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咬鉤
當夜,蕭灼便將崔淞關入了京畿大牢。
處理完崔淞的傷勢后,許淵本想全身而退,哪知走到牢門時,又被蕭灼喊住了。
「明日再幫孤辦件事,事成之後,孤給你條生路。」
「王上儘管吩咐!」
蕭灼滿意輕笑,忽然湊近了許淵的耳邊,低聲道:「明日你去給泠妹妹請脈,然後把她帶到京郊……」
許淵仔細聽著,可蕭灼的氣息實在是撩人,他想不分心,卻還是分了心。
世上這種女子是最誘人的——明艷又高不可攀,明知折之會丟了性命,卻還是忍不住心生癢意,總想著自己會不會是那個僥倖之人。
鎮山王三子崔淞下獄的消息很快便傳至天子耳中,與此同時還傳來了一個消息,便是燕王當夜探望了昭寧郡主后,順手帶走了那道郡主不曾打開的聖旨。
天子目光沉下,隱有殺意。
李嫵覺察了天子身上的肅殺之氣,給天子斟了一杯熱茶,適時地遞了上去。
崔凜接過茶盞,用茶蓋輕輕撥弄著浮茶,似是在等待什麼。
李嫵並不多話,繞到天子身後,溫柔地給他捏著肩。少年的肩骨尚未長開,還顯得瘦弱,她拿捏著分寸,揉捏得恰到好處。
崔凜覺得舒爽,緊鎖的眉心緩緩舒開:「朕以為,你想與朕說點什麼。」
「說什麼?」李嫵微笑反問。
崔凜捉了她的手,不重不輕地握著,側臉看著她:「燕王府對你有救命之恩,她犯了錯,你不該與朕說點什麼?」
李嫵故作迷糊:「燕王犯錯了?」
「適才內侍所言,你沒聽見?」崔凜提醒。
李嫵恍然,臉上依舊染著淡淡的笑意:「原來陛下說的是這個。」
崔凜沒與她說笑,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正視。
「妾是後宮之人,不可妄言政事。」李嫵認真道。
「朕想聽真話。」崔凜也認真道。
李嫵微微蹙眉,垂眸小聲道:「妾以為,燕王如此,必有她的道理。陛下明日應當宣她入宮,先問分明。」
崔凜陰翳地笑了:「她既然敢做,自然有朕饒她的理由。」
「若是對陛下好,陛下何不順水推舟?」李嫵心疼地撫上天子的臉頰,「妾是個愚鈍之人,不懂太多大道理。妾只明白一件事,臣子行事若是於君有利,那便是忠,若是於君有害,那則是奸。」
「阿嫵,你看燕王是忠是奸?」
「她與妾一樣,都是女子。一個女人能厲害到哪裡?最後不也要相夫教子,像……」李嫵的話說了一半,便意識到自己的多言,趕緊肅然噤聲。
崔凜臉上的陰翳之色終是舒解不少:「姑姑可是位了不得的巾幗英雄。先皇曾與朕說過,倘若姑姑是男兒,那把龍椅未必是他的。」
李嫵佯作震驚:「大長公主竟那般厲害?」
「這些年上了年紀,也只能偶爾出去打獵施展身手了。」崔凜釋然笑了,「你我自小便在燕王府長大,其實那時候的姑姑便已經不是當年叱吒疆場的姑姑了。」
那樣一位熱烈又張揚的大長公主,相夫教子以後,連政事都鮮少過問了。也許,李嫵說的對,是他對蕭灼提防太過了。他這位蕭姐姐就算厲害頂天了,就憑她是女兒身,便撼動不了他的天子之位。
第二日早朝,崔凜睥睨眾臣,竟沒有看見蕭灼的身影。不僅是天子想找她,朝臣們也想找她。崔淞畢竟是鎮山王的兒子,燕王就算受了侮辱,也當在朝堂上把事情說個明白,讓朝廷明旨昭告天下。可這燕王就像是滑不溜秋的泥鰍一樣,索性不來朝堂了。
崔凜當即命太監去傳召燕王,直言只要沒斷氣,就算用抬的也要把燕王抬上殿來。哪知太監去而復返,帶來了一個更讓人震驚的消息——
燕王入山釣魚去了。
京畿之外,山勢延綿,山中溪流眾多,就算立即發兵去尋,一時半會兒定然也尋不到蕭灼。天子慍怒,朝臣們也頗有怨言,可燕王不至朝堂,昨夜之事也無從對質,便只能暫且擱下。
溪水淙淙,數條清澈的溪流交織一起,匯入了山中這眼寒潭之中。寒潭並不大,繞之行三十步便可走完一圈,可這潭中的鯽魚肉質極為鮮美,數量也極少,是京畿最好的食材之一。
一根竹竿高懸於寒潭之上,桿頂綴著一條銀線,入水處的浮漂靜靜地一動不動,彷彿被寒潭凍在了原處。
蕭灼坐在矮凳之上,悠閑地盯著浮漂,等待著魚兒的咬鉤。
蕭破撐傘站在她的身後,滿臉憂色。昨晚鬧出那麼大件事,於情於理主子都該向天子解釋一二,就這樣跑來山中垂釣,未免荒唐了些。
蕭灼的視線緩緩下移,看見了水中蕭破的臭臉,打趣道:「阿破啊,你本來就生得黑,再黑臉下去,可真要變黑面神了。」
蕭破再也憋不住話了:「王上,您還是回去吧。」
「不成,還沒釣到魚。」蕭灼一臉正經的回絕。
「陛下那性子,您也知道,您這不是給他機會收拾么!」蕭破擔心極了。
「放心,他沒那麼蠢。」蕭灼溫聲安撫,「換個人掌控這支京畿衛,他更睡不著。」她的目光忽然移向了蕭破身後,臉上梨渦輕旋:「終於咬鉤了啊。」
蕭破警惕轉身,只見許淵帶著兩個披著斗篷的姑娘走了過來。
「閑人止步!」蕭破大聲一喝,附近的暗衛紛紛跳了出來。
蕭灼放下了魚竿,起身笑吟吟地望著來人:「蕭破,帶人退下,別嚇到孤的泠妹妹。」
「郡主?!」蕭破大驚。
只見其中一位姑娘緩緩褪下斗篷,樹隙落下的光影照在了她的臉上,難得地添了一絲暖色。她往前一步,身後的銀翠緊緊拽住了她的衣袖,提醒她莫要上前,只怕危險。
蕭破瞧見來人不過兩個小姑娘,其中還有那位病懨懨的昭寧郡主,想來王上一定應付得了。畢竟蕭灼那一身本事都是學自大長公主,對付兩個小姑娘,那可是輕而易舉的小事。
「許公子,請。」蕭破走至許淵身邊,提醒許淵。
許淵是個識趣的,昨晚見識過那麼一幕,只想在京畿全身而退,這些事沾得越少,他的命便越安全。
蕭破領著許淵走後,蕭灼揮手示意隱匿在暗處的暗衛也退下。
待林間的窸窣聲消失后,蕭灼指了指自己的矮凳,殷勤道:「泠妹妹,你身子不好,來,坐著慢慢聊。」
崔泠確實有很多事想問明白,更不想平白無故地受她恩惠。
「我還站得住。」
「也好,問吧。」
蕭灼負手而立,似乎知道她想問什麼。
「聖旨何在?」崔泠開門見山。
蕭灼慵懶答道:「擱在府中,等你一句話,我再決定是退還於你,兩不相干呢,還是退與陛下,你我同舟博浪一回?」
崔泠滿眼狐疑,她是頭一回猜不透一個人。無利可圖,卻想同舟共濟,奇怪至極!
「泠妹妹?」蕭灼看她半晌沒回,忍不住輕喚提醒。
崔泠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她初來京畿,沒有足夠的眼線,所以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否則一步錯,將招致更嚴重的下場。
「為何?」
蕭灼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反問道:「泠妹妹想聽真話呢,還是假話?」
「都想聽。」崔泠應聲。
蕭灼莞爾:「我見泠妹妹第一眼便覺喜歡,所以見不得泠妹妹被人拿捏,嫁給一個不喜歡的臭男人。」
崔泠冷笑:「假話。」
蕭灼苦笑搖頭:「這年頭,說真話都沒人信了。」瞧見崔泠沒有反駁,她繼續道,「陛下猜忌心重,燕王權位存活與否,盡在天子一念之間。所以,多位楚王當靠山,便等於是多下了一個注,輸的概率也能更小些。」
「僅僅如此?」崔泠再問。
蕭灼反問:「在京畿少個敵人,不好么?」
確實,目前那紙賜婚詔書是最麻煩的大事,如若蕭灼可以解決,暫時欠她一個人情,現下看來也不是什麼壞事。
崔泠靜默了片刻,忽然低首對著蕭灼一拜:「如此,聖旨一事,便有勞蕭姐姐費心了。」
「好說,好說。」
「我不便出來太久……」
「泠妹妹,稍候片刻。」蕭灼聽出了她的離意,接連兩步走近崔泠,雙手捏住了她的斗篷邊緣,似是準備給她拉上。
崔泠下意識想退,卻聽見蕭灼開了口。
「有件事,我必須提醒你……」
崔泠以為她想說什麼重要的大事,便忍住了掙脫的意念,放任蕭灼的唇來到了她的耳邊:「你說……嘶!」
她沒有想到,蕭灼竟是張口狠狠地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這一口咬得極疼,牙印里都沁了血珠。
崔泠捂著耳朵一把推開了蕭灼,銀翠忙將主子護在身後。
蕭灼微微昂頭,神色高傲:「我是個記仇的主,昨晚你掐痛了我,今日我必須咬回來。如此,才算公平。」
崔泠倒抽一口涼氣,肅聲道:「受教了。」
「要上心了才好。」蕭灼指了指心口,笑得天真又無邪。
銀翠卻怕得緊,小聲提醒崔泠快些離開。
崔泠拉好斗笠,走了兩步后,驀然回過頭來,對著蕭灼一字一句道:「我也提醒蕭姐姐一件事。我這人雖然註定命短,可得罪了我的人一定比我的命更短。」
昨夜蕭灼只覺崔泠生得楚楚可憐,今日一見,卻覺崔泠認真威脅她的樣子好看極了。像是一株生於懸崖縫隙中的小草,倔強地朝著烈日探出草芽,渾然不懼下面的深淵足以讓她粉身碎骨。
蕭灼笑而不語,微微垂首。
崔泠沒有再說什麼,拉著銀翠匆匆離開了。
寒潭之中,浮漂在水面上起起落落,那條魚已經掙不開穿入魚唇的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