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請
第四章---宴請
翌日,雨過天晴,風吹柳動,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氣息。
枝葉上,水珠慢慢匯聚,搖搖欲墜,終是「嗒」地一聲,滴落塵土。
蕪苑離主院甚遠,坐落在侯府最偏僻之處,大門時常上鎖,若無特別之事,其內舞姬不可擅自出去,是以進來的姑娘大多再沒出過府。
姑娘們大致分為兩種,一種能安穩度日,待個兩三年後,新人替換舊人時,有望恢復自由之身。另一種便頗為凄慘了,往往命如浮萍,身不由己,便如官-妓。
芝芝來的當天就看到了兩個姑娘蓋著白布被抬出。
其中一個據說是病死的。
至於另一個,怎麼死的也沒人敢說,只道就死人這種事兒,在蕪苑太過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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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知是不是因為睡前所思太多,夜裡,芝芝做了一宿的夢。
她夢到自己真的淪為了這襄平侯的官-妓,每日陪著各種老男人強顏歡笑,凄慘度日,桃李便逝。
翌日早上,芝芝「啊」地一聲從噩夢中驚醒,額際上儘是汗珠,嚇得唇瓣都白了幾分。
半晌,她方才小心翼翼地轉頭看了看周圍,見屋中獨她一人,緩緩鬆了口氣,而後越想那夢越怕,越想昨夜那驗身越是不安。
也不知寧鴻宴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打著什麼算盤?
但不論是什麼,還能是什麼好事?
得想辦法抓緊離開才是。
然此番仿是剛剛想完,外頭便突然一片嘈雜,響起了姑娘受驚與嬤嬤急躁的催促聲。
「都給我回著房去,快著點!」
芝芝心口一顫,趕緊起身,麻利地披上衣服,而後下意識便要往床底下鑽。
這時,但見秋綺兒三人個個臉色煞白地急匆匆進來,芝芝徹底清醒,反應過來,貓下的細腰緩緩直起。
所幸另三人也滿心懼怕,甚是慌亂,皆沒太注意她。
屋中頃刻死靜,誰都沒言語,人人心中發憷,皆豎著耳朵聽動靜,誰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又即將發生什麼。
直到隱約間聽得嬤嬤倆人仿是在挨屋挑人,幾人方才都暗暗鬆了口氣,然另一種未知的恐懼隨之降臨。
不過多時便輪到了她們。
李嬤嬤沉著臉面推開房門,簡單掃了一眼,張口道:
「都出來!」
幾人半絲猶豫都無,利落的出了去。
此時院中已站了八九個姑娘。
待六間卧房都被瞧了個遍,院中已有十二三人。
眾姬小心翼翼地彼此相看,不難看出,嬤嬤是按姿色挑人。
芝芝緩緩地捏住了小手,與眾姬一樣,心肝亂顫。
沒多時,兩個嬤嬤返回。
其一道:「你們幾個,給我回去拾掇拾掇,半盞茶后皆跟我走,誰耽擱了時辰,有你好看!」
「是。」
姑娘們皆應了聲,而後趕緊散了,回了房中也幾乎沒人言語,匆匆忙忙地各自穿戴洗漱,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待時辰到了,都乖乖地出了房門,跟在兩個嬤嬤身後,魚貫而行,期間沒一人言語,進而不一會兒,便出了蕪苑。
芝芝混在長隊之中,微微低頭,小眼神兒小心翼翼地瞧著四周,心中不住暗道:「這到底是要幹什麼?」
不時,她再抬眼時,瞧著已被帶到了侯府後門。
後門處鮮有人往,很是安靜,此時停靠著兩輛馬車。
嬤嬤催促:「都快著些!」
芝芝也沒機會多想,旁人都乖,何況她,恨不得做那個最乖的。
沿途一路,馬車顛簸,車內氣氛依然緊迫寒冷,幾乎沒人言語。
芝芝時而慢慢掀開車簾一角,朝外瞄上幾眼,心中惴惴,暗道:總不會是直接就去送死吧!姑且,不不不死就成......
這般不知行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下。
下車之後,姑娘們正面朝向所到之地,人人皆是一呆,遙遙望去,眼前一片如畫美景,層樓水榭,飛閣流丹,湖中水光瀲灧,岸邊柳條輕柔,煙嵐雲岫之下,「平襄水榭」四個大字隱約可見。
瞧得了這幾個字,有人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不由得唇瓣顫動,腿都軟了。
芝芝察覺到了她人的異樣,亦注意了不少人的表情。
但沒人說話,她自是更不敢說。
如此沉肅冷寂的氣氛又持續了好一陣子,直到眾姬姑且被送到一處房中歇息,屋中再無他人之時,方才有人神神秘秘地低聲說了話。
「顯而易見,是有貴客將至。」
說話之人不是別人,正是秋綺兒。
她言畢之後,有人介面贊同,聲音亦是很低。
「此處是寧家世代專用宴請王侯將相之所。」
芝芝與其它一些不知緣由的舞姬聽到這,瞬時明白了。
王侯將相?
寧鴻宴位居當朝正三品侍郎。
這位名字張李兩位嬤嬤都不甚敢提起的王侯將相,怕不是當朝的某位一品大員,甚至哪位天潢貴胄吧?
芝芝沒出息地哆嗦了一下。
她這個小縣城出生的姑娘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大的官兒就是寧鴻宴那老頭。
就是他,初時她都很是生懼,何況當朝一品和什麼天潢貴胄.......
芝芝不敢見,也不想見。
正這般溜神之際,秋綺兒又開了口,且恰恰是朝她所說。
「既是如此,讓你來幹什麼?」
語聲雖低,沒平日里與她說話的那股子盛氣凌人,卻也不難聽出嫌棄。
芝芝瞅她一眼,聲音更小,嬌滴滴地回話。
「你問我,我問誰?有膽子,你去問嬤嬤。」
秋綺兒攥上了手,狠狠地瞪著她,聽見她那嗲里嗲氣聲音就厭煩,看到她那副輕賤又狐媚的模樣,就更煩!
秋綺兒當然不會去問,眼下她哪敢動地方?何況嬤嬤在哪她都不知,但也愈發地好奇。
事情到了此時已經很是明顯了,想來是侯爺要宴請哪位高位之人,讓她們來獻舞助興。
然問題是,昨日白天在輕袖堂,她和嬤嬤閑聊時特意提過了那沈芝芝壓根就不會跳舞。
所以還叫她來幹什麼?莫不是嬤嬤一時糊塗,給忘了?
秋綺兒咬上了唇,越瞧沈芝芝越覺得礙眼。
正這時,房門被打開,屋中十幾人心中皆是「咯噔」一下,目光幾近同時投之而去,但見進來的是位女子。
女子生的甚美,二十三四多歲,身姿高挑纖細,一身綾羅,梳著十字髻,額前配以紅梅花鈿,唇瓣艷紅,步態雍容柔媚,整個人端莊嬌麗,卻難掩風塵之氣。
舞姬中有優伶出身的姑娘有幸見過此人,不由得輕喚出聲.......
「雲——秋娘......」
雲秋娘三字一落,屋內除了芝芝與唐詩嘉初來乍到,不識得這位長安的大紅人外,旁人皆已知曉。
她,是這長安城的第一花魁。
此人以美貌及善舞聞名長安,既是她來,做什麼,眾姬也便知曉了。
雲秋娘未自報姓名,開門見山。
「侯爺喚我為眾姬編排盛宴麗舞,接下來,還望眾姬多多協同。」
姑娘們立馬都微微一禮,應聲答了話。
秋綺兒適才還在冷著臉,極為不悅,此時笑了,來了興緻,嘴更是極甜。
「有勞雲姐姐了,有了雲姐姐的指點,想來我們姐妹定能更加精進。」
她言畢之後,旁人也跟著她說著些好聽的話。
雲秋娘態度清冷,只是淡淡笑笑,並無言語。
即便如此,秋綺兒心中也極其激動。
這雲秋娘雖是青樓之人,卑賤是卑賤了點,但舞技長安上數,此乃公認。
宴席中的歌舞原不過是點綴,以她秋綺兒的才華便已然綽綽有餘,侯爺卻請來了這雲秋娘指點,可見重視,由此也間接證明,這即將宴請之人身份之高,之貴。
該不會真是哪位王爺吧!
思及此,她愈發興奮,剛想開口問那雲秋娘何時開始,卻見雲秋娘轉頭看向了一直無半分言語的沈芝芝。
「你來做首。」
這言一落下,猶如五雷轟頂般砸在秋綺兒頭上。
不及芝芝反應,秋綺兒當即上前一步,立馬道:「雲姐姐有所不知,這一行人中,我跳的最好!若說做首,也必然是我!至於她,她根本就不善於此!別說是不善,她根本就.......」
「可是,你明顯沒她生的好啊.......」
雲秋娘鳳眸輕挑,淡淡掃向秋綺兒,打斷她的話語。
秋綺兒頓時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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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後下午,襄平侯書房。
天兒不知何時陰了下來,瞧著又將來雨。
寧鴻宴負手在屋中來回踱步,腳步越來越急,此時已有小半個時辰。
他沒一會兒便喚人進來,問著時辰。
派出去的手下已走了半日,還沒回來。
三日來,寧鴻宴並非沒見過太子。
每日早朝他有機會看見其人,奈何沒機會說話。
送入東宮的拜帖不知多少,然皆石沉大海。
唯今日,實在無方,他孤注一擲,將請帖直接交給了太子護從——虞越,勞煩代達。
虞越接了。
只消虞越接下,請帖便必然會到太子手中,給太子看到。
人如若來,一切便還有希望。
但,人如若不來,寧家上下,便全完了。
天空霍地一道驚雷,將書房照得一亮。
汗珠順著寧鴻宴緊繃的臉上滾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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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麗正殿
窗外,雨滴如線般落入白玉圍砌的水池之中,浮萍輕開,激起道道漣漪。
大殿寬闊,珠簾落地,鎏金香爐頂端輕煙裊裊,徐徐盤繞,滿室皆淡淡清香。
桌案之上,金蟾玉硯,奏本疊摞。
一隻節骨分明,修長的手將閱過奏摺合起,扔去一邊,發出「啪」的一聲,繼而換了下本。
「說。」
男人頭未抬,語聲冷淡。
其下,曹公公彎腰堆笑。
「是,殿下,虞中將來了。」
「宣。」
「是。」
言訖,曹公公站直身子,手中拂塵換了方向,疾步出了殿去。
不時,一個二十三四歲的男子被傳入內。
曹公公接過他手中的東西,呈到太子面前。
男人長睫輕動,側眸只淡淡掃了一眼。
其下虞越道:「這個寧鴻宴到底是個失算的老狐狸,還是,是個披著羊皮的狼?殿下可終還是擔心他是天閣中人?」
案前之人唇角微動,並未言語,放下了手中奏摺,背身後靠,抬手隨意撣了下雪白的衣袖。
「孤,不是擔心他是,反倒是擔心,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