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南樂就這麼在劉府住了下來。
誰也沒有讓她住下來,但同時誰也沒有趕她走。
北方江河的脾性沒有南方江河那麼溫柔,一年總要有段日子會凍成厚厚的冰層。
到了江河上冰的日子。漁人們要是不想撐著船遠行千里去尋不會凍上的河水,就只能老老實實的上岸過日子。
南樂對於怎樣料理冬日是有些經驗的。
這幾日她一點沒閑著,回到船上又下了兩網,結結實實的攢了些冬日的存貨,將船駛進了船幫的碼頭,取出自己的存貨,螞蟻搬家一樣往林晏這小小的院子里搬,準備進城好好過這個冬了。
林晏沒提過為什麼要去紅房子喝酒,南樂到底也沒問出口他是不是不喜歡自己。
這世上許多事情,她都一知半解。女人到了年紀就要成婚,爺爺這樣說,旁人這樣做,誰也沒有給她說出過個道理。
為什麼女人一定得成婚?
成婚之後呢?丈夫喜歡不喜歡到底有沒有那麼要緊?丈夫去了紅房子喝酒要怎麼辦?
她隱約覺得去紅房子與女人喝酒不是什麼好事情,至於為什麼不好?
她又想不出個所以然。
這世上許多事,她都一知半解。沒了爺爺之後,她也不知道要去找誰問一問。
況且,這樣沒頭沒腦的話拿出來問人,多半是要招笑的。
她有時候會控制不住回想起那個心驚肉跳的夜晚。
一遍遍回想那雙握著她脖子的手,近在耳邊的另一道呼吸聲,溫熱的氣息噴洒在她臉頰上的煎熬。
以及第二天被救出來時,她看到那具屍體的驚駭與后怕。
屍體屬於那個綁她來的蠻子,這個高大蠻橫的男人被活活掐死。
她一無所知,甚至很有可能跟殺人者,跟這具屍體共處了一夜。
南樂搞不清楚掐死他的人明明扼住了她的脖子,為什麼最終放過了她?
不想這些搞不懂的事情,南樂很快又為了其他事情高興起來。
王管事的確是很照顧她,又給她送來了些厚衣服和錢糧布。
南樂不好意思拿人家的錢,原封不動的將錢退了回去,但糧食和布料卻已經是眼下金平城高價都很難買到的好貨。
她捨不得退,再三謝過王管事與崔姨娘,將布與糧食留下來,盤算著手裡的魚與人換了些新鮮的冬菜,預備著新鮮的魚與菜成了干,罈子里的菜殺了生,就一併分出些送去給王管事與崔姨娘。
她盤算的很好,將這小院的一切包括林晏這個人都照顧的井井有條。
林晏對著洗好的衣服,整理得乾乾淨淨的房間,做好的飯菜,也難得多誇了她兩句。
南樂見他心情好,便央著他下午與自己一道去一趟水庵。
「去水庵?」
林晏看了一眼她膝蓋上疊好的棉布,猜想她大概又是要去水庵給他做衣服,一口答應下來。
·
天陰沉著,鵝毛一樣的雪花往下落,一沾著地面就立刻化成了水,將整條長街弄得污水四流。
行人們撐著傘,在刺骨的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步履匆匆。
沒有人注意到臨街茶鋪的二樓房頂上坐著一個瘦骨伶仃的人。
他面無表情的坐在雨雪中,漆黑的雙眸漠然地掃視著腳下的行人,雪花融化成細碎的水珠掛在長睫上,在他每一次眨眼時墜下來。
忽然兩道身影從街口撞進了他的眼裡。
更準確的說是一道亮眼的秋香色身影。
這一抹亮色出現,整個灰暗的街道都好像變得明亮了些許。
他的眼睛不自覺的跟著她移動,一眨不眨。
那一夜之後到現在,他統共睡了不到三個時辰,身體上已經極度疲倦,精神卻固執的保持著一種亢奮與憤怒,不眠不休的驅使著他在這座城市中遊走,殺人。
沈庭玉很清楚自己為什麼這樣亢奮,因為他那一夜從道觀到浮屠塔殺了統共四十六個人。
這四十六個人里有一個他想了十年的人。
他心裡有一張名單,這張名單他不急不緩的記著,記到現在終於在第一行上打了勾。
但他不滿足,他還是憤怒,這憤怒來的沒理由。
他本該感到快意,本不該如此憤怒。
情緒無法排解的時候,沈庭玉就很想殺人。
他也的確這樣做了,可不管殺多少人,這一次他都沒有感到稍微痛快一些。
他覺得麻木,覺得煩躁,厭憎,戾氣叢生,沒有一刻感到快樂。
直到那道身影遠遠的撐著一柄油紙傘,穿過風雪一點點走近。
沈庭玉注視著少女明亮的眼,好像鬆了一口氣,心底酥酥麻麻的,有那麼一點高興,也有點忍不住想要笑。
南樂穿了一件夾棉的新裙子,整個人圓了一圈。
她一隻手艱難的在風雪中撐著傘,緊緊靠著身邊人,仰頭對他說著什麼,那雙烏亮的眼睛盛著燦爛的笑意。
男人比南樂高出許多,立在傘下風雪不沾身。
他稍稍低頭,將他的臉伸進了沈庭玉的眼睛里。
在他白皙的面頰旁,少女緊緊握著傘的手,指節凍得通紅。
這個人沈庭玉已經見過一次。
這一次跟上一次相比,對方看起來更令人生厭。
沈庭玉多看他一眼,心裡就多冒出一些憤怒,一些殺意。
他們並肩走在風雪裡。
沈庭玉站起身。
他走在房脊上,跟著街上的人,一步一步,越來越快,靈巧的像是一隻貓。
直到他們的身影轉入街角。
沈庭玉從屋頂一躍而下,在大雪中抱著劍追了上去。
南樂挽著林晏,一路上不停與他講話。溫軟清甜的嗓音,隻言片語落進風裡,被他的耳朵貪婪的捕捉住。
此刻的南樂比他印象中話多了許多。
沈庭玉低下頭,放緩腳步,卻又忍不住偷偷抬頭去看少女纖細的身影。
忽然一輛馬車橫衝直撞的駛了過來,車輪滾滾,污水四濺。
林晏一把摟住少女秋香色的細腰,將人拽了過來,皺眉看向駛過的馬車。
南樂小小的驚呼了一聲,撲在男人胸口,手中的傘歪了過去,從男人的肩頭落下,在街上滾了很遠。
沈庭玉腳步微頓,手掌捏緊了手中的劍鞘,一時忽然感覺這雪夾著雨將人澆透了,冷得刺骨。
那邊兩個人分開。
男人彎腰撿起傘,重新撐在她的頭頂,低頭在她不知說了什麼逗得她又露了笑容。
少女的笑容在紛飛的雪花中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他站在原地,漆黑的眼底暗色越來越重,按在劍鞘上的手已爆出青筋。
他一眨不眨的看著兩個人撐著傘漸漸走遠,進了街頭的一間房子。
沈庭玉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凍得發疼的膝蓋不聽使喚的又追了上去。
他沒有進門,只遠遠的站在門外,向裡面去看。
有踩在木梯上的腳步聲,他們上了二樓。
房子的門半掩著,沒有完全關閉。
他盯著門看了一會兒,還是走了進去。
一樓果然沒有人,他放輕腳步,無聲無息的走到了樓梯口。
「林夫子,你可算有空來了。南娘子這棉袍一早就托我給你做好,這怎麼總也不見有人來拿?你們怕不是忘了吧?」
南樂面上的笑容一僵,她以為他應當將這件衣服早取回去了。
她下意識去看林晏,想問他難道沒有從門房那裡收到她留下的口信。
林晏自然根本不會記得什麼取衣服的小事,笑眯眯的隨口應道:「多謝您。這段日子太忙了,沒顧上。」
南樂怔怔地看著他的笑容,沉默了下去。
太忙了?
可他有時間喝酒,有時間出府,怎麼就取一件衣服的時間都沒有?
那個她該問但總不敢開口問的問題又浮了上來,林晏平日里不在院子里的時間,到底在外面忙什麼?
這幾日她搬來與他一起住,他待她跟在船上的時候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的俊俏,面上什麼時候都帶著些懶洋洋的散漫神采,萬事不掛心。
她給他做什麼,他吃什麼,也不挑剔,照舊一口一個娘子。
她平日里絮絮叨叨的說話,他都聽著,偶爾接一句,逗得人能笑出來。這便已經很好,一切跟在船上時一樣。
只多了一項,他眼下是劉府的夫子,天剛亮便要起身出去,有時天黑了也未必回來,有時回來帶著一身的酒氣。
她不問,他也不跟她說為什麼喝酒。
他從不跟她說他的事情,不跟她說在劉府的少爺,他的學生是什麼樣,他每日做了什麼事情,見了什麼人,更沒跟他提過他的過去,他的家人。
她移開目光,強壓下心裡湧上來的那種說不出的感覺,烏亮的眸子黯了些。
沈庭玉濕漉漉的站在樓梯下,豎起耳朵聽著二樓隱約傳來的話語聲,心裡隱隱有一種期待。
他想聽清南樂完整說一句話,他想聽她的聲音。
宋娘子說,「瞧瞧這讀書人說話就是客氣。來,南娘子,你幫著林夫子把衣服脫了吧,再給他換上試試合不合身。」
那邊遲遲沒有傳來記憶中女子清甜而慢吞吞的嗓音。
沈庭玉站在空無一人的樓下,腦子裡卻已經能夠勾勒出她淺笑著為男人解開衣裳,又重新替他披上新的衣服,雙臂環著男人腰身替他繫上腰帶的畫面。
這一刻,他心情尤其壞。
再心情更壞,壞到控制不住衝上二樓殺人之前,他狠狠踢了一腳樓體的台階,飛快的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