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今日她定的菜品本沒這道。
尋了丫鬟低聲一問才知,原來是廚房的婆子手忙腳亂,燉糊了鮮鱸魚,便臨時從院子里扯了幾條臘魚充數。這原也沒什麼,畢竟六殿下也很喜歡些宮裡沒有的地方特色,頻頻舉箸。
可楚琳琅清楚記得司徒晟並不喜這味道——上次他來周家,聞到這魚味就避走不及。
她突然又想起,少時的那個「瘟生」對臘魚也是厭惡極了。
她那時可憐臭小子,曾給他送過飯,好像那次……送的就是燉臘魚。
瘟生絲毫不領會她的好意,先是被那魚味熏得直嘔,然後將那一碗魚狠狠扣在了她新得的裙上。
那次,楚琳琅難得在外人面前嚎啕大哭——這可是她大姐成親時,特意讓裁縫給她做的裙,是她從小到大,不必撿穿別人的唯一新衣。
不過光哭如何解恨?她記得自己最後將臭小子按到了地上,騎在他的身上,拽著他的衣領揍……
塵封的少時頑劣,也不知怎麼,竟然在腦子裡接二連三地蹦了出來。
楚琳琅想起自己曾經將司徒大人按在地上打,頓時直覺腦門隱隱發脹,忙不迭起身,想要將這盤臭乎乎的臘魚挪得離他遠些。
可還沒等手碰到盤子,便見司徒晟已經舉箸,夾起一塊臘魚肉,從容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吃了這一口不算,他接連夾了兩筷子,才意猶未盡舉起酒杯,一飲而下。
楚琳琅愣了一下,馬上掛著笑,順手接過丫鬟新端上的菜,招呼眾人繼續吃。
不過她眼尖,發現立在司徒晟身後,那個叫觀棋的小廝正一臉擔憂地看著主子,彷彿他吞下的不是魚,而是什麼鴆酒毒藥……
眾人又是吃喝了一陣,司徒晟似乎酒飲得太多,有些不勝酒力,便起身方便去了。
當他出了廳堂,走到外院茅廁一隅,便再難忍受那股翻江噁心,沖著一旁樹叢,彎腰嘔了起來。
觀棋一邊拍著他的後背,一邊心疼道:「先生何必非得吃那道菜?」
司徒晟嘔了一會,站起身來,接過觀棋遞來的紫砂茶壺漱口,並不回答。
可是觀棋卻明白先生為何要難為自己,憤憤道:「該不會是她認出了您,故意用臘魚試探?」
貴客臨門,誰不用昂貴些的鮮魚待客?偏偏周家卻拿窮苦人家才吃的臭臘魚做菜,還特意擺在了先生的面前。
這不能不叫人懷疑,這姓楚的女人……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在用這臭烘烘的魚試探先生。
司徒晟微微閉眼,此時蔓延在口中的異味還未散去,那中滲入骨髓里的腥味,滾涌擴散,如同漫卷暗流,一下子心中蟄伏太深的晦暗記憶沖了出來……
他須得用力按壓,才能抑壓住心中快要破繭的魔。
待將紫砂壺裡的茶飲干,司徒晟再次舉步回到了飯廳。
飯桌上依然吃興正濃,向來健談的周隨安也不冷場,趁著酒興侃侃而談,講著他在鄉間讀書時的見聞。
也許是周隨安飲酒鬆懈后,跟在上司面前謹言慎行的做派大不相同,一番妙語逗得六殿下哈哈大笑。
六殿下這才發現,若不談公事,這位周公子實在有趣得緊,就連對著司徒晟臭臉的謝二小姐都有了談性。
可惜司徒晟一回來,飯桌上的笑聲頓時消減了不少。
畢竟他是六殿下的少師,雖然平日多對殿下從不疾言厲色,可到底為師的身份。
六殿下有時候當著司徒晟的面說話,也要注意些分寸的。
謝二小姐卻是有些因愛生恨,盯看著司徒晟尋思找茬,自然也沒了談笑的興緻。
司徒晟彷彿並沒發現自己的出現冷場了,他只是看向自己的桌前——原本擺在自己面前的那盤醬臘魚突然不見了。
他狀似不經意問道:「那盤魚的味道不錯,這麼一會就吃光了?」
周隨安一聽,連忙解釋:原來方才楚琳琅也吃了兩筷子后,說味道不對,可能是臘魚存壞了,怕貴人們吃壞了肚子,便讓丫鬟端走,另外換了一大碗放了冰糖蜜餞的烤梨上來。
眾人正好談得熱火朝天,故而誰都沒在意楚夫人的舉動。
可是司徒晟聽了周大人的解釋,卻淡淡瞟看了楚琳琅一眼。
楚琳琅不動聲色,可心裡卻隱隱後悔,覺得自己畫蛇添足,或許不該撤了那盤魚。
不過這時,謝二小姐卻開始發難,冷笑著問司徒晟如此偏愛那魚,是不是臭魚找爛蝦,迂腐之人就愛那腐爛的魚味?
謝王妃今日本來就沒打算帶妹妹,是謝悠然非要跟來。
她原本以為妹妹想開了,所以不忌諱見司徒先生。沒想到她在飯桌上居然如此出言不遜!
不過司徒晟恍如沒有聽到,只是穩穩飲酒,一副君子不與女子爭執的漠然,壓根不打算給謝二小姐什麼台階下。
謝王妃做姐姐的也跟著下不來台,臉色難堪地在桌下偷擰謝悠然的大腿。
楚琳琅可是和稀泥的高手,一看飯桌上劍拔弩張,要炸開周家的房蓋,立刻拍著手說她從連州移來的幾叢花開得正濃,若拿來做簪花甚好,請著王妃和謝二小姐去賞花,順便簪幾朵戴戴。
於是,謝王妃使勁捏著妹妹的胳膊,可算是將她拽到了後花園的暖房裡。
楚琳琅假裝去拿剪子,實則跑到外院里避一避,讓王妃可以盡情地罵一罵妹妹。
說起來,這處分配的院子,可比在連州的時候大多了。外院子還沒安排上人,周家的僕役都在廚房幫傭,這裡便顯得分外安靜。
楚琳琅坐在靠牆的條凳上,百無聊賴地扯了一會垂下枝頭上剛開的杏花。
就在這時,有聲音在她頭頂乍起:「夫人怎麼一人在此?」
楚琳琅扭頭一看,發現司徒晟不知何時也一人來到了這空院。
他們身邊都沒僕從,如此孤男寡女相處實在與禮不合,楚琳琅連忙站起,準備去找王妃。
可是司徒晟卻堵住了出院唯一的路,讓她走也走不得。
楚琳琅不僅挑眉看向司徒晟。司徒晟也看著她,目光深幽探究。
為了免尷尬,楚琳琅只能笑臉相迎:「大人吃好了?怎麼這麼早就下桌了?」
司徒晟淡淡道:「想吃的菜撤盤子了,自然也就飽足了。」
楚琳琅想了想,很是坦誠道:「那真是對不住,只是上次大人去我連州府上時,我看您對臘魚似乎不甚喜歡,這才讓人撤了盤子。畢竟這魚的味道,有許多人避之不及。您若愛吃,便多帶些回去。」
說完,她順手摘下院子一側晾著的魚,遞給了司徒晟。
只是這魚未做熟時,味道更甚,司徒晟沉默著,伸出的手略微遲緩了些。
楚琳琅無奈,將魚又重新掛起,笑著給司徒晟找台階:「本以為只我家官人愛逞強,原來大人您更甚。您都這麼大了,又不是小孩子,就算不喜挑食,也不會有人打你的屁股,何必逞強呢?」
在臘魚拿走後,司徒晟明顯鬆緩了一下,聽著楚琳琅的調侃之言,他頓了頓說:「以前的確不喜,不過你府上的廚子不錯……」
於是這話題便自然轉向了楚琳琅老家的風味。
楚琳琅心不在焉的應付著,只一心想快點離開這院子。
可是司徒大人談性正濃,又談到周大人最近的治水功業,楚琳琅只是賠笑應對著。司徒晟突然慢悠悠嘆道:「寂州什麼都好,就是橋太少,對了,你還記得推我下水那條河上的石橋嗎?」
楚琳琅順嘴道:「石橋?一直是索橋啊……」
她說完這話時,猛然打了個激靈,轉而瞪向了司徒晟。
不知什麼時候,司徒晟居然挨她那麼近,將她抵在了院牆壁上,他的臉上還帶著笑,只是笑意未及眼底。
那日淋雨,他便發現楚琳琅的不對勁。自己言語招惹了她,她卻愣神忘了還擊,看向自己的眼神還那麼奇怪。
當時他並沒太在意,只是回去換衣服時,看著濕透的薄衫才猛然明白這裡的關卡。
猶記得少時,她推他下水,上岸時還指著他的後背罵,說他的胎記是「王八」印。
司徒晟猜到她或許已經聯想到了什麼。
而今日來周家吃飯,那一道不太應景的臘魚再次印證了他的想法。
她太聰明,果真認出了自己,而且還用魚來試探他!
想到這,他眸光深沉,眼中透著危險的光,腦子流轉的儘是晦暗冰冷的念頭——若想嚇住她,讓她徹底封口,他也有千種法子……
眼看著他張嘴要說什麼,捂嘴都來不及,楚琳琅急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揚手來了那麼一下……
啪的一聲后,司徒晟的臉竟然生生被這凶婆娘給打歪了。
楚琳琅一臉緊張地撥開他的手,反拎起他的衣領子,氣勢洶洶地壓著嗓子警告:「你欺君罔上,偷改自己的履歷,可不管我的鳥事!若將來東窗事發,也只砍你一人的頭!少在這攀扯我!我之前壓根不認識你!」
要命啊,司徒晟嫌棄自己有個瘋娘丟人,有本事改鄉籍履歷,便自己改去好了!居然還眼巴巴來試探她,要跟她攀談舊交情。
如此欺君罔上,難道是想拉她墊背不成?
眼下他試探出了自己,那自己豈不是也成了知情不報,要跟著連坐?
所以什麼發小竹馬情誼,都滾他娘一邊去!她拖家帶口的,可跟他玩不起!
司徒晟當真沒有料到,當戳破了隱情之後,自己居然是被拎住衣領脅迫封口的那一個。
多才多藝的楚夫人似乎每次能都出人意料。
不過,她說的倒也合乎情理,畢竟當初江口並無人知他們娘倆的真正底細,在她看來,自己不過是自愧少時不堪偽造了履歷。
他此時臉頰一片火辣辣,可見這女子沒收半點的力,她的刁蠻跟少時如出一轍,絲毫未變。
就在這時,院牆的另一側傳來了動靜:「楚夫人,你在哪?剪子可拿來了?」
楚琳琅立刻高聲甜笑回應:「唉,馬上就來啦!」
她趕緊整了整司徒晟被扯亂的衣領子,壓低聲音再次警告:「我真的不認識你啊!」
警告完畢,她又變臉微笑問:「司徒大人,您要不要側側身?王妃她們還等我送剪子過去呢。」
司徒晟似乎也才發現自己擋了楚夫人的路,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往旁邊撤了一大步。
楚琳琅走了兩步,卻想起自己這次設宴的目的,於是又停下來,小心翼翼試探:「大人……上次奴家的心情不好,若是言語無狀,得罪了您,還請不要放在心上。還有方才,奴家真是心急才失態……」
這次司徒大人也變得識趣了些,不再追問楚夫人上次因何心情不好,他只平靜道:「每次見了夫人,都覺得……如沐春風,你說的得罪我,是哪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