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氅

大氅

蘇荷愫將那假山後頭的暗窟尋了個遍,愣是沒有尋到半點人影。

她怔愣著立在原地,神色驚訝無措。

一是不敢相信那唐家小姐和成惘竟能在一夕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二是嘆惋於自己錯失了這等能與成惘解除婚約的好機會。

自兩月前母親隱隱露出幾分要與成國公府結親的意思后,蘇荷愫便想盡了法子要攪黃這樁婚事,除了日日圍追堵截父親外,連好說話的母親也被痴纏得不肯多見她。

起初父親還願意秉著一口官腔與她說明白嫁進成國公府的好處,後來卻吹鬍子瞪眼地強硬命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你也說不出那世子爺有什麼壞處來,為父怎能容你胡來?」

她先前只是不喜成惘那般居高自傲的氣性,的確是說不出他什麼壞處,可如今卻是實打實地攥住了他不堪託付的「罪證」。

只是如何該讓父親相信這樁事呢?

蘇荷愫這般愁眉苦臉,身旁的綠韻瞧了心裡也不好受,便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姑娘當真這般不想嫁給成國公世子?」

綠韻碧汪汪的杏眸里蓄著幾分擔憂之意,雖是竭力剋制,可蹙起的柳眉卻顯露出她此刻的焦心。

蘇荷愫明白綠韻的言外之意,蘇家根基太淺薄,雖則成國公府滿門臟污之事,可若是能嫁進這等底蘊厚重的世家大族,興許他們蘇家便當真能在京城站穩腳跟了。

況且她一嫁進去便是世家冢婦,實打實的世子妃。即便是成惘風流不羈了些,比起權勢地位帶來的好處,這點委屈也不算什麼。

道理她都明白。

她也知曉京城中的貴婦小姐們皆以賢惠容德為女訓,並不將丈夫的「風流韻事」放在心上,只要持家得當,穩住自己正妻的地位即可。

可她生於鄉野之間,自小耳融目染的便是一夫一妻間伉儷情深的情誼,並不願忍氣吞聲地做個賢婦。

且不論那人是王侯將相,亦或是清貧書生,她只守著自己的本心即是。

「上一回母親帶著我去成國公府時,難道你沒瞧見成惘身旁立著的那大丫鬟?雖動作隱秘,可我卻瞧見了她在端茶端果子時搭住了成惘的手。」蘇荷愫肅著臉道。

綠韻聞聲也回憶了一番,她依稀記得那一日成國公世子身旁的確是立著個花容月貌的丫鬟,那身段婀娜惑人的很兒,一瞧便知被收用過。

見四下無人,綠韻也罕見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奴婢私心裡也覺得成國公世子並非良配,只是比他更不堪的王孫公子比比皆是,姑娘可要三思而後行才是。」

蘇荷愫聽罷卻只是淺盈盈地一笑:「大不了一輩子不嫁,終身大事怎可委曲求全?」

話音未落,碧窕便抱著墨狐皮大氅踱步而來,還來不及擦一擦額角的細汗,便聽見了蘇荷愫這番離經叛道之語。

蘇荷愫的目光掃來,她霎時一愣,旋即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道:「姑娘,梧桐不在老爺的院子里。」

綠韻忙掏出軟帕來替碧窕擦拭細汗,並道:「那兩個早走了。」

碧窕愈發內疚,只當是她腳程不夠快才放走了那一對「姦夫淫.婦」,覷了一眼蘇荷愫的面色后,怯生生地說道:「姑娘,都是奴婢的錯。」

蘇荷愫走上前去替碧窕掖了掖她翻捲起來的衣角,並嘆道:「這與你無關,倒是我忘了梧桐應在前院里理事,讓你白跑了一趟。」

綠韻覷見了碧窕手裡的墨狐皮大氅,蹙起柳眉問道:「怎得拿了這件出來?」

蘇荷愫的目光也隨之落在那油潤亮華的墨狐皮大氅上,忽而憶起這是姑姑上月里賞下來的冬氅。

那墨狐皮是駐紮西北的驃騎大將軍所貢,滿京城統共只得了三匹。

一是份外尊貴,二是那顏色太過老氣,是以蘇荷愫並不愛穿,只等著年末宮宴時再穿給姑姑瞧。

碧窕囁喏了下嘴皮子,見蘇荷愫面色如常后,才辯道:「這墨狐皮大氅才配得上我們姑娘的身份。」

這話說出口后頗有幾分王婆賣瓜的自滿,再配上碧窕嬌憨的神色,蘇荷愫綳不住笑出了聲,道:「如今方是立秋,若我穿上了這大氅,別人才不會覺得我尊貴,只會以為我是發了痴。」

綠韻也沒好氣地數落了碧窕幾句:「耳房裡的博古架旁不是掛著一件鑲金線的薄披?」

未說完時,蘇荷愫卻打斷了她的話語。

「罷了,碧窕就是這樣的性子。」蘇荷愫思來想去仍是不願放棄這般千載難逢的機會,權衡之下,便道:「隨我去前院。」

父親從一屆農夫一躍成為承恩公后遭受了不少冷眼與嘲諷,不少人皆在背後譏諷他不堪的出身,這反而使得他心中存了一口氣。

立誓要讓蘇家成為京城望族的氣。

今日的花宴他如文人墨客般在前院里擺了詩社台,與官場同僚拂袖論道。

蘇荷愫繞過彎彎曲曲的內院小徑,越過九曲十八拐的迴廊,走至連接前後院的角門時恰巧聽見了一陣肆意的笑聲。

她頓住步子,不想與角門后的外男迎面相撞,可零碎的腳步聲已飄至耳畔。

落荒而逃不是世家貴女的作風。

她便與兩個丫鬟偏立在迴廊的里側,半垂著頭挺直了脊背,既不顯出失禮,也不顯出絲毫慌亂來。

那幾個外男走過角門也瞧見了幾寸之隔的蘇荷愫。

豪意的笑聲戛然而止。

卻而代之的是不懷好意的揶揄之聲。

「仲景,蘇家小姐興許在這兒候了你許久,你也不必再陪我們去賦詩論詞了,快去與佳人相伴吧。」男聲低沉且輕佻。

話音甫落,一陣陣攜著譏諷之意的笑聲又響了起來。

饒是學了好幾個月的規矩,此刻的蘇荷愫也忍不住在心裡罵了一句粗話。

仲景是成國公世子成惘的小字。

她竟在趕去前院的路上撞見了成惘和他那群同為紈絝的密友。

當真是倒霉透頂了。

蘇荷愫生的冰肌雪骨,單論品貌也不似農女出身那般粗鄙不堪,相反她皎月般瑩潤的杏眸里總是溢著幾分野草般的韌勁。

嬌美靈秀之外還多了幾分鮮活與生氣。

可成惘私心裡還是瞧不上蘇荷愫的出身,只是成國公府空有百年大族的底蘊,卻因族中子弟不甚爭氣而虧空了底子。

蘇家雖上不得檯面,卻是京城新貴,實打實的富貴逼人。

成惘雖是心不甘情不願,卻也不得不應下與蘇荷愫的婚事。

他方才與唐柔廝混過一番,清冷的眸子里蓄著幾分席捲過欲.念的不羈。

他挑高劍眉,朝著蘇荷愫拱手問好道:「蘇小姐。」

身旁的密友揶揄之聲更甚。

他在外人面前總是這幅克己守禮的模樣,清冷的仿若天上仙。

可蘇荷愫卻知曉他這皮囊之下藏著怎樣不堪的內心。

滿京城皆在傳蘇荷愫痴戀於成惘,連蘇家伺候的下人們也這般認為,蘇荷愫雖有心爭辯,卻又被閨中名聲桎梏,不能主動提起此事。

她忍了又忍,聽著那群紈絝們刺耳至極的笑聲,一時間連面子上的客套都拋之腦後,當即便要甩袖離去。

幸而綠韻拉住了她的袖子,輕聲勸了好幾句,「姑娘若是此刻走了,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蘇荷愫聽罷果真忍下了心頭的怒火,目光落在自己的足尖,生硬地回道:「見過世子爺。」

話音一落。

方才要倨傲不已的成惘卻皺著劍眉,若有所思地望向蘇荷愫。

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今日的蘇荷愫對他怎得分外冷淡?

他自記事起便是京城小姐們爭相愛慕的對象,也自傲於將貴女出身的唐柔、農女出身的蘇荷愫牢牢攥在手心。

往日里蘇荷愫見了自己總要溫聲軟語地說上幾句話。

今日是怎麼了?

一旁的密友徐康卻不以為然,他私心裡覺得農女出身的女子不懂規矩也是應該的,當即只以為是蘇荷愫害了羞。

他便拍了拍成惘,指著碧窕手中的墨狐皮大氅道:「還是成兄好福氣,蘇小姐知曉你方才抱怨了一句天冷,這便給你送大氅來了,可真讓咱們羨慕。」

成惘被這話一提醒,墨色的眸子望向了碧窕手中的大氅,他見那大氅顏色濃厚,一瞧便知不是閨閣女子愛穿戴的鮮亮之色。

心頭湧起的那點擔憂立時消散了個乾淨。

那墨狐皮大氅瞧著毛色上佳,饒是他見慣了好東西,也不免有幾分意動。

可因他素來以清高自居,並不想落下個貪物的名聲,當即便肅容說道:「成某謝過蘇小姐好意,只是這墨狐皮大氅雖能禦寒驅冷,卻不知要傷了多少生靈性命,成某心有愧意。」

這話一出,徐康率先附和道:「還是成兄宅心仁厚,仁善似仙。這墨狐皮好雖好,卻粘上了血氣,未免落了下乘。」

蘇荷愫聽得怒火攻心,當即便只想啐那成惘幾口,將他與唐柔的不堪之事宣之於口。

可冷靜之後,卻也知曉這麼做她只會落下個搬弄是非的名聲。

只是冷靜歸冷靜。

她實在是厭惡極了眼前道貌岸然、虛偽至極的成惘,一想到自己的墨狐皮大氅與這樣不堪的人扯上了關係,便覺得手腳發寒。

她正欲出口辯解之際,卻聽得身後響起了一陣清冽似磬泉的男聲。

「多謝蘇小姐為沈某拾起了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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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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