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敲打
關於崔淞冒犯燕王,攜帶毒針赴宴一案,天子念在同是血脈相連的崔氏一族,破天荒地給了一道特赦,只判了他終生幽禁天牢。詔令發至齊州,鎮山王崔叔泗上了一道罪己摺子,直言管教無方,竟出了這麼一個狼子野心的不孝子,請求天子去除王爵。
天子想削的可不是崔叔泗的王爵,要的是崔叔泗在齊州的軍政大權。崔叔泗這般以退為進,崔凜怒然將摺子一扔,直罵此人也是個老狐狸。待冷靜下來后,天子竟是下詔將崔叔泗升為了齊王,直言他大義滅親,當為天下人的典範。詔令的最後一句,卻是以國祭為由,召請崔叔泗入京參加國祭。等於是,崔叔泗接了此詔,便等於接受了入京為質。與此同時,北有楚王,南有齊王,兩王並立,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制衡。
中秋家宴有瑣事羈絆,所以齊州可以只來一個崔淞,如今天子給了崔叔泗整整一個冬日赴京,只要趕上元月初一的國祭便好。崔叔泗若是還不赴京,那便是居心叵測。崔凜也好趁機治崔叔泗一個重罪,趁機削了他的權,把齊州的軍政重新收歸掌心。
如此恩威並施的手段,頗有先帝當年的影子。
崔凜這記敲山震虎,震的可不是一個齊州。各州王公各有所思,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處,這位少年天子若是翅膀徹底硬了,他們絕對沒有好下場。
崔叔泗思來想去,他是離不得齊州的,可天子那邊也必須給一個交代。他環視自己的長子與次子,他已經折了一個在京畿,如今再送一個進去,他日起事必定是凶多吉少。他這個抉擇,等於是親手決斷了兩個兒子的生死。
「父王,兒去。」
「大哥比我沉穩,應當我去!」
兩個兒子都是懂事的,崔叔泗如何捨得。他垂著蒼老的臉,靜默著想了又想,最後抬起臉來,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你們都不必去。」崔叔泗早有不臣之心,這欺君之罪犯了便是犯了。反正離元月初一還有四月有餘,找個與長子相似的伶人來,□□三個月,怎麼都能有七分相似。只要沿途裝病,盡量少見人,對外皆說那是世子,也算是安了崔凜的心。
明年少年天子便十七了,若是有了子嗣,那龍椅便是坐得更穩了。所以留給崔叔泗的時日並不多,他算了又算,最後計定——那伶人只須在京畿瞞夠一年,他便可以準備妥當,打個幌子殺入京畿。
他本想慢慢籌謀,可這位天子都把刀架到他的喉嚨上了,正所謂一人計短,北邊那位兄長素來剛直,拉攏不得。畢竟輪起行序,崔伯燁可是他的長兄,繼位比他名正言順。西邊那位韓紹公老奸巨猾,怕是要引狼入室。崔叔泗想了大半夜,最後只能選擇東邊的魏陵公。這最好的結盟法子,便是結成姻親。雖然他那兩位兒子都有了妻室,可大業當前,絕不可心軟。於是,同年九月,他的兩位兒媳先後染病不起。崔叔泗先將自己的長女嫁給了魏陵公的嫡孫,私下約定他年大業得成,后族只從魏陵公一脈中擇選。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崔叔泗嫁的是女兒,在京畿這邊看來,都明白崔叔泗準備的是娶兒媳,娶的還是魏陵公家的孫女。
本來京畿眾人的目光都放在昭寧郡主身上,有了崔叔泗的這些舉動,他們的注意力都轉向了崔叔泗那邊。
齊王如此不智的舉動,等於是把自己與魏陵公綁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雖說天子會忌憚兩州兵馬,一時動不得他們,可也成了天子心中的一個大患。
與此同時,京畿還多了一個流言——韓紹公勾結大夏,所以大夏才會突然來襲。萬幸楚王崔伯燁擊退了大夏水師,否則楚州只怕已經生靈塗炭。
流言四起,群臣猜測,連京畿百姓也多有妄議。
照理說,朝廷不該放任這些流言四處傳播,朝廷卻不管不顧,哪怕御史台提醒了天子,天子也含含糊糊地糊弄過去。再蠢的人也該看出點門道,這些流言的源頭只怕就是這位少年天子。
九月初三,早朝之上,天子連發兩道恩賞的詔令,一道給了韓紹公,一道給了魏陵公,連同冷宮中的兩位先王妃子都放還給了兩家。那兩人本是先王的妃嬪,一人是韓紹公嫡女,一人是魏陵公嫡女,因為先王制衡兩邊勢力,是以一直沒有子嗣。如今放還兩地,是恩賞,也是提醒。如今只是先禮後兵,莫要以為結成姻親就可以謀算皇權,這天下永遠是他崔凜的。
聖旨傳旨二州,兩隻老狐狸權衡之下,當即命兩位世子帶上兩州的珍品,啟程再赴京畿。這個時候那小皇帝左敲右打,就等誰忍不住先跳出來,好一擊滅之,所以最該做的便是把小皇帝的心定一定。
既然小皇帝想要人質,那他們給小皇帝人質便好。京畿雖然危險,可只要買通一人,他們的兩位世子定能安然歸來。
不錯,正是燕王蕭灼。
只不過,兩家世子派來送禮的禮官來的不是時候,九月初九這日,循例,蕭灼都會跟著母親入山行獵。所以,那兩家的禮官只能暫時返回驛館,第二日再來送禮。
「吁!」蕭灼騎著照雪一馬當先,突然勒馬止步,拉滿長弓,逆著樹隙間樓下的光影,一箭穿過樹隙,正中樹冠之外的野鳥。
「王上好箭法!」蕭破縱馬跟了上來,大聲誇讚。
蕭灼得意一笑,道:「野鳥的肉質最是鮮美,你命廚子好好烹制,給泠妹妹送去。」
「諾。」蕭破領命。
崔昭昭催馬過來,打趣道:「又給弦清送去?」
「怎麼是又呢,今日才第一件!」蕭灼反駁。
蕭破知道兩位主子定是有話要說,當即往林中吹出一聲哨響,命影衛們暫時退下,自己也策馬退遠。
崔昭昭提醒道:「行事莫要太過殷勤,免得適得其反。」
「反正禮多人不怪!」蕭灼自有她的道理,「趁著現下盯著咱們的眼睛少幾雙,必須多多走動,讓整個京畿城都見怪不怪了才好。」
崔昭昭挑眉:「僅僅如此?」
「那還有什麼?」蕭灼眨眨眼。
崔昭昭沒有說下去,她鮮少瞧見夭夭如此上心一個人,就算是做戲,可女兒的那些神情舉止並沒有摻和半點假意。
蕭灼覺察了崔昭昭的其他意思,當即正色道:「阿娘你亂想些什麼?泠妹妹又不是什麼小郎君,我與她能好到哪裡去?」
「滿口胡言,欠打。」崔昭昭揚弓在蕭灼額頭輕敲了一下,「你要真敢有點什麼……」她的話戛然而止,自忖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蕭灼逮到了話頭,笑道:「女子跟女子也能有點什麼?」
崔昭昭瞧女兒情竅未開,也是好事,當即換了話題:「韓紹公與魏陵公送來的禮物,你準備如何處置?」
「簡單,原樣送給阿凜便是。」蕭灼還擔心這把火燒得不夠旺,她得再加點柴。
崔昭昭故作釋然,微微昂頭道:「今日還比么?」
「比!反正贏了阿娘有賞,豈能錯過!」蕭灼扯緊韁繩,作勢欲策馬入林,「現下我還贏著阿娘一支箭呢!」
咻!
蕭灼話音剛落,便見崔昭昭一箭射落一隻飛鳥:「如今,平了。駕!」崔昭昭策馬當先,將女兒遠遠甩在了身後。
蕭灼豈是示弱的主,當下緊追母親而去。
兩人在山中行獵的同時,楊猛趕著馬車,沿著崎嶇的山路緩緩行往蕭灼今日的行營所在。
山道難行,馬車顛簸得緊。
銀翠雖然已經在馬車上墊了床被子,可還是擔心自家郡主的身子。她關切地望向貼壁而坐的崔泠:「郡主,這送帖子的事,您等燕王回府了,或是差楊將軍去送便好,何必親自跑一趟呢?」
「不一樣。」崔泠手中握著請帖,那是她遷入昭寧郡主府的府宴請帖。
銀翠的腦子是想不通這其中的差別的,反正是拗不過郡主,她能做的便是照顧好郡主。
中秋過後,燕王府每日都會送好些禮物過來,如今只怕兩車都裝不下了。起初銀翠對燕王還有些忌怕,可瞧見燕王每次來探視郡主都笑眯眯的,看得久了,也覺得燕王順眼了許多。
對崔泠而言,蕭灼送她的這個「其三」是再妙不過了。
這個冬日頭疼的是另外三州的王公,輪不到她的父親,也輪不到她,她的的確確可以在京畿好好過一個寒冬。
這幾日她也試探地問過前來送禮的燕王府主簿,比如燕王喜歡什麼一類的。主簿是燕王府的人,自然不會透露太多,可出乎崔泠所料的是,這主簿竟是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堆燕王喜歡的東西,從喜歡的衣裳款式到喜歡吃的東西,一應俱全,似是故意全數告之。
好好想想,這必定是蕭灼的授意。
崔泠暗暗記下,心想這些不過是蕭灼想讓她知道的,那些不讓她知道的,想必要費點心思才能知道。
既然蕭灼送了她三份誠意,那她也當送她三份誠意,不拖不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