母和表嫂。」
他抬起頭看著怔忪不語的聖人,「阿婉說,她舅母大李氏當年全家被滅門,說是為了生意爭奪而來的仇人,可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用李氏的獨家手法織出布來,外頭也沒有人在賣。」
「後來二舅母偷偷令人暗中將紡車和李氏的獨家手法給傳了出去,我問了下,應該是您繼位第二年的事情。」
喬瑞臣不用說,聖人也記得,那一年陳國公宣稱重病,去江南修養半年才回來,因著回來的時候面色仍然不好,他才沒有懷疑。
「最重要的是……」喬瑞臣說得愈發艱難,「我記得小時候,您與我說過……聖母皇太后實則不是姚家嫡女。」
其實姚美人應該是姚家庶出,是嫡女不願意進宮逃婚,才將庶女記在嫡母名下替嫡姐進皇城。
怕叫先帝知道會怪罪,姚家咬死了姚美人就是嫡出,後來兩家人一死,這件事情就再無人知。
聖人嗓音乾澀,「我也只是猜測,母妃從不曾提起,可姚家送來的好東西母妃從來不看,只有偶爾送過來一些不那麼貴重之物,反倒叫母妃視若珍寶,我記得好像多是布匹。」
喬瑞臣面色嚴肅許多,「聖母皇太后留下的遺物您可還有?只要讓二舅母一看便知。
」
「所以你猜測,是陳國公府殺了我母妃,借著我得了皇后之位,而後又成為太后把持朝政?」
聖人捏緊了拳頭,語氣澀然,「而西蕃,是他們給自己留的後路?」
喬瑞臣知道論玲瓏心思,聖人不比任何人差,沉默著沒說話。
聖人深吸了口氣,叫孫內侍進來,「我常年呆在身上的那個如意紋的荷包,你立刻派人快馬加鞭從人身上取下來,帶來給我。」
孫內侍:「諾!」
聖人坐在喬瑞臣身邊,努力恢復平靜,不是不想報仇,可太后的養恩和扶持之恩就像是一柄劍懸在他頭頂。
稍有不慎就是不孝不悌的昏君,太后和攝政王若聯手,要廢掉他並非不可能。
所以越到這種時候,他越要冷靜。
他問喬瑞臣,「你覺得該如何?」
喬瑞臣早就想過這個問題,「陳國公府和太后一脈在朝中結黨頗多,幾十年下來不容小覷,而陳嗣旭在西北這麼多年也積攢下了不小的威望,所以重點是快,不能給他們反應過來的機會,直接將證據搜集齊全,令人幽禁太后,將證據送到皇室宗親面前。」
只要速度夠快,太后害死聖人生母,定北將軍勾結外敵,聖人大可以將陳國公府一脈摁死。
為了速度夠快,聖人少不得就要犧牲些什麼,因為此事少不得攝政王一派的推手——
「只怕要辛苦陛下了!」
「只怕要委屈子承了!」
兩個人異口同聲,不愧是打小一起讀書的異父異母兄弟,一張嘴就知道準確推哪個鍋。
聖人沉重到發悶的心窩子卻突然好受了點,他瞪喬瑞臣,「你娶攝政王的閨女做平妻,生個孩子出來,於江山社稷無礙,要是朕讓賢妃生了皇子,江山是誰的都不一定了。」
喬瑞臣分毫不讓,「您又不是沒幸過其他妃嬪,只要讓賢妃懷上就行,她能不能保得住是自己的本事,生出來之前以陛下的本事,沒了孝道這個大帽子,您要遏制攝政王並不難。」
他頓了下,抬起頭非常直白告訴聖人,「別說生個孩子了,也不說平妻,我就是敢納妾,妾進門就得給我哭喪。我媳婦說了,她眼裡不揉沙子,也不會和離,但可以喪偶。」
聖人被震了一下子,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一個小娘子,比望舒還狠???
要真是這樣,他還真不好叫喬瑞臣娶平妻了。
望舒不介意他去其他人那裡,甚至他折騰狠了,她還會裝病將他往其他人那裡推,是他自個兒不樂意去其他人那裡。
可如果趕鴨子上架非得去,起碼錦妃從來沒說過自己只能喪偶啊,這麼一對比,聖人覺得自己贏了。
心情稍微好了點,聖人也不跟喬瑞臣臭貧,臉色又嚴肅了些。
「只要你二舅母能證實母妃的遺物的確出自李家,朕會讓孫成帶著朕的印信從關內道調集兵馬,直接將陳嗣旭押送回京。」
頓了下,聖人敲敲矮几,沉吟道,「此事還得跟姨父商議,單隻是目前的證據並不足夠,看看還有何法子,能將陳氏與西蕃勾結的證據徹底搜出來。」
喬盛文對此倒是早有準備,拿出自己跟兀良哈氏一起搜集到的證據,「陳嗣旭一直都借義子之名與西蕃人來往,若是我估計沒錯,他應該是利用陳志晟府中一名西蕃賤妾來傳遞消息。
那賤妾正是西蕃都護之女,只要在拿下陳嗣旭的時候提前拿下他所有義子,並且同時搜查他們的府邸,一定能查到陳嗣旭通敵的證據。」
雖然是義子和義父的關係,可能十二個義子大都對陳嗣旭忠心,但總有有成算的,為了避免被人推出去擋刀,這又是誅九族的大罪,肯定會有人留下掣肘陳嗣旭的把柄。
如今打的就是個
時間差,兵貴神速。
於是,還沒到秋收的時候,一切塵埃落定,陳嗣旭正在書房給京中寫家書的時候,就直接被喬瑞臣帶人押解進了大牢里。
「我猜的沒錯,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只可惜,不是我陳家的人。」陳嗣旭看著喬瑞臣,整個人一下子老了許多,聲音都有些滄桑。
喬瑞臣面無表情,「我喬家上下,只忠心陛下,是你不懂寒門。」
陳嗣旭點點頭,苦笑了幾聲,沒再說話,成王敗寇,沒什麼好說的。
「一定要盯緊,不得有任何閃失。」喬瑞臣跟暗衛叮囑。
暗衛點頭表示明白,只要拿下這個人,平安送到京城,那就是天大的功勞,所有暗衛都很清楚,哪怕不睡覺,也得盯牢了。
等牢里安靜下來,陳嗣旭才閉上眼,遮住眸底的冷厲和瘋狂。
誰也不知道,關內道藩兵帶著人剛闖進他所有義子的府邸,陳志晟的府邸正好就在烏氏胭脂鋪對面。
無巧不成書的是,當初蘇日娜走了以後,於冒財沒過多久就買下了她隔壁的鋪子開食肆,而陳志晟,他當然記得。
喬瑞臣,他也知道,這是張三壯的妹夫,也是那個害得他失去條街酒樓的小娘皮的相公,化成灰他都認識。
明明跟他沒有任何關係,可於冒財記得自己當初是怎樣喪家之犬逃出來的,也明白千金樓現在多賺錢,那本來都該是他的錢!
於冒財咬了咬牙,跑去了定北將軍府報信。
連陳嗣旭都沒想到,當初一次勉強算得上善行的無心之舉,竟然能為陳氏一族帶來逆風翻盤的希望。
陳嗣旭更相信,冥冥之中老天爺是在保佑他們陳家。
只是於冒財來的時候,他就清楚,喬瑞臣速度太快,來不及了,他只能束手就擒。
本來陳嗣旭是想著讓內應接應他離開,快馬加鞭派人將陳國公府的所有人接走去西蕃。
只是被帶來牢里的時候,做了那麼多年將軍,陳嗣旭突然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他之所以束手就擒,就是因為太快了,離喬瑞臣重傷被送回西寧鎮才過去一個月。
問題就在於太快。
不管是調遣兵馬還是搜查證據,甚至喬瑞臣能夠帶領兵馬,如果他還是羽林衛的副指揮使,這不算什麼。
但他已經被流放來西北了,若要恢復職位,必然得有聖旨,聖旨來的不該這麼快。
甚至聖旨送到這裡,再調遣兵馬,一路入關,他的人不該沒收到任何消息,除非……下命令的那個人每句話都是聖旨,並且就在這裡等著,聖人身邊的人盯著,沒人敢耽擱。
陳嗣旭路上就想明白了,他差點在關押他的籠車內笑出來。
聖人還是太嫩了點啊,即便兵貴神速,卻還是小看了他在西北多年的經營,百密一疏。
若是聖人死在西北,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送飯的人很快將帶著字條的饅頭送了進來,而後下一次送饅頭的時候,用糯米湯汁寫的字條又被帶了出去,不引任何人注意地送到了於冒財的食肆里。
於冒財連看都不敢看,按照大將軍讓他出府之前的吩咐,將字條送到了郡城柳岸巷的一戶民宅里。
在眾人看不到的地方,西平郡無數不起眼的小人物很快就動了起來,有人往西蕃去,有人往北蒙去,還有人往西寧鎮去。
與此同時,聖人正跟喬盛文一家子商量後頭的事情。
「既然已經拿下了陳嗣旭,太后和陳貴妃宮中也不得有任何人進出,但朕不敢小覷了她們這些年在宮城內的布置,不可能在外太久,得儘快回去。」聖人主要是跟喬盛文道。
「西北這邊還需要瑞臣留下一段時間,回京后,朕會立刻派老程將軍之子程
邵來西北接任大將軍之職,姨父和姨母可要先跟朕一起回京?」
喬盛文倒是無所謂,他只看耿氏,耿氏則去看苗婉,連喬瑞臣都看著苗婉。
聖人見一家子都聽個小娘子的,想起喬瑞臣擲地有聲的喪偶言辭,也對苗婉重視了許多。
他笑著問苗婉,「不知道表嫂可有何建議?」
苗婉遲疑了下,「那要不爹娘先跟聖人回去?我帶著淘淘跟相公先在西北待一段時間,畢竟所有的生意都還得交接好,還有張家和阮家的安排,咱們的田地也得做打算。」
她著實沒想到能這麼快,滿打滿算在西北還不到兩年呢,小說里可是用了十幾年。
所以知道要回京,她有心在慢慢放手,將生意都安排好,但也沒這麼快。
正好喬瑞臣要在西北坐鎮一段時間也好,要有人來接任,只要不是急行軍,就跟他們流放過來一樣,路上怎麼也得幾個月吧?
那時天也冷了,肯定得過完年春里沒那麼冷了再出發,半年左右的功夫,足夠她安排好所有的事情。
到時候舒舒服服,攜帶著她大五位數的存款去京城,說不準能賺更多銀子哩。
還有景陽伯府,也是時候該收拾他們了。
耿氏可不放心苗婉看著淘淘,她想了想,「要不老爺你跟著陛下回去,我留下來照顧阿婉和淘淘,他們小兩口估摸著都忙,怎麼也得有個人管著家裡的一攤子事兒。」
喬盛文有點傻眼,那我就不忙了?我就會管家裡的一攤子事兒了?我就能照顧好自己了?
他苦笑著沖聖人拱手,「陛下,要不我們一家子就都留在西北,若是固北軍中有什麼異動,瑞臣也能有個人商量,待得程大將軍來了以後,我們一家子再一同歸京。」
聖人點點頭,「也好,戶部如今是攝政王的人在掌管,等你們入京之時,朕應該能讓姨父重新進戶部,朕在京中等著你們回去。」
說完其實聖人就該立刻啟程了,早一天回京,少一點夜長夢多。
誰知這時候,阿墩縮著脖兒,在門口不敢進來,但又像是有話說的樣子。
「阿墩,怎麼啦?」苗婉看見他,立刻問道。
阿墩小聲回話,「張伯和吳伯來了,說辣椒可以收了,問問您哪天收,而且上等田比中等田還能吃肥,今年小麥大豐收,豆子也差不多能收了……」
苗婉聽說辣椒好了,特別高興。
而聖人聽阿墩細碎說著地里的事情,還有點感興趣,對皇帝來說,老百姓能不能吃飽肚子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阿墩提到的吃肥,還有周邊百姓都用了糞肥,收成都比去歲看起來要好,所有人都等著喬家這邊的信兒呢。
聖人心下一動,「不知道朕能不能跟著一起去看看?」
皇莊上的試驗他還沒來得及看就來了西北,既然有現成的例子,西北的土地還沒有京城的土地肥沃呢。
要是因為那糞肥也能大豐收,那就不用等京城出結果,直接開始推廣,也好叫南方能種兩茬三茬的地方,能更早點多得糧食。
「可是……您不是要走了嗎?」苗婉看了眼外頭的孫內侍和等著出行的皇家暗衛,遲疑問道,「這會兒到了地里天都黑了,最早也得明天去。」
聖人心想也不差一天,「那就明天。」
苗婉不再說別的了,只趁做晚飯的時候偷偷跟婆婆嘀咕,「娘,咱們去年去地里吃飯那一次您記得吧?今年咱們還沒去過吶。」
耿氏笑眯眯戳她腦袋,「你這鬼靈精又想幹啥?」
「嘿嘿……娘您懂我。」苗婉摸著腦袋笑,「那我前頭不是得罪陛下了嘛?回頭他給公爹穿小鞋可怎麼整呢?還有相公,聽說陛下沒少給他穿小鞋,再穿腳都要沒了呀!
」
站在堂屋門口的孫內侍:「……」你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所以我想著,去年那麼多百姓都對咱們感恩戴德,搞得大家還挺不好意思的,不如明天還跟去歲一樣,千金樓和聚福食肆都休息,拉著吃的喝的去地里,還是做飯給他們吃。」苗婉說著看了眼外頭,見門口沒人,才放心繼續。
「到時候就讓公爹或者相公出來高呼,這是聖人仁慈,念及大家耕作不易,特地給大家加餐的。
到時候老百姓們見了聖人肯定倒頭就拜,聖人聽了百姓們的感激肯定覺得咱們會來事兒,皆大歡喜,您覺得咧?」
耿氏被苗婉逗得直笑,「你這個小馬屁精!」
孫內侍忍不住在堂屋門口點了點頭,比他還精!
苗婉笑得愈發燦爛,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嘛。
「那我這就讓耿叔去食肆和千金樓,跟他們說,讓他們記得把歇息的牌子掛出來,就還說東家有喜,第二天有驚喜好啦,保管後天人還更多,一舉三得!」苗婉蹦起來,笑嘻嘻親了親耿氏懷裡的淘淘。
「哎呀,淘淘太幸福了,她娘真聰明!」
淘淘被親得懵了下,下意識跟著學,「她娘的,聰明!」好像有哪裡不對,但這麼說順嘴一點。
苗婉:「……」
耿氏:「……」
「噗嗤——」孫內侍實在是沒忍住,抖著肩膀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