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修
驛站的窗紙糊得粗糙,也許是近日風雪逼人,窗紙上有破碎的痕迹,裹著雪意的寒風吹進來,滑進衛時玉鬆散的衣襟內。
他的肌膚敏感,梨秋最是清楚,所以目光難免落在他脖頸鎖骨處,見到那肌膚被寒風一吹,冷白的皮膚下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
蒼白卻又靡艷,有種凌虐的美。
梨秋別開視線,淡聲道:「你走了,羲和交給誰守護?」
衛時玉低笑一聲,鳳目幽邃,「你都和漆昀之幾人囑咐過了吧?有我沒我都一樣,何況一兩月內,陰鬼族不會再帶人突襲,再者,你方才都讓我離開羲和了。」
他在王軍的權力已被架空。
梨秋絲毫不意外衛時玉會猜到她所為,她的聲音泠泠清脆,「我已休了你,你拿什麼身份跟在我身邊?」她有百人護衛隊,這百人是羲和最強的一支隊伍,除卻王軍五大衛隊長外,王軍之中無人可比。
就算衛時玉是王軍統領,但王軍職責是守護羲和,抵禦冒犯羲和的敵軍,可不是跟在她身邊。
梨秋都別開視線了,衛時玉也不拋媚眼給瞎子看了,他決定改變策略,和她講講道理。
衛時玉手腕一動,修長的兩指間便夾著一張摺疊起來的紙。
是那封休書。
梨秋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驟然皺眉。
衛時玉搶在她之前開口:「這休書我沒接。」
梨秋不解道:「這上面有我一滴血,當你打開時,你我關係便自動解契。」
衛時玉:「總之契沒解成,那我們就還是夫妻。」
他攤開那休書,梨秋看過去,見到她滴下的那滴血未散開,這說明契誓沒有解除,也就是說她落在這休書上的契沒有發動。
梨秋不知道衛時玉用了什麼方法才能保證休書被他打開而不觸發契誓,但稍稍一想也能明白,他自然是有一些手段的。
不說羲和藏書閣中藏著的無數典籍秘術,就說衛時玉從千機樓中獲取到的機緣與法寶,也足以令他比旁人多無數手段。
千機樓是羲和十三族族人都可使用的一件法寶,落地成高樓,遙遙望去直入雲霄,看不到塔尖,共九千九百九十九層。每一層都有妖鬼鎮守,每闖過一層就能得到獎勵和增長修為。
這法寶也是除丹書卷外,羲和靈族的第二大鎮族之寶,上古秘傳下來的,惹人覬覦。
梨秋不理會衛時玉的胡攪蠻纏,也不想就這麼讓他得償所願隨她去萬海東島。
一想到剛才見到的狐女,她的臉色就更冷淡了一些。
她必然是要遵從丹書卷與預言夢的警示的。
她更知道,最簡單的方式是殺了衛時玉,但近千年相伴,至少從前他未曾對不起過她,如今她也不會立刻置他於死地。
衛時玉知她倔強執拗,看她此時小臉板著的樣子就更清楚了。
他沉眉安靜了一會兒,重新提起狐女,聲音低沉:「早前我不將那狐女放在眼裡,也懶得與你說她,你我之間,不會出現那麼一個人。但那狐女古怪得很,我竟殺不死她,太阿劍也用了,見雨也用了,都傷不了她分毫。」
「我向來除你之外,不喜女色,從來守身如玉。我給棘九和這狐狸結了個歸心契,以後就讓棘九時刻盯著這狐狸,她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能制約她。你知道,棘九對我最忠心,此事交給他,我最放心。」
梨秋安靜地靠在靠枕上,面無波動。
「還有一事。」衛時玉的聲音低了下來,忽然伸手去攬梨秋。
梨秋想起身,手卻被衛時玉按住,她一時不察,整個人也倒進了他懷裡。
她臉色一變,周身的不摧天金如尖刺一般刺出,可衛時玉手下動作卻重了幾分,絲毫不懼她傷到自己,用力抱住了她,任由尖刺扎進血肉。
衛時玉的雙手箍住了她的腰,那雙手緩緩收緊,將她牢牢鎖在他懷裡,他的臉也埋進了梨秋脖頸里,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沙啞,「不止狐酥酥有問題,我也有問題,逍遙河畔上,我似是被蠱惑一般,將她帶了回來。」
雖是為了研究陰鬼族的鬼毒,但……他有了梨秋後就對旁的女子不假辭色,更不會帶人回來。
血液的味道瀰漫開來,瞬間染紅了衛時玉銀白的長袍,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梨秋安靜了好一會兒,卻沒收手,只是疑惑,「蠱惑?」
這天底下有誰能蠱惑得了衛時玉,他來自深淵,無族無根,血肉肌骨如同妖鬼之身,極擅蠱惑人心。
除她之外,他一個細微的動作便能叫人或生或死。
衛時玉也想到了這一點,抬頭時立刻就委屈了,「我騙你做什麼?那一瞬就是鬼使神差一般,且我殺不死她,這狐狸有大問題,你千萬記得離她遠一點,等我想想辦法對付她,最好是殺了一了百了。」
梨秋垂著眼睛,似乎沒有絲毫動容,卻已開始思考。
預示夢,丹書卷,狐女,山海界界主命定之人……究竟是想提示她什麼?
衛時玉和狐酥酥之間,是不是猶如有線拉扯著,有命定吸引之力?
「阿秋,你信我好不好?」衛時玉輕聲說著,呼出的熱氣就噴洒在梨秋耳側,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
梨秋一下瑟縮顫慄,伸手就甩衛時玉。
但衛時玉不願意鬆開她,緊緊環抱著她,讓她身上沾滿他的香氣,他的血,好似他們是一體的,無論如何都不分開,他埋在她脖頸里,說不清是哄還是撒嬌,「阿秋,我都與你解釋清楚了,非要我把心剖出來給你看嗎?」
他的聲音緩慢而低啞,「我知你想與我分開必不會是因為她,你不願說,我不逼你,但你我是這天底下最親密的人,你將我從深淵拉出,我是如何的,又是個什麼東西,你都清楚,我這一生只為你活著。阿秋,就算你忽然膩歪了我或是有什麼誤會,也要多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越發溫柔。
梨秋不說話,她安靜地斂下眸光,臉上的神色看起來似乎衛時玉剛剛說的話她沒聽進心裡。
衛時玉也沒指望她聽他這麼一句就和他恢復過往,他極清楚她的性子。
他的鳳眼直直看進她眼睛里,繼續說道:「我所求不多,不過是陪你一道去萬海東島探查大地靈脈一事罷了,這於你並無壞處,甚至,有我在,事半功倍。」
梨秋依舊沒應聲。
想到梨秋不信自己,衛時玉心裡一沉,面上還要誠懇冷靜,與她好聲好氣講道理,「你若要殺我,我絕對不反抗。」
梨秋不懂衛時玉為什麼要糾纏至此,他也是一個驕傲的人啊。
她抬臉重新看向衛時玉的目光充滿疑惑,帶著些少女的好奇。
衛時玉看到她杏眼霧蒙蒙的,心裡的氣又消散一大半,想到她的性子和實在純澈的心,嘆了口氣,卻低聲說出不要臉的話:「橫豎反正你趕不走我,我在你身邊還能幫你,蒼驟哪有我能幹?!你別忘了,我也曾是你的護衛。」
梨秋看著衛時玉幽深望過來的鳳眼,知道他所言不虛。
他纏人起來能把人煩死。
梨秋看著他,淡櫻色的唇微動,聲音很輕,問他:「為什麼?」
她的眼神疑惑,問得同樣認真。
衛時玉一怔,「什麼為什麼?」
梨秋看著他,她本不是藕斷絲連的人,也從不為了已做出的決定去問緣由,但此時她卻想問:「我這樣對你,你為什麼還窮追不捨?」
衛時玉聽罷,他停下手中動作,看向梨秋的眼神越發柔和,精緻的鳳眼裡似有溫柔的春水在流動。
他心中欣慰,梨秋竟然有問為什麼的時候。
衛時玉牽起她的右手,那手纖細柔軟,不怎麼溫暖,帶著微微涼意,如玉一般,令他愛不釋手。
梨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沒有掙扎。
衛時玉到了此時才看著她說道:「因為我愛你,梨秋。」
梨秋疑惑,愛會讓一個人變得卑微嗎?
衛時玉面對別人時不是這樣的,他冷漠,強大,不耐,甚至充滿戾氣。
梨秋想起那一夜衛時玉俯在她耳畔,輕聲問她「梨秋,你愛我嗎?」
她自是喜歡衛時玉的,否則也不會願意與他成婚,可她不會因為他而卑微。
永遠不會。
衛時玉看著她:「我與你一起去萬海東島,是一份保障,你若不信我,不如交易?」
他至少要留在梨秋身邊,才能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她要與他分開。
梨秋思索許久,琉璃色的眼睛看過去,「你能予我什麼?」
「另外一條大地靈脈。」衛時玉語速極慢。
梨秋的神色終於有了變化,驚詫掠過眸底,盯著面前這張極俊美的眼,與他漆黑幽邃的鳳眼對視。
她想起了預示夢——衛時玉面容俊美出塵,卻心機深沉,果真如此,她竟不知道他有另外的大地靈脈的消息。
但她不能錯過。
梨秋垂下眼,點頭:「好。」
兩人結下了當今山海界流行的修士之間交易的約束自身的契約。
……
薄暮冥冥,風雪愈大。
傍晚時分,蒼驟備好馬車,一行人準備重新上路,臨上馬車前,梨秋忽然又看了一眼衛時玉。
她忽然就發現衛時玉身上又換了一件衣服,依舊是春衫,是一件與她身上的裙子極像的水青色偏翠的袍子,飄逸的寬袍,衣擺下有霧色山水暗紋。
連他的頭上也配了精緻的翠玉冠。
衛時玉任由梨秋打量自己,末了,唇角一勾,問她:「好看么?」
好看。
梨秋心裡回了一句,半張臉都埋在斗篷領子的一圈狐狸毛里,但面色淡淡,沒回應衛時玉,收回了視線。
馬車上篆刻了法陣,不僅速度奇快,也不會有顛簸感,在夜色的遮掩下疾馳生風。
兩日後,一行人趕到烏海城,而羲和王女離開羲和聖地一事也傳遍了山海界。
這一日,梨秋腰間的通訊玉符亮光不斷。
蒼驟先下了馬車,準備與萬海東島的人接頭去萬海東島。
烏海城不同凡間的落雪紛紛,這裡暖如春,又靠近萬海東島,吹來的風不僅帶著海水的咸濕味道,還被蒸出了霧氣。
蒼驟剛從馬車上下來,頭髮和眼睫毛上便沾上了水汽,由於他的兩個天賦之一有赤焰神火,所以極不喜這水霧氣,一邊走,一邊抹臉。
很快,臉上便被他略顯粗魯的動作擦得泛出紅暈,桃花眼中都似釀著濕漉漉的水意,冶容惑人。
青鳥本著蒼驟大人很可能是下一任主君的想法偷偷看了好幾眼,越看越覺得蒼驟大人實在也和主人相配!
烏海城的驛站很安靜,蒼驟心下奇怪,抬手命護衛隊原地待命,幾步朝著驛站門口走去。
護衛隊統一的特製皮靴踩在沙地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驛站大門開著,有陣法隔絕氣息,他往院里一看,神色一凝。
驛館院子里坐在石桌旁的男人沖他抬眼笑了笑,在他周圍是數十位修士,氣勢悍然。
而此時,馬車裡。
梨秋與南麓書閣以及北煌仙府說完話,按滅了通訊玉符,抬頭就看到衛時玉一直盯著自己看。
她皺眉,道:「你有什麼就說什麼。」
衛時玉想著,先低頭給梨秋倒了一杯靈泉。
梨秋最愛喝羲和聖地第九靈泉的靈泉水,每每出行都會讓青鳥在乾坤袋裡準備許多。
梨秋臉色還板著,但手卻抬起來接了過來,低頭抿了兩口靈泉。
她的頭髮垂下來,落到臉頰旁,長睫毛垂著,安安靜靜的,衛時玉看了會兒,才湊過去說道:「這次去萬海東島,你會對外宣布與我和離一事嗎?」
梨秋忍不住認真地強調:「是我休了你。」
衛時玉眉心跳了一下,耐心道:「……好,阿秋會對外宣布嗎?」
梨秋不懂他在意這件事做什麼,她沒有與人分享私事的習慣,但她也不在意此事傳出去。
衛時玉看懂了她的眼神,立刻正色道:「這件事不能被外人知道。」
梨秋因為疑惑,頭微微歪著看他。
「若是外人知道你我和離……你休了我,必定會對你起心思,自薦枕席這樣的事情必定多不勝數。羲和族人也就算了,但若是其他人,如萬海東島,南麓書閣,或是北煌仙府,他們必定目的不純,手段百出,羲和如今的狀況,你我都知道。」
衛時玉臉上的神色再正經不過,句句肺腑之言,甚至對蒼驟表現出了無比的寬容,全然一副站在梨秋角度為羲和考慮的模樣,杜絕不三不四的歪瓜裂棗來前來獻殷勤。
而梨秋自認為聽懂了衛時玉的話,羲和確實經不起折騰。
只是,她也沒說答不答應衛時玉的話。
衛時玉湊過去一點,梨秋立刻警覺,抬手,掌心扶桑靈葉迅速成藤蔓,將衛時玉捆縛住。
衛時玉怔住一瞬,笑意頗深,也不掙扎,任由她捆著自己,道:「我總不好這樣下去,我們私底下玩的花樣不好讓外人知道。」
梨秋:「……」
她無語地看了眼衛時玉,他身上的藤蔓束縛瞬間化作靈霧散開。
衛時玉直起身,抬手攏了攏衣襟,可他脖子里隱約露出來的束縛過後的紅痕卻極為醒目。
像是被人折辱過的痕迹,也像是肆意親吻玩弄過的愛痕,他低頭看了幾眼,按了按,再抬頭時,唇角含笑。
梨秋撩開帘子下了馬車。
青鳥一直在馬車旁恭敬站著,見梨秋出來,立刻伸手扶住了下車的梨秋。
而在青鳥身旁的,是跑得頭髮凌亂眼神憤懣的狐酥酥,棘九哈著氣站在她身側。
這是狐酥酥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到那位羲和王女,對上她看過來時冷清的臉,她有一瞬的凝滯。
狐族的美貌是舉世聞名的,出門在外,她自詡容顏無人可比,可當她見到衛時玉第一面時便遭受了一次打擊,如今看到羲和王女,是第二次受打擊。
她想起那衛時玉對羲和王女時溫柔的樣子,再想想他對待自己無緣無故的敵意,不解的同時心裡莫名發酸。
羨慕的情緒控制不住,她的全族被殺,東躲西藏苟命,而王女卻是高高在上被全族擁護著,受人敬仰。
她還有丹書卷。
這天下誰人都想擁有的至尊至寶之物。
狐酥酥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一步,朝梨秋喊了一聲:「王女!」
梨秋聽到這甜脆的聲音抬頭看了過去,見是狐酥酥,臉上也沒有太多神色變化,只安靜看著她,以眼神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