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水中邪物
袁三急急地催問:「快說說,你都聽見什麼了。」
老崴未曾開口,先斜著眼看了看左右、身後,似乎怕人偷聽了去。
今兒趕上老穆的羊肉館兒格外清靜,整個小二樓,除了他倆,再無旁人。
既如此,老崴也就可以放心大膽地白話了。
但他仍把聲音壓到最低,這樣比較穩妥一些。
老崴是個聰明人,懂得閑話猛如虎的道理,一句不該說的話說出了口,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因此,他今天說話謹慎加著謹慎,小心加著小心。
「三兒啊,說了興許你不信,唐進士跟他妹子說得那個話,可瘮人了。哎呀!」老崴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我聽見唐進士跟吃了槍葯似的,不斷氣地數落妹子都老大不小了,為嘛一點兒人事兒都不懂,不打招呼便進別人的屋子,就是賊,就是寡什麼恥的下三濫。」
「寡廉鮮恥。」袁三脫口而出。
「對,就是這麼說的。還是你有學問。」老崴順帶誇了誇袁三。
袁三咯咯一笑,讓他接著說。
老崴說:「唐進士就這樣劈頭蓋臉地數落自己的親妹子,當妹子的起初一句話也不說,興許是被數落急了,才頂嘴,我再怎麼不要臉,可我好歹是個人,比你把不是人的東西當人的強。你聽聽,這丫頭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是。」袁三認同地點點頭,「是個女中丈夫。」
老崴又說:「妹子一發火,當哥哥的立馬沒話了。接著,就聽見『啪』一聲,老大動靜。」
袁三一驚:「動手了?」
「沒錯。」老崴點頭,「唐進士把他妹子給揍了。」
「接著呢?」袁三很是心急,竟情不自禁地為唐小玉擔心起來。
「接著,門開了唄。他妹子捂著臉,哭著跑開了。我多機靈呀,趕緊藏了起來,她沒看見我,要是看見了我,我估摸著當天就被辭了。我當時心跳得可快了,我尋思著唐小玉說得那些話,什麼叫『比你把不是人的東西當人的強』,尋思來、尋思去,也尋思不出個子丑寅卯了。我當時只是以為唐小玉說了氣話,可沒想到,轉天的晚上,讓我看見不該看的事兒了。唉——還不如不看的好。」
老崴端起酒盅,「滋——」一飲而盡,明顯他是因為回想起了藏在心底多年的往事而心慌。
「快說,你都看見什麼了?」袁三才不管老崴此刻的心情,他只想快一點知道這老小子那晚到底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事兒。
「說就說吧!」老崴將眉毛一立,看樣子是豁出了,「我那天白天偷懶,躲在唐家的柴房裡睡懶覺,等到睡醒的時候,已經滿天星鬥了。我埋怨自個兒不該睡過了頭,唐家有規矩,天一擦黑,閑雜人等必須走人,偌大一個大院子,只留下唐家的人,還有姓胡的爺兒倆,除此之外,一個也不準留。姓胡的爺兒倆,你知道是誰嗎?」
「知道。」袁三不假思索,「胡老海、胡老順。」
「對。就是他爺們兒。只不過,那會子的胡老順還是個愣頭小夥子,跟我歲數差不離,都管他叫小順子。別人不知道,唯獨我知道,姓胡的小子不是什麼善茬子,外忠厚,內奸詐,遠不如他老子實在。」
袁三心說:「你以為就你一人知道啊,我也知道,我還跟這個老王八蛋結下了梁子。我還發過誓,倘若成了事,頭一個要宰的就是他!」
「三兒,想什麼呢?」老崴吐著酒氣,醉眼迷離地問。
「沒什麼。你接著說吧。」
「哦哦,我說,我說,」老崴的舌頭已經有點兒不那麼利落了,「——說到哪兒了——哦,說到我睡過了頭,留在了唐家。我心裡害怕,害怕讓人看見我,真要讓人看見了,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差事就到頭了。我正尋思著該想什麼法子溜出去,卻讓我聽到了唐二奶奶跟小順子在柴房外面說話。我當時就納悶了,身為主母的唐二奶奶深更半夜不在屋裡睡覺,跟一個打雜跑腿的下人背地裡叨咕什麼?難不成他倆有一腿?要真有這種事兒,我可要好好聽一聽。嘿嘿嘿嘿——」老崴為自己當年的齷齪之舉而忍不住傻笑。
「暗地裡說事,非奸即盜,一準兒沒好事。」袁三也是這樣認為的。
「也對,也不對。」老崴賣起了關子,「唐二奶奶讓胡小順辦的事兒,的確不是什麼好事,但對於唐家而言,又不失為一件好事。」
「你這話可讓我聽不明白了。到底是壞事,還是好事。」袁三有些聽糊塗了。
「壞中有好,好中有壞。」老崴晃著脖子,像個教書的老學究,「說壞,是說唐二奶奶這位吃齋念佛的老好人起了歹心;說好,是說唐二奶奶起這個歹心都是為了家人。」
「那她到底要讓姓胡的小子幹什麼呢?」
「殺人。」老崴小聲說。
「殺誰?」袁三低聲問。
「兒媳婦。」老崴的聲音更小了。
「夠狠的。」袁三的語氣有些吃驚。
「沒法子。」老崴的臉上竟出現一絲無奈,似乎是在同情唐二奶奶,「唐二奶奶哭了,她說:『小順子,你是從小在我們唐家長起來的,我跟老爺從來沒有把你當外人,我們對你好不好,你心裡應該有桿秤。現如今這個家又不太平了,前陣子剛弄走一個邪祟,這陣子又進來一個禍害,不把她除掉,咱家就永生永世不得安寧。小順子,你替唐家除了這個禍害吧,往後你就是唐家的大恩人,我跟老爺一輩子念著你的好。』聽聽,二奶奶也是沒法子了。」
「哦——是這樣啊——」袁三似乎明白了,趕緊問:「姓胡的小子答應了嗎?」
「答應了。」老崴清了清嗓子,學著他人的腔調,「二奶奶,您老嘛也別說了,這事兒包在我小順子身上,一準兒給您老辦穩妥了。禍害不死,我就死;我不死,禍害就得死!」
「這狗食玩意兒倒是有些膽量,也有些擔當。」袁三說。
「要說膽量,他倒是真的有。要說擔當,這孫子一點兒都沒有。」老崴竟這樣說。
「這話又是怎麼說得?」袁三忙問。
「我從門縫裡全看見了,唐二奶奶將一個小紙包給了他,抽抽搭搭地說:『小順子啊,這是我從賣缺德方的麻五那兒買來的。麻五說了,這包葯喝下去,就是大羅真仙也得煙消雲散。我這些年吃齋念佛,連個蒼蠅蚊子都捨不得打死,可為了這個家,我以往積下的德全都不要了。小順子,這件事情就全拜託你了,那禍害再有差不多一個時辰就該到後花園的水池子里泡身子去了,你趁她還沒去之前,把這包葯全撒到池子里,我要讓她爛死在池子里。別想害我的兒子,害我的女兒!』」
「我插一句嘴,」袁三攔住老崴的話,「唐二奶奶的意思難道是說——她家的兒媳婦是個『水貨』?」
「這話也忒難聽點兒了,什麼叫水貨啊?」老崴眨巴著醉眼,傻不拉幾地說。
「水裡的禍害,還不是水貨。」袁三自作聰明地說著。
老崴咂摸咂摸滋味,嘿嘿一笑:「有些道理。」
「那她究竟是不是水貨?胡小順有沒有把葯撒到池子里?後來又咋著了?」袁三一口氣來了個連環三問。
「那小娘們兒的確如你所說是個水貨。」老崴先回答了袁三的第一個問題。
「胡小順做人不地道,說一套、做一套,壓根就沒聽唐二奶奶的話。」老崴又回到了袁三的第二個問題。
「後來呀——呃——」老崴打了個酸臭的酒嗝,「後來唐二爺和唐二奶奶就都消停了。」將袁三問的第三個問題也答了出來。
袁三讓老崴把話說細緻了。
老崴眯縫著醉眼,噴著刺鼻的酒氣,傻兮兮地笑,笑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呀,親眼看著胡小順在唐二奶奶離開后,將那包葯撒在了牆根下,還使勁用腳搓了搓。然後——呃——然後他就走了——」
「他去哪兒了?」袁三急火火地問。
「少東家的書房。」老崴壞笑,「我偷偷跟著他,他都不知道。」
「胡小順去了少東家的書房?」袁三怔了一怔,「他不會是去告密吧?」
「說得好!」老崴用力一拍桌角,「他就是去告密!」
「這個王八羔子,真他媽的不是東西。」袁三憤憤地罵著。
「他們在裡面說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害怕,沒敢到窗根下偷聽。我尋思著唐二奶奶說的那些神神叨叨的話,我倒要看看少奶奶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於是乎,我就——」老崴笑得十分猥瑣。
「那你到底看清楚沒有呢?」袁三急不可待地問。
「看清了。可清楚了。」老崴神神秘秘地答。
「快說說,她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袁三隻因興奮,眼珠子都亮了。
老崴迷迷瞪瞪地朝四外看了看,確定沒有外人,才把自己的一張老臉朝前湊了湊,用跟蚊子嗡嗡聲差不多的聲音說:「我呀,溜到了後花園,趴在花架子底下,倆眼緊盯著那個不大不深的水池子。足足等了一個時辰,才見著少奶奶從月亮門裡走了進來。我大氣不敢喘,眼皮不敢眨,生怕讓她發現我,也怕我錯過了好戲。我看見她一溜小碎步到了池子邊,把上下衣裳都脫了。嘿嘿嘿——真他娘的白,也真他娘的叫人稀罕——嘿嘿嘿——」
「別沒出息,趕緊說正事兒。」袁三狠狠地咧了他一眼。
老崴不笑了,接著說:「我看見她慢慢地下到了池子里,光把一顆腦袋露在水皮外面,仰著脖子,望著月亮,一動不動,就跟死過去似的。我納悶呀,大半夜不在屋裡睡大覺,跑水池子里泡什麼澡啊?再說,都已經入秋了,天已經不熱了,就不怕著涼么?我看不出門道,也不敢動彈,就那麼一直趴著,一直看著。看著看著,我看明白了。咦!」老崴冷不丁打了個冷顫,
袁三的心也隨之咯噔了一下,趕緊催著老崴快說,究竟看明白什麼了。
老崴喝口酒壓壓驚,接茬說:「我看明白,她是在吐納。吐納是咋回事,你懂么?」
「我怎麼不懂。吐納不就是有規律地吸氣呼氣么。我那個成天想著成仙兒的老舅,除了吃飯睡覺上茅房,只要有空,就盤腿打坐,倆鼻子眼兒一會兒往裡吸氣兒,一會兒往外噴氣兒,他跟我說這就叫吐納,還說什麼吸收天地日月之精氣,就能長生不老。去他大爺吧,都是騙鬼的把戲,要真能長生不老,他何至於混成那個半死不活的熊樣兒。嘿,怎麼成我說了啊,該你說才對啊。你趕緊著,麻溜往下說。」
「那晚的月亮賊亮賊亮的,所以啊,我看的賊清楚。我看見少奶奶那張臉白得嚇人,本來圓乎乎的臉盤兒,變成了尖臉盤兒,舌頭伸得老長,足有一尺長,就跟——就跟一條水蛇似的。她就這樣兒,抖她的長舌頭。」說著,老崴仰起脖子,吐出舌頭,盡量伸長,在空氣中快速抖動著,為袁三表演當晚他看到的畫面。
「我的天爺啊。」袁三的眼神中充滿了驚奇,「這不就是《白蛇傳》里的白娘子嗎?」
老崴興許是用力過猛的緣故,縮回舌頭后,竟一時無法說話,趕緊掰了掰下巴,又捏了捏腮幫子,這才終於又能說話了。
「你是不知道啊,我當時嚇得渾身都濕透了,我終於明白小姐唐小玉那句『比你把不是人的東西當人的強』是咋回事了。這不明擺著了么,這玩意兒能是個人么。我的媽哎,這都多少年了,我一想起來,就順著脊樑溝兒冒涼氣。」說罷,趕緊喝酒壓驚。
袁三不說話,擰著眉頭,琢磨這裡面的道道。
「唉——」老崴不知為何嘆息了一聲。
袁三忙問他嘆什麼氣?
老崴無奈地說:「胡小順擺了唐二奶奶一道,非但沒幫唐二奶奶辦事,反倒把唐二奶奶要除掉禍害的秘密告訴了唐進士。這一來,他雖然得著了唐進士的信任,可他也把唐二爺跟唐二奶奶害了。唐二爺雖然不著調,卻是個實誠人,沒少了做好事。唐二奶奶吃齋念佛,更是個善心人。可沒想到末了栽在了親生兒子的手裡。唉——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