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光下,院中杏樹的枝葉似乎發著光,流銀月色墜在葉間又流淌而下。
這杏樹長的實在奇特,一半開著花,一半卻沒半點花朵。
一個身影走進寂靜無聲的落星院。
看到還亮著昏暗燈光的小屋,裴君珩的眼眸動了動。
他的手中握著發著瑩瑩光芒的玉簡,指尖恰好按在聞清音的名字上。
裴君珩的眸色看不出情緒,他一人緩步走到屋前,寂靜的小院只能聽到婆娑的樹葉搖動聲。
屋內透出的隱隱燈光帶著溫暖的氣息,裴君珩伸手碰向木門。
院內的屋門並沒有鎖,裴君珩輕輕一推就開了。
暖橙色的燭光晦暗,他一進屋就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薄紗隱約不明,將裡頭床榻上的人影遮了個大概。
越是走近,前面嗅到的那股香味更濃了,像是某種花香,沁人心脾的讓人想深吸幾口。
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將薄紗拂動,在被吹的猶如水波晃蕩的薄紗后,裴君珩終於看到了憩睡於紗后的人。
儘管早就知道紗後人的身份,可當那張臉在裴君珩面前時,他還是忍不住放輕了呼吸。
閉眼闔眸的漂亮面孔像是合上的荷,大約是睡熟了,凝脂般透亮白皙的雙頰上浮著霞粉色。
雲中仙門的小門主是蓬萊的最嬌貴的一朵花,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是被珍視嬌養的痕迹。
身上隨意籠著的衣袍是海內鮫人織出的鮫紗,萬千靈石都買不到的一匹,此時裁剪成貼身的衣袍穿在聞清音的身上,宛若簇擁了一團雲霧月色。
從衣袖中伸出搭在榻上的一截玉臂仿若初春鮮嫩的花枝,連指尖都是肉粉色帶著香。
在纖細雪白的手腕上虛虛束著一圈艷紅色的劍穗。
是他的劍穗。
聞清音又夢到龍脊山了。
曾經的龍脊山如長形的龍骨橫亘在蓬萊與岱輿之間,龍脊山上漫山的杏花不敗,萬千紅粉給龍脊山塗上如夢似幻的溫柔色彩,宛若枯骨生花。
龍脊山是聞清音之前最愛去的去處。
他喜歡坐在重疊交錯的花枝上,躲在團簇嬌嫩的花苞中,當與他一同前來葯修找尋不到他焦急的團團轉時,聞清音便從樹上探出頭來,翹著唇把樹下的人都嚇一跳,得逞后笑嘻嘻地縮回去等待下一位受害者。
這樣的把戲聞清音向來樂此不疲,他晃著腳在樹上耐心等待。坐在樹上的時光並不無聊,他能感受到滿樹的花高興地舒展,杏花在溫柔親吻他的臉頰。一切都洶湧著蓬勃美好的生機。
有人來了。
聽到隱約腳步聲的聞清音立刻停住晃動的腳,手抓住枝條屏息等著。
三。
二。
一。
有人在樹下駐足。
就是現在——
「嘿!」
一頭潑墨長發的小少年從團簇杏芳中探出臉,穠艷的臉上綻開笑時,笑顏竟將漫山的粉黛都比了下去。
可聞清音的笑卻瞬間僵在臉上,樹下的人並不是眼熟的葯修。
少年郎是與身後柔暖杏花全然不同的冷硬氣質,被這雙眼眸注視時,會讓人聯想到北原的寒狼。
危險,警惕,不可靠近。
聞清音哪裡見過這樣的眼神,一時愣在原地,抓住花枝的手也一松,竟然直接跟著滿樹的杏花一同墜了下來。
「啊——」
漫天落下的粉色花雨遮掩視線,層層疊疊飛舞的花瓣好像能將聞清音整個人都一同掩蓋在花下。
失重感和眩暈襲上聞清音的腦袋,風聲在耳邊呼嘯,他試圖拿起袋中的法寶,可是下落的速度實在太快,僅僅一下聞清音就覺得開著花的樹頂離自己遠去,他就要砸到地上了。
他的一世英名就要毀於此刻!
可迎接他的並不是覆滿花瓣的冰冷地面,而是一個人的懷抱。
聞清音不可置信地睜大眼。
竟將他與落花,接了個滿懷。
對上一雙冷若寒星的眼眸,聞清音恍若能從這黑沉的眼瞳中看見自己此時傻愣愣的倒影。
他心中想的卻是——
這人的懷抱,竟然是暖的。
矜貴的聞小門主即使剛從樹上掉下來被人抱在懷中也絲毫不影響他張揚的像個漂亮小孔雀的氣質,他僅僅幾秒就理所當然地接受並享受這個陌生但又溫暖的懷抱,微微抬起下巴斜眼問抱著他的這位沉默冷硬的少年。
「喂。」
「你叫什麼名?」
被聞清音這一句問的一愣,但少年還是張開那堪稱薄情的唇:
「——」
好像突然浸泡在了水中,少年的聲音隱隱綽綽聽不清。
「什麼?」
聞清音問他,然而下一秒眼前的畫面也如同被石子投入打破平靜的湖面,一切都揉碎了旋轉著化為虛妄,連身體感受到的溫度也一併如潮水般褪去。
徹骨的寒冷襲上了聞清音的身體。
比視覺更先反應過來的是痛覺,右手掌傳來的疼痛幾乎讓那個聞清音眼前發黑。
好像有刀片被他握在掌中,將他的手掌翻攪的鮮血淋漓。
聞清音抬起臉,前面還風和日麗的龍脊山此時籠罩在陰沉的烏雲之下,欲來的風雨好像要將摔倒在地的自己吞噬。
眼前閃過刺眼的劍芒,少年劍修一身白衣不染半點塵埃,手握長劍的劍尖鋒芒所指方向正是自己。
劍尖冰冷的仿若由北原最冰冷的霜雪凝結而成,但比劍尖更冷的是劍修的眼神,陌生的幾乎讓他認不出來。
右手掌好像更疼了。
龍脊山上沒有杏花,籠罩在一片沉悶的空氣中,豆大的雨點從蒼穹墜落掉在聞清音的臉上。
打的他的臉生疼。
雨水不斷砸向聞清音的眼眶,可他仍舊倔強地睜眼直視指向他的那柄亮如曜日的劍。
聞清音咬著唇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著響起:
「裴君珩,你當真要傷我?」
沉悶的烏雲聚集得越來越多,漆黑如墨的天際壓下來,聞清音陷入一片深的沒有盡頭的黑暗深淵。
這次睡的實在是太沉,以至於聞清音睜開眼看到隨著風微微搖擺的薄紗時一時沒有回過神。
視線往下移,在手腕上鮮紅如血的劍穗上停住。
一時竟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圈在他手腕上的劍穗有些舊了,但顏色依舊鮮紅,好像一圈剛湧出的血。
手腕一轉,右手掌中的疤痕就露了出來,現在躺著看過去,看起來居然像一朵在掌中將放未放的杏花。
就這樣留在了他的掌心。
聞清音已經很久沒夢到當年龍脊山的事情了。
在龍脊山仙脈消失后,山上常開不敗的杏花便也跟著不見,之後的人再也沒有在龍脊山上看見過半朵粉紅。
而聞清音也再沒有去過龍脊山。
眼前的薄紗還在被風吹的晃動,飄蕩的就像是一陣縹緲的霧。聞清音坐起身,從晃動的薄紗間瞥到邊上的床榻有人睡過的痕迹。
看來他的室友回來了。
隱綽的紗簾之後,聞清音終於看到他那位室友的身影。
身量修長,寬肩窄臀,哪怕僅看背影也能感受到蓬勃的力量感。
他的室友似乎長相不錯,也不知是哪個門派的弟子。
聞清音坐在床榻上,伸手掀開擋在面前的薄紗,準備和自己的這位室友進行一個友好的問候。
「你好——」
聽到聞清音的聲音,這位室友應聲轉過來。
然而轉過來的是一張聞清音死都不會忘記的熟悉面容,方才還在聞清音的夢中出現,讓他氣的牙痒痒。
聞清音的友好問候在認出這張臉后硬生生在他嘴中拐了一個山路十八彎。
「你好——丑。」
突然被人劈頭蓋臉說「丑」的裴君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