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玉碎
潤玉上來扶起林氏,林氏此時已喘息連連,只覺得滿眼金星,勉強坐回床沿,卻現涔涔冷汗已經打透了衣襟,林氏素來愛潔,此時卻顧不得這些,冷笑著道,「平日我懶得說你們,倒讓你們欺到頭上來了,她還沒進門呢,你們這是表的哪門子忠心!給我記住,熙哥兒再小,你們總也得尊他一聲爺,不要以為沒了我,這家就能翻了天去。別說什麼是太太派來幫劉大娘料理家事,既是太太那裡的,怎麼會不知道她素來最重規矩。這是在這小地方閑散日子久了,加上我和二爺都不愛拿人立規矩,倒讓你們忘了家中的大小,等進了京,不用我收拾,自有你們好受。」幾句話說得那幾個婆子面色都變了,連連告饒磕頭。
林氏沒理睬她們,閉上眼調勻呼吸,隔了一會兒又從衣襟里掏出一隻綉工精美的錦囊,那錦囊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緞面估計是因為總在手裡把玩,有些磨損。
林氏顫著手從裡面拿出一塊雪白的玉璧,一旁的潤玉正要去接,林氏卻冷笑著撥開潤玉的手,高高將玉璧舉過頭頂,奮力貫在地上,玉璧霎時摔碎成好幾塊,「把這個給那人帶去,快快滾去告狀吧。」
幾句話說完,林氏又是喘作一團,秦熙一邊幫林氏順氣,一邊恨恨地盯著一地的丫頭婆子,大嚷「快滾」。
那些向來勢利的婆子丫頭們嚇得瑟瑟抖,手忙腳亂的斂起地上的碎玉,劃破了手都不敢叫疼,連滾帶爬的跌出門去,透碧見著林氏面色那麼差,也跟著她們蹭了出去,秦熙見了只是冷笑一聲。
潤玉看著那一群丫頭婆子們離開,走上去掩了房門,一臉擔憂地看著林氏。
林氏又喘了一會兒,方才淡淡道,「我知道你們心裡想的什麼,也是沒多少日子了,方能如此。我平素不愛攬權,也不願爭寵,卻是錯了。如今只是想臨走前見見幾個孩子,竟都不成。只是這次怕要連累了潤玉。」說著歉疚的看著潤玉。
潤玉跪在地上,終於忍不住哭道,「我在奶奶身邊那麼久,奶奶如何待我,我又怎會不知。」
林氏笑著,勉力抬手扶起潤玉,氣息已經漸緩漸衰,「倒是還想聽你再叫一次奶奶。」
潤玉抽噎著道「在潤玉心裡,秦家的二奶奶永遠都是您一人。」
林氏也忍不住滾下淚來,連忙別過頭去,對著秦熙道,「我這一折騰,怕是熬不過今日,有些事本想等你們兄妹到齊了再說,」她頓了一下,方又有些黯然道,「想是不能了。」
那邊秦熙已雙雙泣不成聲,林氏看著坐在床上被嚇得不知該做什麼的秦淺,勉強笑道,「別哭,熙兒你看,你妹妹都沒哭,這世上誰又能沒有這一天呢。熙哥兒,你雖然素來只與我親近,可你是嫡長子,只要你小心些,日後不要太不爭氣,她是不能把你怎樣的。你弟弟從小在她身邊,一向與她親厚,與我,反倒生疏些,」林氏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勉強,閉目了一會兒方道,「想來她不會害他的。唯有你妹妹自小不被你爹爹待見,又和秀雲生疏,我怕她日後沒有依靠,會被那人算計,這是我最放不下的,你是哥哥,要多惦記著她些。」秦熙看著妹妹,神情肅穆的點了點頭。
林氏伸手整了整秦熙的衣角,含淚微笑道,「待我去后林家定會來人奔喪,秦家估計也會辦,秦家這幾個都是世俗之人,想來也是跟紅頂白,不能指望。你舅舅林錚卻不是個俗人,想來必定會憐你幼年喪母,時常提點與你。他為人、為官都極為人稱道,就連我這不喜俗祿的都敬他贊他,你日後有什麼課業前程上的事情便可以請教於他,別和他斷了聯繫。」
她想了想,又道,「我再多言一句,熙兒要知道,林秦二府都是體面的人家,你大舅舅也沒辦法插手秦府的家務,日後若真有急事倒是可讓他幫個忙,若是平常,內院的事還是不要為難他。」秦熙哽咽著點頭,一一應了。
這邊說罷,林氏轉過頭對秦淺道,「淺兒,你還這麼小,論理現在說這些都太早,只是我等不得那麼長時間,你日後一定要聽哥哥的話,性子別太倔強,女孩子還是軟一點好,撒撒嬌、耍耍賴也沒什麼,你日後接觸最多的怕就是秀雲,就算你心裡再不喜歡她,還是當和她好好相處才是。」
秦淺哭道,「娘說什麼淺兒年紀小不明白,只要娘保重身體。」她年紀本來就小,這麼一會兒又是驚嚇又是悲傷,此時只覺得一切都亂七八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只覺得自己要是答應下來,娘就要死了似的,於是咬住了總也不應,林氏見她如此,只是一笑。
林氏久病氣弱,說一會兒歇一會兒,說了半天才交待完,想了想又讓潤玉將書架上一個精緻的雙層木盒子拿了來,掏出第一層裡面的一捲紙遞給秦淺,讓她拿著,又打開木盒的第二層,拿出兩方舊帕子和一隻蝴蝶簪子。
林氏讓潤玉點了個火盆端過來,將初時教秦淺辨認的那個葯匣子打開,扔了進去,這屋裡本就常年有藥味,此時冒出來的一點藥味很快就被掩蓋了。
秦淺低頭看手裡的紙卷,那是些大小不一的素箋,其中幾張看上去已經有年頭了,淡淡的泛了黃,這些素箋上似乎寫著些詩句,秦淺隨手將有些零亂的紙卷攏齊了些,就見那幾張被翻得有些卷邊泛黃的小箋上依稀認得「既見君子」和「扶牆花影動」,最上那一張卻是簇新的,隱約能看到「日居月渚」四字,她認字不多,只能辨出這些許字句,待要再看,卻被林氏接了過去,揚手將紙卷和那些帕子簪子一併扔進火盆里。
做完了這些,林氏環視四周,微微皺了一下眉,她伸手將秦淺和秦熙抱在懷裡,幫他們拭乾臉上的淚痕,又親手給他們洗了臉,這才讓兩人挨著坐在炕上。
她這邊收拾的空檔,還沒忘記吩咐一身狼狽的潤玉去換件外袍,待她換好了回來,還幫她重新洗了臉梳了頭。
這些事情她做的極緩,卻沒有讓別人幫忙插手,秦熙三人也隨著她慢慢的梳洗清理,待做完這些,林氏才疲憊的坐回炕上,身上的衣衫又一次全濕透了。
潤玉知道她喜潔的性子,忙去屋裡重新拿了件平日里林氏最喜歡的家常衣服,伺候著林氏將身上濕透的衣服換了下來,又找來門外的一個粗使丫頭將屋子簡單打掃了一下,自己則去給他們三人重新沏了一道茶,用了上回從林家帶來的茶葉和林氏年輕時常用的那套茶具,這才肅手立在一邊。
林氏舒展了眉頭,神色漸漸平和溫柔起來,笑著執盞喝茶,還低低和兩個孩子說起話來。
她折騰了這半日,面色漸漸灰白泛青,顯然已經是硬撐著病體和孩子做最後的告別,一旁的秦熙強作歡笑的輕輕靠著母親,秦淺在一旁使勁拽住林氏的衣角,低聲抽泣,潤玉眼眶紅通通的,卻強忍著不敢落淚。
一切都恢復平靜,似乎又回到了下午時的光景,不同的是,這一次除了林氏,其他人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只等那邊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