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老丑小魔

第十章 老丑小魔

三不管,雜八地,下九流的生死場。甭管神仙老虎狗,還是生旦凈末丑,進了三不管,立馬現原形。

打小勵志要當混混的袁三視三不管為自己的發祥之地,他實在太捨不得這塊巴掌大的地皮。這不,眼下還是要飯花子的他,正在馬記鍋貼的鍋腔子里嘬牙花子哩。

大活人蹲鍋腔子不丟人,有錢人想要蹲鍋腔子,他還沒有這個福分呢。

鍋腔子者,鍋台灶膛是也,小吃鋪的私產。夜半之時,買賣家打烊收攤,擔心維持生計的大鐵鍋易了主,必會提一口丹田氣,將百十斤重的大鐵鍋起走。留下一個冒著火星的大灶膛子,讓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孽障們打破了頭地往裡面跳。

「哧啦——」

「媽哎——」

伴著幾聲慘叫,必有一股人肉焦糊的腥臭氣味兒,在夜幕中瀰漫。

數九寒冬,一個個灰頭土臉的孽障,好似一條條少了腰骨的癩皮狗,瑟縮在尚存餘溫的鍋腔子里,熬度這漫長難捱的黑夜。經常有些孽障因為不能捷足先登,而大打出手。

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在三不管,死一個人跟死一條狗,沒有本質上的區分。

袁三多機靈啊,早就物色好了今晚的安樂窩——馬記鍋貼鋪的鍋腔子。

這個鍋腔子夠大、夠深,至少一次能容納七八個無家無業的倒霉蛋兒在此棲身。

他早早地就把地兒佔了,倚著暖和和的灶壁,聞著破爛棉褲與火星接觸后散發出的腥臊味兒,嚼著從善心人家討來的三合面兒勃勃,仰臉望著夜空中寥寥無幾的星斗,洋洋自得地說了倆字——舒坦。

於他而言,這寶貝鍋腔子,給個金鑾殿都不換。

不多時,一個一瘸一拐的老乞丐來到鍋腔子旁,招呼袁三扶他一把。

「老崴,到哪兒淘換食兒了?」袁三將老乞丐扶到鍋腔子里,伸脖子往老乞丐的破籃子里瞄了一眼,很不高興地發起了牢騷:「你這老傢伙真他媽的不夠意思,有好東西自個兒獨吞,也不說給我留一口。」

「你小子可別髒心爛肺了。」老乞丐捧了一把灶底的熱灰,好像洗臉那樣,慢騰騰地在一張滿是老皴的臉上揉搓著,好借著灰燼的餘溫給他那張幾乎要凍木了的老臉活活血,邊揉搓邊說:「我是什麼人,你小子還不清楚嗎。哪怕是半碗餿粥,我也會給你留一口。今個兒嵗爺我走背字兒,喊爺爺叫奶奶,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嘴皮子都快磨薄了,鞋底子也快磨爛了,愣是一口食兒也沒要到。三兒啊,你今兒收成咋樣?還有富餘的么,我餓得不行了。」

袁三呲著一口整齊的小白牙,咯咯一樂,從懷裡掏出一個油乎乎的紙包來,先是在自己的鼻子下貪婪地聞了聞,然後一伸手遞給了老崴。

「老崴,這天底下所有的人加一塊兒,也不如我一個人疼你。給你留的,一直擱我懷裡捂著,還熱乎著呢。你牙口不好,硬的難嚼,我把軟和的留給你,趕緊著吧,待會兒涼了就不好嚼了。」

老崴一伸手把油紙包拿了過來,極是麻利地將油紙撕開,露出巴掌大的半塊油餅來。

「油餅!」老崴激動地叫出了聲。

「你小聲著點兒,」袁三趕緊伸手捂住了老崴的嘴,「你老糊塗了啊?你不知道咱這塊兒儘是些為了一口吃的就敢要人命的餓鬼嗎?你要讓他們聽見了,伸出黑手從你背後一擰你的脖子,立馬給你來個燒雞大窩脖兒,你老傢伙死都不知道死在誰的手裡。」

老崴識趣地點了點頭,從鍋腔子里探出脖子朝四外晃了一眼,發現並沒有人朝他們這邊靠近,這才縮回了脖子,壓低了聲音說:「三兒,我也不是你爹,你幹嘛對我這麼好啊。你對我好,我心裡還挺不好受,這油餅我說嘛也咽不下去了。」說著話,撕了一塊油餅,塞進缺了門牙的嘴裡,極為享受地嚼了起來。

袁三咽了咽口水,嬉皮笑臉地說:「你老王八蛋不是說咽不下去嗎,咋還能吃得這麼香?」

「你給我的東西,咽不下去,也要咽下去。」老崴嘿嘿一樂,又撕了一塊油餅塞進了嘴裡。還剩一小塊兒,遞給了袁三,「還剩一口,你吃了吧。」

「快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袁三笑著說,「我要是想吃,不用等你回來我早就吃乾淨了。我吃飽了,這是專門給你留的。你就別跟我假客氣了,真要把你老小子餓死了,我不就少了一個說話的伴兒了么。」

「嘿。」老崴把最後一口油餅也塞進了嘴裡,一邊嚼著,一邊說:「我李老崴家裡窮討不到老婆,做夢都盼著要個兒子。老天爺可憐我,讓你給我當兒子,我這心裏面……」

「少放屁!」袁三把臉往下一沉,「你少拿我找樂,你是你,我是我,你要是再敢胡唚,趕明兒我就不理你。」

「別介呀!」老崴趕緊賠不是,「我這人越老越狗食,嘴上沒有把門的,逮著什麼說什麼,你別往心裡去,往後我再說一句這樣的話,我就不得好——。」

那個「死」字還沒說出來,就被袁三捂住了嘴。

袁三哈哈大笑:「老崴啊老崴,你老小子可真他媽的哏兒,我是這麼小心眼兒的人么?我逗你玩兒,你還真當真了。你呀,白活了這麼大歲數了,都分不清三爺的話哪句是真,那句是假。」

「嘿,你小子,我又讓你小子給涮了。」老崴咧著大嘴傻笑。

這對老丑小魔成天介拿對方打鑔找樂,也算給凄苦的生活增添幾分樂趣吧。

袁三的嘴,猶如雜貨鋪,真貨假貨,好貨次貨全都有;他的話,只可半信,不可全信,這是他在雜八地賴以活命的本事,對於一個只有十幾歲的苦孩子而言,這不是好事,但又不全是壞事。有了這張嘴,他才能活下去。這張嘴,就是他的本錢。

笑夠了,袁三又問老崴:「你見過我爸爸嗎?」

老崴說:「見過幾回,但沒搭過話。」

袁三接著問:「在你眼裡,我爸是個什麼樣的人?」又補充了一句:「是好是壞,你說實話。」

老崴沉思片刻,說:「你爸在蘆莊子是頭一號的大混混,跟你那幾個叔伯都是不要命的主兒。我親眼見過你爸跟人當街玩命,一個人愣是把三個混混給收拾服帖了。」

「是啊。」袁三苦笑著點了點頭,「要不是當街跟人玩命,他又怎麼會著了算計,讓人一攮子把苦膽給扎漏了。連累我那幾個叔伯,也都跟著他一塊兒入了土。沒勁,真他媽的沒勁。」

「不對啊。」老崴帶著疑問說:「我記得你不是還有個老八叔嗎?你為嘛不投奔他去?」

「他?呸!」袁三啐了口唾沫,「他連他自個兒都養活不了,還有閑功夫管我?我聽人說,他頭一陣子又惹上了麻煩,在寶局耍錢不認賬,當場跟人動了手,搶了一把單刀把人家看場子的兩個夥計給砍得只剩下半條命。現如今黑白兩道都在找他,寶局子發出『花紅』,找到活人給五十個大洋,找到死屍給二十個大洋。我要是知道他藏在哪兒,保準頭一個去領『花紅』。」

「你真不知道他藏在哪兒嗎?」老崴斜晲著袁三,試探著問。

「老崴,少套我的話。他是他,我是我,他的事兒我管不著,他是死是活跟我也沒關係,往後你老小子少在我面前提他。」

老崴看得出,袁三又沒有說實話,他一定知道袁老八的藏身處,只是這小子講義氣,極力袒護著這個不靠譜的叔叔。依老崴對袁三的了解,他要不想說的事情,即便你拿刀把他活剮了,他也絕對不會跟你說一個字。

「我上回聽你自個兒說,你不是還有一個老舅嗎?」老崴索性岔開了話題,不讓袁三為難。

「我老舅那人忒格色。」袁三說,「放著好好的木匠不幹,非要當什麼狗屁神仙。現如今他在娘娘廟當了火工道,整天跟一幫腦子有病的傢伙在一塊兒修仙。我頭些日子看見了他,混得還不如我。我離著老遠叫了他一聲老舅,他看了看我,連搭理都不搭理我,就跟不認識我似的。我瞅他病病殃殃的樣兒,估摸著他活不了幾天就會升天成仙,我乾脆還是躲他遠一點吧,免得他升天的時候順腳把我捎上。」

「哎呦,原來是這樣啊?」老崴語帶關切地說:「照這麼說,你沒有一個親人了?」

「有哇。」袁三笑了。

「誰啊?」老崴趕緊問。

「你呀。」袁三又笑。

「我?」老崴呆了一呆,也笑了。他知道,袁三又拿他找樂兒。這小子,滑不留手,比泥鰍還滑。

倆人又逗了會兒樂子,尚在意猶未盡之時,有幾個凍得齜牙咧嘴的苦哈哈也不問價就大喇喇地跳進了鍋腔子。

袁三成天在街面上混,跟他們都認識,但不愛搭理他們。究其緣由,是因為這幾個人都是抽大煙敗了家的臭狗食。袁三最見不慣這種貨色,才不跟他們說一句話,自顧自的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正酣之際,忽然感覺到后脖頸被一隻大手牢牢地掐住。

他立時驚醒,心說不好,老崴要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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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八地有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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