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她真的是蠢,蠢到以為有一副好皮囊,會讀書,出身好就會心腸好。
蠢到將林晏的鬼話全信了。蠢到明明是別人做錯了事,哭的卻是她。
做姐姐的人倒還要身子骨那麼弱的妹妹來保護。
南樂上前一步,脫下身上的棉袍裹在沈庭玉身上。
沈庭玉站在原地不動,側身看向身旁的南樂,「姐姐,他是什麼人?」
「我是她的丈夫。」
「什麼人也不是。」
兩道聲音異口同聲。
林晏從雪地里搖搖晃晃的起身,一雙素來桀驁不馴的眼睛此時落在沈庭玉身上,抬手用手背擦了一下頰邊的血痕。
沈庭玉與他視線短暫相觸,心中便憑空生出排山倒海一般的殺意,以及濃重的嫌惡與深深的憎恨。
世上男人大多好色無恥,眼中只看得見皮相,他卻是最恨這樣的男人,更恨他們拿這種目光看他。
不論心中如何,沈庭玉面上只是一片霜色,他這般神色,愈發顯得精緻的面容欺霜賽雪般,美得卓爾不凡。
林晏面無表情,目光肆無忌憚,沿著沈庭玉的眉眼描摹。
沈庭玉冷著臉側目去看南樂,目光觸及南樂,眼底化開片片暖色,似乎只對南樂一人有所動容。
南樂抹了抹臉上的眼淚,握住沈庭玉冰涼的手,她的手也不見得有多溫暖,但兩雙手握在一起,總是她指尖更溫暖些,只是這雙手無意識的在顫抖。
她的身體似乎仍處在方才一種極度驚懼狀態中。
林晏目光落在她們緊緊交握的手上,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沈庭玉一眨不眨的看著南樂盈滿淚水的眼睛,反手攥住她的手指,開口道:「姐姐……」
喊出一個姐姐,後面的話卻又卡在了喉嚨里。
作為妹妹的話,他不想說,想說的話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該由此時的他來說出口。
南樂看著沈庭玉一雙赤腳,想也知道沈庭玉聽到聲音跑出來的時候有多慌亂。
她將手抽了回來,勉強擠出一個笑,柔聲道:「玉兒,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嚇著你了?沒事啊。你別在這凍著了,快回屋子去。姐姐能處理的。」
沈庭玉第一次產生了一種衝動,他想要穿上以往最是嫌惡的男裝,堂堂正正的站在南樂眼前,讓她知道他同樣是男子。
如果他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會不會此刻就不用對著林晏這種廢物退讓?
沈庭玉強忍著幾乎讓他要發瘋的妒恨,垂在袖中的手把玩著掌心中冰涼的金屬。
他低了低頭,忍了又忍,仍然忍不住用餘光陰冷的瞥了一眼林晏,才在南樂的再三催促下進了屋子。
林晏的目光追隨著沈庭玉一路進了屋,直到目送著人進了屋,身影完完全全消失。
他才收回視線。
「怪不得不讓我進屋,又不回去。」
林晏話音微頓,眯了眯眼睛,眼底情緒尤為微妙,緩緩道:「看來你又有了一個絕世美人,傾國傾城的新玩具是不是?」
南樂將身上的衣服給了別人,身板愈發單薄,氣勢卻比方才強了不知道多少,「你不許打她的主意!」
她離開劉府一共也就這麼幾日,對他的態度就變成這般疾言厲色的樣子,為了一個認識不過幾天的人凶他。
林晏沒什麼溫度的勾了一下唇角,卻實在勾不出慣常那副浪蕩的痞笑,只擠出個難看的笑,「為什麼?你又吃醋了?」
南樂的神色極為防備,儼然將他當成了渾水猛獸,「因為你是個混賬王八蛋。而她是我妹妹。我絕對絕對不會讓她受你的騙!」
這種對他輕蔑憎恨的神情林晏從前見多了,罵他混賬王八蛋,不讓自己家中女眷與他來往,生怕讓他這攤爛泥給玷污了的人也多得是。
但這般神色的確是第一次在南樂身上見到。
林晏慢慢的用視線上下看了一遍南樂,神色不辨喜怒,「別開玩笑了,你會有這樣的妹妹?」
南樂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拳頭,「林晏,你終於說出口了。你根本看不起我對不對。我當然不配有這樣的妹妹,也配不上你林晏。你是這樣想的吧?」
被她用一雙淚眼狠狠瞪著,林晏的心中卻不見得有多快意,他神色冷淡,嗓音嘶啞,「對。沒錯。的確是這樣想的。事實也是這樣。你不過是個父母都不知道是誰的鄉野賤民,我也不怕告訴你,我爺爺位至三公,我爺爺的爺爺同樣是太子太保。我母親的父親同樣是公爵。我這輩子見過的富貴,你想都想不到。南樂,論家世,論才貌,你覺得你配得上我嗎?」
受了這樣的侮辱,尋常女子是該哭,該受傷的,可他說的的的確確全是真話。
林晏饒有興緻的端詳著她的表情。『
南樂腰背挺得筆直,她的雙眸沉靜的注視著他,在他冷淡嘲諷的目光逼視下,神色十分忍耐。
見她不語,見她還是忍耐。
林晏憑空生出滿腔的憤怒,他討厭看到她這副樣子,安靜的,忍耐的,理智的,溫和的,沒有任何攻擊性。
為什麼她離了他,還能一樣過的好像挺開心。她憑什麼開心?她憑什麼這樣好?
她不過是一個婦人,一個鄉野婦人,憑什麼想要他就要,想走就走。
一個女人是不該這樣的。
他都已經低頭來見她了,來尋她了。
她竟這般待他?
他以為只要他來了,她就會低頭,就跟以前一樣,她應該開開心心的抱住他,把她那些他根本看不上眼的破爛都拿出來,一股腦的全塞給他。
往事紛至沓來,他腦中想起少女無數次等著他的身影,無數次仰望著他的情形。
那時南樂看著他,一雙眼睛里便只剩下他,彷彿這世上沒有比他更重要的人。
可此刻南樂儘管看著他,她的目光已找不出分毫曾經的敬慕。
林晏滿心的無名火,燒得他尤為難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難受。
他想要繼續說下去,放縱自己挑著難聽話一股氣的全說出來,狠狠將南樂的自尊踩在腳下,打破她的忍耐,撕下她虛假的偽裝。
他情願讓她發火,讓她也難受,也不想面對她冷靜的,彷彿對待一個不相干的醉漢一般的忍耐,不願面對她的嫌惡。
「你看看你自己,沒有家世也就算了,你長得也不怎麼樣,渾身都是魚腥味。我聞著都想吐,在船上每一天我都想吐。特別是晚上抱著你的時候,就像是抱著一堆臭魚一樣噁心。」
南樂怔怔的看著他愣了幾秒,眼睛越來越紅,淚水在眼裡打轉,卻怎麼都不掉下來。
她固執的睜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看清林晏。
林晏帶著幾分輕佻的挑起南樂的下巴,南樂想要扭頭閃躲卻被他大掌攥的動彈不得,那隻掐著她下巴的手,掐的她發痛。
林晏垂下頭,居高臨下的睥睨南樂,唇邊勾出一抹輕蔑的笑,嗓音低沉散漫,「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女人應該是什麼樣?剛才你那個所謂妹妹人家那樣傾國傾城的才稱得上是女……」
南樂在林晏用那種下流的語氣提到沈庭玉時忍耐到了極限。
她忍無可忍,反唇相譏打斷他,「我當然配不上你。因為豬狗才配種,我是人。豬狗才論血統純正,才要掰著手指頭算死了的爺爺是什麼,爺爺的爺爺是什麼。豬狗才會只看品種,只看體型外貌。」
怒火與屈辱混合在一起,還有滿的脹得胸口發痛的委屈,南樂氣得無法自控的顫抖,揚手重重的一把將他搡開。
她看向他的眼神已經不只是嫌惡,更是滿眼明明白白的憎恨。
林晏被推得踉蹌後退兩步,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你想說我是豬狗?」
「你,」南樂用那雙素來溫順的烏亮眼睛凝著他,眼瞳中跳著火光,一字一頓,「豬狗不如。」
趴在帳子後面的沈庭玉聽到這話幾乎樂得笑出聲來。
這輩子他都沒有從聽見過任何一個女人口中吐出這樣髒的話,被困在後宮的女人總是有一千種方式放冷箭,一萬種方式扮柔弱,以退為進。
人人都盼著得到丈夫的垂憐,沒有一個人會因為丈夫的多情而大罵,她們只會隱忍,或真的大度,或裝做大度。
聽見南樂這樣乾乾脆脆的罵人,痛罵只有豬狗才會看血統,痛罵這花花公子的多情。
這輩子沈庭玉都沒有這麼開心過。
這簡直是他見過最讓人心神愉悅的畫面。
他在心底里鼓勵南樂,鼓勵她多罵幾句,最好能狠狠給這個衣冠禽獸兩耳光,捅他兩刀。
這是林晏第一次領教南樂罵人的功力,他被罵的極不痛快,眸中翻湧著暗沉沉的怒火,冷笑一聲,「我怎麼就豬狗不如了?」
南樂見他居然還有臉問自己怎麼豬狗不如,這種理所當然的語氣,好像他根本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情一樣。
這一段時間樁樁件件的事情在腦海中翻滾,情緒到達頂點,南樂怒視林晏,帶著哭腔的失控的大罵道:「你自己做了什麼,你不清楚嗎?林晏,別在這裡跟我裝了。你讓丫鬟懷孕了,你不知道嗎?豬狗都不會跟你一樣,見到一個母的就要發情,發了情配上了種還要千方百計躲著藏著瞞著騙著。
我要是養一條狗,它都會懂得什麼叫做忠誠,知道我給了他一口飯,不會這樣反咬我一口。你說我無親無故,你呢?林晏你不是也無親無故嗎?是我給了你一口飯,是我收留了你。沒想到你只有外貌看起來像個人,你皮下的東西連狗都不如。」
林晏從沒有想過一向兔子樣的女孩會有這麼伶牙俐齒的時候,也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對他滿眼憎恨嫌惡,把他罵的豬狗不如。
但到了這種時候,她竟還信他過往的鬼話,以為他無親無故。
林晏一瞬間想起自己曾說過的那些鬼話。
「南小姐,你這一走,我就一直想你。我一想到你一個人去城中,去走那麼遠的路,我便不放心。說起來真是丟人,我這樣一個大男人竟害怕了。但願姑娘不要嫌我啰嗦,也不要嫌我冒犯。」
少女趕了一日的山路,回來時額上還帶著汗水,整個人風塵僕僕。
她聽見他的話,面色微微的紅了,一雙圓圓的眼睛低低的垂下去,頰邊卻禁不住浮現出兩個清甜的酒窩。
船里靜悄悄的,只有船外潺潺的流水聲。
青年強撐著起身,他半靠在床頭,靜靜看著她,俊美的眉眼帶著幾分彷彿與生俱來的疏冷,目光卻很溫和。
南樂在青年的注視下,放下身後沉重的籮筐。
她胡亂從裡面掏出一大把鮮嫩的野果,全塞給他。
南樂抬起頭,四目相撞的瞬間,她面上微微一紅,結結巴巴的說道:「你吃。沒事的。別擔心,路不遠。我一點也不累。」
這便是她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了。
可還是不夠,林晏知道不夠,這些野果,少女僅僅局限於此的好意,對於他來說遠遠不夠。
鄉野長大的姑娘的身段已經能引得男人們側顧,但人卻很粗苯,腦子裡什麼也沒有,對感情懵懵懂懂的。
林晏當然看不上這樣的女孩,若不是陰差陽錯,他們本該一輩子都沒有交集。
那時他人生地不熟,又生著病,病得連身都起不來,才發現這麼多年來他的的確確是個無用的人。
萬幸,做了那麼多年的花花公子,他還算練就了些花言巧語,林公子的口舌對女人一向是很利落的。
這條從前用來應對花魁,應對千金小姐,應對高官貴婦人的舌頭用來應對一個小小的鄉野村婦,是一種莫大的墮落。
林晏忍受著自己的墮落,用自己這張好臉表演病西施,用那根輕浮的舌頭給南樂表演舌燦蓮花。
「南姑娘,我對不住你。我實在太喜歡你,我知道這樣一個無親無故,一無所有的窮書生是沒有資格喜歡你的。我的喜歡便是對不住你。」
青年面容帶著幾分憔悴,肌膚蒼白到透明,病得消瘦,愈發顯出肩寬腰細,弱不勝衣。
勝在一個氣質清寒,舉手投足間總有種漫不經心的散漫矜貴。
說起這話時,他躺在床上,微微仰著頭望著她,難得收斂了一身的散漫。
一雙眸子在日光下溫柔如春江水,波光瀲灧,尤為惑人。
少女面色愈發紅了,卻笨嘴拙舌的安慰他,「林晏,別這樣說。你雖然什麼都沒有,但你有才華,有手有腳的,不比別人差。」
林晏靜靜望著她不語,眼中情緒如江水波濤起伏,愈發讓人捉摸不透。
南樂想了又想,又補了一句,「沒有什麼對不住我的。真的,你喜歡我,我,我很高興!」
少女的嗓音清軟,眼神卻十分真誠清澈。
林晏故作慌亂的移開目光,眉眼間透出幾分羞窘,藏在被子下的手掌卻一點點攥緊了。
他怎麼會真的喜歡這樣一個女孩,又怎麼會因為自己的喜歡而真的覺得對不住她。
他只覺得屈辱,難以啟齒的悲哀。
堂堂關中林氏的公子,淪落到要靠賣笑,來討女人的喜歡,由此換一口飯,一碗葯。
可他沒有別的辦法。
他知道她無父無母,無親無故,沒有多少錢,每日需要辛勤勞作才能勉強糊口。
那些飯食難吃簡陋的他家狗都不會吃,但卻已經是她拼了命才能維持的。
這麼多日下來,他的葯恐怕已經讓她犯了難。
林晏只有這麼一項哄女人的本事,他不想死,自然要是處渾身解數抓住眼前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一個男人想要抓住一個女人,最穩妥的莫過於讓這個女人嫁給自己。
林晏清楚的知道只要套上妻子二字,於女人來說,便是脖子上吊上一根無形的繩索,從此丈夫想緊就緊,想松就松。便是男人都死了,那女人這輩子也逃不掉一個某夫人的名號。
一旦成了婚,生了孩子。她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連名字都抹去,生生世世都是某氏,是他孩子的母親,要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唯有這個法子,林晏才能確信南樂會不顧一切的拿出所有的錢財給他治病,拿出全副精力照顧他的身體。
他心裡知道自己做的不算地道,可林公子離經叛道的胡鬧慣了,這輩子做的壞事也不差這麼一樁。
再者說,他雖騙了她,佔了個丈夫的名號,花了她點錢。
但他總歸沒有真的碰她,不至於讓她真正生下孩子,也不算多大的傷害。
一開始林晏是這樣想的。
他沒想到不過是騙了她幾句,南樂就自己將他的話全都信了。
她太不聰明,不像是他見過的那些個聰明女人,至少知道挑一根能給自己榮華富貴的繩子再往脖子上套。
這蠢姑娘認定一個人,就傻傻的獻出一切,獻上全部的真心,而他給她的只有幾句虛情假意的甜言蜜語,甚至連個吻都沒有。
她比他更像是溺水者,亦或者說一隻孤獨的,掉隊的雁,遇到一個活人就熱切又興奮,笨頭笨腦的圍上去,以為對方會是同伴,卻沒有想過這世上存在獵人。
他從沒有想過一切會這樣順利,南樂會這麼蠢,好像連上天都在幫他。
南樂嫁給他便一心要救他。為了給他治病,她天不亮便起身,天黑透了才拖著身子回來。
他養病那段日子在她的精心照顧下一點點從病容憔悴恢復得神光煥發,她卻急速的消瘦。
一開始在船上的時候,林晏每一日都在想怎麼回家,怎麼擺脫這蠢姑娘,但日子久了,他忽然覺出自由。
一份無人管束,備受縱容的自由。身體好了,他反而再沒有想過回家。
南樂不算是個多迷人的女人,卻實實在在是個好妻子,她毫無怨言的照顧他,無條件相信他所有鬼話,永遠等著他回家。
她有一種林晏從未曾料到的本事,不知不覺,她就讓他習慣了他,她用一次又一次毫無怨言的犧牲,付出,討好,等待,讓林晏這習慣缺德的良心也隱隱有愧。
多好笑,他竟然感覺自己對她有所虧欠。
他這出了名的負心人竟也會對一個女人感到虧欠。
腦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現出一包包她背回來的葯,無數次夜晚他從睡夢中醒來看見的床邊少女捧著葯,明亮的眼眸全心全意如小狗注視著主人,滿滿都是他一個人,面容憔悴疲倦,笑容卻依舊甜蜜燦爛。
而眼前的姑娘哭得滿臉淚水,一雙眼像是蒙了灰塵的琉璃,不負從前的透亮。
她瞪著他,眼神那麼傷心,那麼憤怒,那麼難過。又那麼讓人心疼。
腦海中的臉與眼前的臉重合在一起,林晏涌到嘴邊的惡言一時竟難以說出口,甚至還隱隱有幾分後悔,後悔自己的失言。
林晏沉默了片刻,「我沒有讓別的女人懷孕。也沒想娶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