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竹下慎也(中)
事情的起因還要從這一次桂柳會戰說起,就在不久前,日軍重兵壓境,接連攻克桂林及柳州兩大重鎮。
所謂兵敗如山倒,在日軍的南北合圍之下,國黨軍隊全線崩壞,潰不成軍,部隊建制被完全打亂,紛紛倉皇撤退,慌亂之中丟失了大量的機密文件。
日軍前線部隊在得到這批文件后,很快移交給了情報部門,軍部情報處迅速展開了情報分析的工作,在很短的時間裡就有了重大突破。
他們發現,這批機密文件都是有關日軍在華南地區的軍事情報和經濟情報,尤其讓日本情報部門極為詫異的是,其中有一部分都是軍事價值極高,即使是在日軍內部保密級別也是很高的絕密情報,這一下子就引起了情報處高層的高度重視。
再具體分析就發現,這部分絕密情報的內容,大多都是有關日軍在中國華南沿海地區的軍事部署,還有台灣地區以及金門駐軍的一些情況,令人驚奇的是,其中甚至有日本海軍在廈門的駐防情況以及軍事動向,內容詳盡而具體。
軍部情報處馬上做出判斷,普通的情報工作絕對做不到這一點,可以肯定,在日軍內部一定出現了重大的泄密事件,甚至可以說,這樣大範圍的情報泄密,在情報界也是不多見的。
他們很快判定,在日軍內部有一個級別很高的內鬼,在源源不斷的給中方提供大量的,極有價值的機密情報。
而綜合各個方面的情況分析,他們迅速圈定了泄密範圍,最終認為,出問題的,應該就是他們在華南唯一的沿海軍事基地,廈門!
就在日軍情報官們在進行情報分析的同時,為了能夠為情報分析工作提供佐證,他們還在戰俘營中篩選人員,最終找到了他們需要的人,國黨第四戰區高級情報官李雲章,也就是現在坐在阿部幸雄對面之人。
軍部情報處對被俘的李雲章進行嚴酷至極的刑訊拷問,審訊人員用盡了各種刑罰手段,幾乎將李雲章折磨致死,最終撬開了他的口,獲得了重要線索。
據李雲章供述,這些絕密情報來源都是軍統方面傳遞給第四戰區的,尤其是近一年的時間裡,像這樣價值重大,高等級的軍事情報開始陸續出現,而一年之前,還沒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也就是說,泄密事件是在一年前開始的。
綜合以上這些判斷,軍部情報處進行了仔細排查,而在廈門地區,有資格接觸並有能力收集這些絕密情報的日軍高級情報官里,這樣的人並不多,也就是有限的幾個,無一例外都是日本駐廈門各大情報機關的首腦人物。
而其中最符合條件的,就是擔任日軍駐廈門特高課課長的竹下慎也,因為只有他是在一年之前,剛剛從上海特高課調任廈門的情報主官,時間上剛剛吻合。
當然,這也只是初步的猜測和判斷,要想真正確定目標,還需要進一步的甄別,所以,軍部情報處的小林中將,才派遣自己的助手,少將情報官阿部幸雄前來廈門,專門負責處理此事。
至於行動的具體計劃,也是根據李雲章的履歷量身制定的。
李雲章,中方第四戰區中校情報官,早年就從事情報活動,隸屬於國黨駐閩綏靖公署情報處,中日全面開戰後,該處部分人員合併至軍統局閩南情報站,李雲章擔任廈鼓潛伏情報組組長職務。
民國二十九年,因為組織刺殺日本正金銀行廈門分行主任,大漢奸黃蓮舫,李雲章的身份暴露,遂奉命撤離,調回重慶軍統局總部任職,同年年底又調往第四戰區情報處擔任要職。
可以說李雲章其人是個經驗豐富的老資格情報員,尤其是早年曾經在廈鼓地區擔任潛伏情報組組長的經歷,為這次行動提供了重要依據。
當時作為軍統在廈鼓地區的主要負責人,李雲章手下領導著一支訓練有素的情報特工,對於他們的情況了如指掌,包括他們的掩飾身份。
而作為一個潛伏人員來說,一個經得起查證,便於情報工作的掩飾身份是最重要的保護色,除非是特殊情況,輕易不會變更,也就是說,從李雲章投降的那一刻,廈鼓地區的軍統情報特工們,就已經完全暴露在了日本人的視線之中。
於是阿部幸雄讓李雲章從這些暴露人員里,挑出了三個名字,作為試探的誘餌,並且阿部幸雄為了掩人耳目,還謊稱這份名單是從破獲軍統閩北情報站時得到的,隱藏真實來源,可謂是煞費苦心。
接下來工作就是讓竹下慎也親手偵破和抓捕軍統閩南情報站的潛伏組織,然後再暗中觀察效果。
如果竹下慎也真是內鬼,那麼肯定會暗中掣肘,或者通風報信,導致此次行動失敗,那麼就確定其身份,立刻當場抓捕。
如果竹下慎也不是內鬼,那也可以藉此挖出軍統廈鼓地區的潛伏組織,接下來順藤摸瓜,一路追查下去,最終也會把目標指向那個神秘的內鬼,完成這一次甄別行動,這就是阿部幸雄此行的真正目的!
此時阿部幸雄聽到李雲章的詢問,微微搖頭,擺手說道:「不,不,李桑,你想的太簡單了,首先一點,我們對竹下慎也目前也只是懷疑階段,而此人的背景深厚,如果只憑紙面上的推理和猜想,手上沒有確鑿的證據,就是我也動不了他。」
李雲章面露驚詫之色,沒想到就連阿部幸雄這樣級別的高官,對竹下慎也也如此忌憚。
「願聞其詳!」
「竹下慎也年紀輕輕,就能夠在短短數年間走到今日之位,明面上是因為他的老上司佐川少將的提攜,可實際上,還是因為早年他在機緣巧合之下,救了大谷伯爵的性命,自此攀上大谷家這個大樹,這才順風順水,一路平步青雲!」
「大谷家?竟然還有這樣的淵源!」李雲章驚詫不已。
他早年就從事對日情報工作,對於日本的社會階層有一定的了解,他知道所謂的大谷家族,指的就是日本本願寺法主一脈,貴族爵位雖然不高,但其信徒遍布日本,社會影響力極大,稱得上是頂級閥門。
「確實如此,所以小林中將才特意把我派來廈門,親自對竹下慎也進行甄別,別看他的職務不高,可背後牽連甚廣,我們不得不謹慎從事!」
說到這裡,阿部幸雄又聯想到了之前的小野弘夫,他為什麼態度冷淡,對那些指控充耳不聞,就是因為只憑藉那些不痛不癢的細枝末節,根本不能扳倒竹下慎也,多說也是無益!
………
深夜時分,廈門北部市區一條街道,竹下慎也換了一身裝束,頭戴禮帽,身穿風衣匆匆而行!
廈門的冬季雖然不算冷,可是夜晚的海風襲來,也是透骨的涼意,他豎起衣領遮擋,左右看了看,然後來到一處院落的後門,有節奏地輕輕敲響了扣門聲。
很快,院門打開,裡面的人馬上將他讓了進去,關閉院門,兩個人一前一後來到屋子裡。
「這麼晚?有緊急情況?」劉仁傑接過竹下慎也遞過來的禮帽和風衣,掛在一旁的衣架上,低聲問道。
竹下慎也點了點頭,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坐在座椅上半晌不語,腦子裡靜靜地捋著思路,劉志傑見狀也不多問,只是安靜地守在一旁等候。
作為頂尖的王牌特工,竹下慎也的身份至關重要,所以專門配備了報務員和電台,有專用的波段和密碼,不和其他任何人產生橫向聯繫,也就是說,在廈門,他只有劉志傑這一個助手和聯絡人。
過了好半天,他才眼眉一抬,看了看手錶上的時間,開口說道:「突發事件,今天要緊急聯繫。」
「你擬電文,我馬上編碼!」
竹下慎也此時在心裡已經打好了草稿,飛快下筆,將今天發生的事情簡短地記述一番,但到最後,猶豫再三,還是添上了幾句:「終覺事發蹊蹺,阿部來意不明,似有針對之意,唯恐暴露,望早做決斷,即刻回電,切盼!」
最後落款,是「孤峰」二字!
劉志傑接過電稿略一瀏覽,頓時身形一震,抬頭看著竹下慎也:「這麼嚴重?」
竹下慎也卻臉色平靜,鎮定如常,輕輕拍了拍助手的肩頭,笑著安慰道:「放心,還沒到那一步,真要是暴露,他們早就動手了,再說以先生之英明,會安排好一切的!」
劉志傑心神一松,點了點頭,馬上進行編碼,隨後兩個人一起來到閣樓,從暗格里取出電台,手腳麻利的安置調試妥當,在聯絡時間內將電文發了出去。
電文很快發了出去,竹下慎也和劉志傑就守在電台旁,一步也不離開,焦急的等待迴音!
………
同一時間,香港某處的別墅里,易華安手持好剛翻譯完成的電文,腳步匆匆來到書房門前,隨即身形一頓,腳下突然放緩,抬手輕輕敲響了房門。
「進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
易華安推門而入走到近前,一青年男子此時正伏在桌案上書寫,聞聲抬起頭來。
只見他鼻樑英挺,面容俊朗,尤其是那一雙深邃的眼眸,透著一股鋒銳,壓迫感極強,讓人不敢直視,此人正是竹下慎也的上線,軍統局三號首腦,行動二處處長寧志恆!
「先生,孤峰的緊急電文,還特意要求,即刻回電!」
聽到「孤峰」二字,寧志恆頓時眼神一緊,他一把接過電文注目觀看,只見其中的內容,臉色也凝重起來,不多時將電文放在桌上,起身來到窗前,眉頭緊皺,目光注視著窗外。
思慮了片刻,才轉身看向易華安,沉聲問道:「有什麼看法?說一說!」
易華安跟隨寧志恆多年,一向處事謹慎,思慮周全,很多時候寧志恆都會詢問他的意見。
此時易華安馬上回答道:「我覺得,這三名情報員都是閩南情報站的潛伏人員,和孤峰沒有任何橫向聯繫,就算全部失手,也牽連不到孤峰。
可是孤峰為什麼會特意加上最後一段,尤其是那句『惟恐暴露』,像這麼嚴重的語氣,這在孤峰之前的電文中從未出現過。
他一定是覺察到了危險,只是一時無法判斷來自何方,先生,您是孤峰的引路人,最了解他,不是危機時刻,孤峰不會這麼緊張!我們必須要重視起來!」
軍統局內部情報部門眾多,閩南情報站是隸屬於情報二處,而孤峰隸屬於行動二處,相互之間沒有任何交集,而且孤峰還是處長寧志恆直接領導的王牌情報員,只向寧志恆一人負責,其身份就是在行動二處也是最高機密,所以閩南情報站即使暴露,也不會危及孤峰的安全。
「說的對!」這一番話正對了寧志恆的心思,「看來這位特使給他的壓力很大,他卻因為身在其中,信息缺乏,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其實人最恐懼的,就是不知危險從何而來的那一刻。」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做?孤峰此刻一定就守在電台旁,等待我們的回電。」
「相信他的直覺,這些年來,他的判斷還沒有出現過失誤!
再說你也知道,如今孤峰對我們,對整個戰局,價值都是難以估量的,尤其是這一年來,華南沿海地區日軍的重要軍事情報,幾乎都是他收集的,哪一份不是意義重大?可以說他一個人,就抵得上一個師,甚至更多,不要說犧牲幾名情報員,就是把整個閩南站都搭進去,我也在所不惜!」
寧志恆對孤峰的評價非常高,甚至還覺得有些低了,尤其是孤峰還是他親自發展的情報員,這些年來兩個人一起潛伏敵後,彼此扶持情誼深厚,聯手完成了無數次重大任務,可以說,他有著今日之成就及威信,孤峰功不可沒!
所以在他心目中,孤峰的地位至關重要,遠不是那些潛伏人員能夠相比的,如果讓他選,根本不做考慮!
「馬上回電!」
寧志恆快步回到書桌上,運筆如飛寫下了電稿,遞給易華安,緊接著又命令道:「再馬上致電情報科,讓他們搜集近期日本派遣軍情報處,還有廈門地區的有關情報;致電重慶總部,請他們將閩北站和閩南站的情況向我做個通告;再致電第四戰區,請他們多收集有關前線的情報,事無巨細,能收集多少就收集多少,總之,調動所有資源,我要知道,到底問題出在哪裡!」
「是!」易華安恭聲領命,轉身離去。
………
廈門,聯絡點!
竹下慎也從劉志傑手中接過譯好的電文,只見上面寫著:「如電所述,敵方確有試探之可能,弟之處境堪危,可不考慮廈鼓之組織,務必重申一點,望不以一人一地為得失,堅以自身安全為首要,平安等待勝利之到來。」
最後落款只有一個「寧」字!
看完電文,竹下慎也長舒了一口氣,終於放下心來,先生完全相信和支持了他的判斷,且字裡行間,關切愛護之意溢於紙上,不禁大為感動!
劉志傑在一旁看到,也忍不住說道:「還是處座英明,當初給我布置任務的時候,就再三強調,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比我們任何人都重要。」
「我知道,我這條命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我需要活下來,好好的活下來,哪怕犧牲更多的人!」
竹下慎也長嘆一聲,他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每當遇到這樣的情況時,內心總是要經歷一番痛苦的掙扎,他努力地說服自己,其中複雜矛盾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
十一月十八日,正午時分,廈門北部市區,一處公寓的二層。
房間里,阿部幸雄透過玻璃窗,自高而下看著不遠處那家「鴻勝酒樓」的招牌,仔細觀察一番,然後滿意的點了點頭,轉頭看向一旁靜候的竹下慎也,笑道:「竹下君,這處監視點選的不錯,視野很開闊,看來你的動作很快!」
此時的阿部幸雄一身西服,半白的頭髮向後梳攏,形象倒頗有幾分儒雅,屋子裡的其他人也同他一樣,都是便裝打扮,顯然是為了行動方便。
竹下慎也本來就長的斯文,再身著一襲青衫,更顯得溫文爾雅,遠比他穿軍裝時更顯氣質。
此時聞言趕緊上前一步,彙報道:「將軍,我拿到名單后連夜布置,已經調派三組精幹人員,分別布控監視目標,目前已經到位。」
阿部幸雄問道:「為什麼不馬上進行抓捕,只要嚴加審訊,相信很快就可以挖出其他潛伏人員。」
竹下慎也一聽,趕緊解釋道:「將軍,立刻抓捕也不是不行,不過審訊起來就沒那麼簡單了,這些特工人員的意志力遠超於常人,我很難保證,能夠在短時間裡撬開他們的口?據我這些年來接觸到的中國特工中,並不乏意志堅定,至死不降的死硬分子。」
「嗯,說下去!」阿部幸雄微微點頭,抬手示意竹下慎也繼續。
竹下慎也又接著說道:「長時間,高強度的審訊確實能夠提高犯人開口的幾率,但凡事都有萬一。
再說我們馬上動手抓捕目標,肯定會驚動其他同夥,如果不能夠在短時間裡撬開他們的口,其他同夥很可能已經聞風而逃了,可是加強審訊的力度,又容易造成人犯的死亡,所以直接抓捕人犯,只能是最後的手段。
通常我們使用的方式就是先監控一段時間,順著他們的足跡,找出他們的同夥,待時機成熟,將所有的可疑目標同時抓捕,這樣,成功率會大大增加。」
阿部幸雄意味深長的一笑,說道:「你說的很有道理,具體計劃呢?」
竹下慎也顯得胸有成竹,朗聲彙報道:「資料顯示,這三個人都不是本地人,林文山是在三五年春,在南市開設了鴻勝酒樓一直至今。
張子白,三七年春,從泉州警察局調入廈門警察局,擔任戶籍警長至今。
至於汪芝正最晚,是三八年秋,以應聘的方式進入鼓浪嶼的福達貿易公司當會計師。
在這三個人中,林文山來廈門的時間最早,甚至還在大戰爆發前,此人肯定是老資格的情報員了,所以我判斷,林文山在組織內部的地位,大概率高過其他二人,而鴻勝酒樓很可能是他們的聯絡點,因為這裡人流量大,交通便利,生面孔不易引人注意。
所以我把他列為首要目標,特意安排了我的情報組長高木少佐,親自帶隊監視林文山,重點監控鴻勝酒樓,我覺得一定會有所發現。」
阿部幸雄眼睛一亮,微微點頭以示贊同,看得出來,竹下慎也考慮的極為周密,一開口就言之有物。
「那麼其他兩個人呢?」
得到阿部幸雄的肯定,竹下慎也精神大振,忙接著說道:「其次是張子白,這個人平時很低調,擔任戶籍警長已經有七年時間了,卻一直沒有升遷和調動,我覺得是因為他的職務可以為其同夥提供很多便利,比如說辦理戶籍和良民證,以幫助同夥躲過我們的排查。
我認為,這個人的重要性不下於林文山,因為他一定知道不少同夥的掩飾身份,所以我特意交代,一定不能讓其離開廈門島,如果有離開的跡象,立刻實施抓捕,整個行動也提前發動,當然這只是預防措施,不到萬不得已,我打算最後一個動他。」
「非常好!」阿部幸雄不禁有些動容了,竹下慎也的判斷準確,和李雲章之前所說一般無二,果然是精明過人的角色,在能力方面絕對是稱職的。
「最後就是汪芝正,他的掩飾身份對情報收集沒有什麼幫助,而且鼓浪嶼是公共租界,相對來說更加安全,我認為他應該是後勤人員。
他又是貿易公司的會計師,平時經手的資金肯定不少,往來於公司和銀行之間,提取現金非常方便,也不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所以我估計他很可能負責組織的資金周轉之類的角色,不過這樣的人也最有可能接觸上線,因為資金周轉必須要有監督,他要向組織負責人交代,所以也要重點關注。」
說到這裡,竹下慎也突然側過頭,好像若有所思,語氣也變得遲疑,不禁喃喃自語:「我覺得,這三個人的身份都很重要,應該是潛伏組織的骨幹成員,怎麼會這麼巧,好像…好像是精心挑選的一樣……」
一句話讓阿部幸雄頓時心中一突,暗叫一聲疏忽,他當然知道其中原因,這三個人本來就是從全部名單里特意挑選出來的,沒想到竹下慎也果然敏感,這麼快就發現了蹊蹺。
於是他趕緊開口,岔開對方的思路,說道:「竹下君,你的計劃很不錯,我也很滿意,我昨天說過,具體實施都由你負責,我不會幹擾你的決定,不過我在廈門逗留的時間不能太久,你打算監控多長時間?」
竹下慎也一聽,略微在心裡盤算了一下,答道:「最短十天,最長不會超過二十天,到時我一定收網!」
「好,就以二十天為限!到時候我看你的結果!」阿部幸雄欣然同意。
……
十一月二十四日,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已經是七天時間過去了,日本特高課的行動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這些情報人員都是經驗豐富的特工,對於這類工作都是駕輕就熟,各個監視點進行全方位的布控,每天都有大量的信息匯總,最後遞交到竹下慎也的手中。
特高課的辦公室里,竹下慎也看著手中的名單久久不語,名單上的名字除了林文山三人之外,又增添了五個,都用鋼筆重重的畫了個圈。
這五個人都是近期接觸過林文山等人的人員,經過多方面摸排調查,被特高課列入重點可疑目標。
行動進展的如此順利,甚至出乎了竹下慎也的預料,看來正如之前判斷的那樣,林文山等人確實是整個組織的關鍵人物,只要通過他們,很快就能找到其他同伴。
可是進展的越順利,他的心情就越壓抑,儘管心理早有準備,可由他親手來做這件事,心中的矛盾糾結可想而知。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起,他馬上收拾心情拿起了電話,電話那邊傳來森田右暉的聲音。
「課長,已經把人帶出來了!」
「好,我馬上過去!」
………
二十分鐘后,廈門西部市區的一處安全屋裡,一身便衣的森田右暉正坐在椅子上,嘴裡叼著香煙,面露凶光,緊緊盯著對面之人。
而對面的中年男子戴著一副金邊眼鏡,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樣,身子挨在椅子上如坐針氈,緊張的連冷汗都流了下來,戰戰兢兢的不敢抬頭直視。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腳步聲響起,一名便衣推開房門,已經換了裝束的竹下慎也邁步走了進來。
此時屋子裡的兩個人都轉頭看過來,森田右暉趕緊將手中的香煙摁在煙灰缸里掐滅,起身相迎。
那名中年男子更是小心翼翼,待看清竹下慎也的面容,頓時嚇得一哆嗦,剛剛站起身來又跌坐了回去。
竹下慎也不緊不慢地問道:「就是他?」
「是他!」森田右暉點頭答應道,「我在他回家的路上帶過來的,沒驚動旁人。」
竹下慎也點了點頭,這才看向中年男子,只微微一笑,臉上立時換上了一副和藹可掬的面孔,語氣盡顯溫和:「范大夫,我這個兄弟粗魯,怠慢之處,請不要見怪!」
范大夫一聽,忙連連擺手,忙不迭的說道:「不礙事,不礙事的……」
他原本是廈門士華醫院的醫生,今天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被這幾名大漢強行帶到這裡,至今也不知對方的身份,還以為是遭了綁架,一時間嚇得魂飛魄散,到現在還沒緩過勁兒來。
「我看范大夫剛才見到我,好像很意外啊!」
竹下慎也的目光敏銳,一進屋就覺察到范大夫的神色有異,好像一見到自己,就表現得更加緊張了,不禁有些奇怪。
要知道竹下慎也的容貌清秀,五官柔和,氣質也一向親切溫和,也就是民間常說的「面善」之相,和人打交道的時候,很容易取得對方的信任,得分不少,像范大夫這樣的表現實在少見。
只見范大夫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您是特高課的,之前我曾經在市政府王參議家的宴會上見過您。」
「哦,是這樣!」竹下慎也這才恍然,他來廈門雖然只有一年,卻是長袖善舞,交友廣闊,經常出席一些宴會,對方見過他不足為奇,只是自己卻記不得了。
再聯想到自己的身份,雖然長得比較面善,可是日本特高課在中國民眾之間臭名昭著,怪不得對方一見自己就嚇得不輕!
想到這裡,他也不再糾結,直接了當的說道:「既然你知道,那我就不繞彎子了。」
說到這裡,他從森田右暉的手中接過一張照片,遞給了范大夫。
范大夫接過去一看,照片上的背景是條馬路,一高一矮,兩個西裝男子走在路中間。
「照片上這兩個人,昨天上午曾經看過你的門診,我想知道具體的情況,請你仔細的描述一下。」
原來一直負責監視阿部幸雄一行人的森田右暉,發現阿部幸雄的兩名隨從在這幾天里,曾經兩次去士華醫院就診,他仔細查了一番,了解到負責看診的都是這位范大夫,於是就把這個情況彙報給了竹下慎也。
竹下慎也一聽,就敏銳的感覺到其中定有內情,於是才有了今天這件事情。
此時范大夫才知道對方把自己抓到這裡的原因,心神一松,馬上點頭說道:「這兩個人里,高個子的是病人,另外一個是陪同他一起來的。」
「高個子的?」竹下慎也拿起照片仔細端詳了一番,可是因為他當初特意囑咐森田右暉,跟蹤時一定要小心謹慎,導致森田右暉把跟蹤距離放的很遠,拍攝的照片里,這兩個人的面部都不清楚。
心中不禁有點遺憾,幾天前在機場迎接的時候應該打過照面,可是自己的注意力都在阿部幸雄的身上,對這個人確實印象不深,不過可以肯定,絕對不是自己認識的人,否則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於是他繼續問道:「生了什麼病?」
「是外傷,這個人身上到處都是外傷,傷得不輕。」
「到處都是外傷?傷口是什麼樣的?」
「是…」范大夫突然猶豫了片刻,但還是繼續說道,「像是被鞭子抽打的痕迹,大部分已經癒合,右手腕輕微骨裂,活動有些不便,最重的是胸口和肋下有兩處大面積燙傷,應該是被鐵器燙傷的,燙的很嚴重,這種傷勢最難癒合,尤其怕炎症,我給他用了最好的葯,不過還需要多次換藥,才能徹底好轉。」
范大夫也不等竹下慎也多問,乾脆一口氣都說的清清楚楚。
「鞭傷和燙傷?」竹下慎也立刻眼眉一挑,和一旁的森田右暉對視了一眼,都清楚對方的意思,這明顯是被嚴刑拷打造成的傷勢。
竹下慎也心裡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猜測,接著確認道:「你和他交談過嗎?是用漢語還是用日語?」
「是漢語!他說的非常流利,沒有一點口音,不過旁邊的那個同伴說的是日語,他們交流起來沒有問題,我也就沒多想!」
這番回答再一次驗證了竹下慎也的判斷,這個病人一定是中國人,而且是被日本人嚴刑拷打后,投降做了叛徒的中國人,只是他究竟是誰呢?為什麼要假扮成阿部幸雄的隨從,一起來到廈門呢?
他隱隱覺得,此人的身份一定非常關鍵,只要查清楚其身份,阿部幸雄此行的真正目的也就浮出水面了。
想到這裡,竹下慎也再次問道:「你能看出他的傷勢大概是什麼時候造成的?」
「我不敢多問,做我們這一行的只管看病,至於其它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過,從他傷口癒合的程度來看,最少也有十天的時間了!」
「他下一次換藥是在什麼時間?」
「是大後天,二十六號下午,那天又輪到我出診,只是上午病人太多,沒時間換藥,我讓他下午再來!」
「很好,再見這個人的時候,你一切如常,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不要多嘴,明白嗎!」
「明白,明白!」范大夫一聽對方有放自己走的意思,如蒙大赦,趕緊連聲答應。
一旁的森田右暉惡狠狠地加了一句:「今天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回去后對誰也不要說,如果讓我知道你在外面胡說,我要了你的命!」
「清楚,清楚,您放心,我什麼都不會說,打死我也不說!」
「好了,派人把范大夫送回去,別讓旁人看見。」竹下慎也吩咐了一句。
「嗨依!」
森田右暉點頭領命,安排手下把人帶了出去,安排完畢,不多時轉了回來,向沉思不語的竹下慎也問道:「課長,阿部將軍為什麼要把這個人藏在身邊,他有什麼企圖?會對我們不利嗎?」
「不知道!」竹下慎也緩緩的搖了搖頭,隨即泛起一股狠勁兒,「怕什麼,這些年來咱們兄弟什麼風浪沒見過?我就不信,還能在這廈門島翻了船。
走,去拜訪一下阿部將軍,正好找機會見一見這個人,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誰?」
……
轎車來到安元酒店外的一處街角,森田右暉踩下剎車,停在路邊,等他打開了車窗,立刻有一名便衣男子湊了上來。
「情況怎麼樣?」
男子壓低了低聲,語速加快的答道:「一個小時前,阿部將軍被小野中佐接走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隨行的有兩名侍從,現在裡面還有四個人!」
「知道了!」森田右暉點頭示意,便衣男子轉身就走。
森田右暉又轉頭看向坐在後座的竹下慎也,請示道:「課長,現在進去嗎?」
竹下慎也微微點頭!
車輛再次啟動,很快就來到安元酒店門口,兩個人一前一後下了車,森田右暉手裡提著幾個禮盒跟在身後。
在服務生的指引下,來到房間門外敲門而入,迎接他們的是三名侍從軍官,卻獨獨不見那位高個子的軍官。
這也是意料之中,對方既然有意隱藏行跡,自然沒有那麼容易見到。
竹下慎也並不意外,與對方一番寒暄介紹過後,被請進客廳,各自坐了下來。
「真是不巧,將軍有事出去了,請竹下課長稍候片刻。」負責招待的正是幾名隨從里,年紀最大,軍銜最高的池田少佐,態度殷勤不失禮節。
「沒有關係,」竹下慎也滿臉笑容,說道,「這幾天公務繁忙,一直沒有機會和諸位親近,今日正好有遐,略備薄禮,還請笑納!」
說罷一揮手,森田右暉趕緊將手中的禮盒遞了過來。
池田少佐一愣,其實按照日本民間禮節,上門拜訪時是要送上伴手禮,只是他們軍人並不講究這些,也很少遇到這種情況。
「哦,真是太感謝了!」池田少佐和兩位同伴上前把這幾個禮盒接了過來,可是拿在手裡感覺沉甸甸的,不禁有些好奇。
其中一名同伴忍不住問道:「可以看一下嘛?」
「當然可以,請吧!」竹下慎也欣然點頭答應。
禮盒包裝簡單,輕輕拆開其中一個,頓時讓池田少佐等人吃了一驚!
只見裡面擺放著一部樣式精巧別緻的高檔相機,旁邊還有一個巴掌大小,鋥亮潔白的扁平煙盒,看制工竟然是純銀製作,上面還描繪著精美的鮮花圖案,明晃晃的炫人眼球。
「這太貴重!」池田少佐趕緊推辭不受,他沒有想到,竟然是這樣的重禮。
竹下慎也微微一笑,抬手介紹道:「這是我的一個商會朋友專門從歐洲進的高檔貨,最新款的德國萊卡相機,純銀的鏨花煙盒,真正的德國工藝,都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諸位好不容易來廈門一趟,我身為地主,也沒有準備什麼,這些禮物一人一份,請不要客氣!」
聽到他的介紹,池田少佐和同伴們不禁相視一眼,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不過這麼貴重的禮物,而且一送就是六份,說不心動肯定是假的!
猶豫片刻之後,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愛,池田少佐深施一禮,鄭重其事地感謝道:「多謝竹下課長的厚愛,讓您破費了!」
其他二人看到池田少佐點頭,心中大喜,趕緊上前將禮盒都收了起來。
竹下慎也一見,馬上轉過話題問道:「其他人都不在嗎?也不知道這禮物他們喜不喜歡?」
池田少佐一聽,哈哈笑道:「這麼貴重的禮物誰不喜歡!不過,他們都和將軍一起出去了,等回來后,我會轉交給他們的,請您放心!」
看得出來,就算是禮物開路,對方也沒有放鬆警惕,這讓竹下慎也頗為失望,不過他也不能刻意追問,否則太露痕迹了。
於是接下來幾個人就圍坐在一起閑聊了起來,雙方都是能言善道的精明角色,一時談的投機,氣氛非常融洽。
半個小時后,聽到腳步聲傳來,眾人趕緊起身,房門被推開,果然是阿部幸雄回來了,於是眾人忙躬身施禮,隨後紛紛退下,屋子裡獨留下了竹下慎也陪同。
兩個人重新見禮相對而坐,阿部幸雄一開口,就直接問道:「竹下君,行動進展如何了?」
「將軍,請您過目!」竹下慎也從文件包里取出了調查文件,雙手遞了上去。
阿部幸雄接過來打開一看,只見名單上又多了五個名字,且每一個名字的後面都有一份調查報告,包括目標的家庭地址,工作環境,經濟收入,來歷背景以及人事關係和交際範圍等等,方方面面都列舉的詳詳細細。
文本之後,還有一沓子厚厚的照片,這都是監視人員偷拍下來的,使用的都是最新的德國相機,拍攝的距離雖然遠,但每一張照片的畫質清晰,角度各異,清楚的將目標的一舉一動都記錄了下來。
阿部幸雄不住的點頭,只看這詳盡的內容,嚴謹的數據,事無巨細的生活相片,一看就是下了大氣力的,不然絕做不到這個程度。
「竹下君,乾的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有這樣的成果,看來把此次行動交給你,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您過獎了!」
「不過,你的進度還要加快!」
竹下慎也一怔,之前阿部幸雄曾經答應給他二十天的時間,這個時間就已經很緊迫了,現在竟然還要催促進度。
阿部幸雄看出竹下慎也的疑慮,語氣無奈的說道:「我並不是不滿意你的工作進度,只是有些意外情況,時間確實太緊了。
今天前線傳來最新戰報,我軍於今日已攻佔南寧,至此,我們打通中國與印度之間的陸上交通線的戰略目的已經達成,這一戰打了一年,終於要告一段落了,可是大戰之後諸事繁雜,總部那邊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回去處理,今天小林中將已經來電催促,竹下君,我再給你三天的時間收網,有把握嗎?」
竹下慎也聞言一怔,儘管早知道結果,可是真正聽到南寧陷落,心情還是極為失落,可以說他這一年來,聽到的都是壞消息。
「好,我再布控三天,到時候按時收網,絕不耽誤您的行程!」
竹下慎也的回答,讓阿部幸雄非常滿意,兩個人又交談了幾句,商量了一下細節,竹下慎也便不再停留,起身告辭離去。
待竹下慎也離開,阿部幸雄馬上把池田少佐喊了過來,沉聲問道:「我回來之前,竹下和你們在說什麼?」
池田少佐是他的心腹,當然一切都照實回答,不但將之前的情形敘述的清清楚楚,還把禮盒遞了過來。
阿部幸雄看著眼前的萊卡相機和純銀煙盒,不禁也有些動容,他也沒有想到竹下慎也出手會這麼大方,忍不住感嘆道:「看來小野沒有說錯,這個竹下果真是生財有道!」
「您看怎麼處理?」池田少佐小心翼翼的問道。
阿部幸雄哈哈一笑,揮手示意池田少佐把禮盒收起來。
「既然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你們就收下吧!」
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什麼,又追問了一句:「竹下和李雲章有沒有接觸?」
「沒有,李雲章一直在房間里休息,沒有和竹下課長碰面。」
「很好,去請他過來!」
「嗨依!」
不一會,李雲章敲門而入,問道:「將軍,您有事找我?」
「嗯,你來看看這個!」阿部幸雄將那份調查文件遞了過去,「這是特高課剛剛送來的調查結果,看來行動進展要比我們想象的順利!」
李雲章上前一步接過調查文件,看到上面多出來的五個名字,又仔細瀏覽了一遍調查內容,緩緩的點了點頭。
「這五個人裡面,有四個人跟我們的名單重合,這個效率已經非常高了,至於這最後一個,尹樹梅,二十六歲,電話局接線員…」
說到這裡,他將一張照片拿在手裡,仔細端詳了一番,只見照片上的女子側身站在一處大門外,好像在和旁人說話,一襲暗色旗袍,遠遠看去素雅大方,頗具風韻。
他微微搖頭,說道:「這個女人我不了解,從她來到廈門的時間來看,應該是我走之後布置的人員,不過特高課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能夠從上海聖心女子學校查到此人的履歷有假,可見調查工作做的細緻,不得不說,特高課的情報工作,確實是非常出色!」
「是啊!竹下是用心了!」阿部幸雄微微點頭,只是臉上毫無欣喜之色。
因為這些潛伏人員對阿部幸雄來說無足輕重,而且他手中早就有更完整的名單,想要動手是輕而易舉的事。
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要找出那個深藏在軍中的內鬼,可是竹下慎也把工作做的無懈可擊,也就證明,他很有可能不是那個內鬼,這讓阿部幸雄頗為失望。
此時李雲章也看出阿部幸雄的心思,忍不住問道:「將軍,看來竹下課長很可能不是我們要找的人,那接下來該怎麼辦?」
「暫時沒有別的好辦法!如果竹下慎也沒有異常,那就只能從你那些舊日的同事身上下功夫了,抓一個審一個,一條線一條線的查下去,我想,最終會找到那個傢伙的!」
其實,阿部幸雄此時心中已經沒有之前的把握,尤其是總部催促他儘早回程,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做試探了,只能按照原定計劃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