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鬼
京畿正北的至高之處,是大雍皇城大隆宮的所在。
細雨濛濛,將整座皇城渲上了一層迷離的薄紗。檐角的雨滴簌簌滴落,發出連綿不絕的輕響。
從巍峨的宮城城門望去,一襲白衣紙傘徐徐行來。穿過陰翳的宮門,來到了宮門外停著的一頂小轎前。
只見蕭灼微微拂開垂落的轎簾,一隻玉手便撘在了她的手背上。蕭灼順勢牽住,紙傘前傾,將轎中的貴人牽出了小轎。
「孤只能送你至此了。」蕭灼鬆了手,那妙曼女子卻急忙再次牽住她的手。
她低垂著頭,深呼吸了好一會兒,終是放開了蕭灼的手,沉聲道:「王上還會相救么?」
蕭灼輕笑:「會。」
「王上保重。」女子終是揚起臉來,眉目嫵媚,一雙桃花眼顧盼多情,因為歲月的浸染,比年少時多了三分嫻靜。
「保重。」蕭灼將紙傘遞與女子,回眸望向小轎邊的兩名婢女。
婢女點頭,默然跟上了女子,走入了大隆宮。
蕭灼覺察頂上多了一把紙傘,往前一步,掀起了小轎的轎簾,端然坐了進去。
撐傘的近衛並沒有立即命令轎夫起轎,而是走近小轎的窗邊,往裡面遞了一個信囊。
蕭灼接了過來,近衛低聲道:「這是抄本。」
「今日的那份?」蕭灼淡聲問近衛。
「是。」近衛回答。
蕭灼沒有再說話,近衛示意轎夫起轎,打道回府。
小轎之中,蕭灼與宮中的天子同時打開了信囊,上面的內容一模一樣——水鬼潛艦,有去無回。
原是這樣輸的。
蕭灼想到了一些往事,忽覺有些許氣悶,便掀起窗帘望向轎外的京畿天幕。
天色陰沉,只怕這場秋雨要好一陣子才能停歇。
「蕭破。」蕭灼突喚小轎外的近衛。
那近衛生得粗眉大眼,虎背熊腰,正是蕭灼的心腹近衛蕭破。
「屬下在。」
「人送過去了么?」
「昨晚就送了。」
「盯緊韓州那邊的動靜,老狐狸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就讓那邊的死士立即行動。」
「殺韓紹公?」
「不,斷子絕孫。」
蕭灼的話音淡然,卻讓人忍不住心生寒意。
一個八十多歲的老爺子,膝下就兩個兒子加五個孫子,這招「釜底抽薪」比千軍萬馬有用多了。
「諾。」
「楚州那邊,隨時來報。」
蕭灼叮囑完最後一件事,便放下了帘子,靠在了小轎壁上,攏著雙袖合眼小憩起來。
昨夜——
楚州正北,有海灣名平瀾,正是五萬大雍水師的戰艦駐紮之地。
「駕!駕!」崔泠打馬一路狂奔,身上的大氅被夜風卷得獵獵作響。
值夜的斥候老遠瞧見了崔泠的人影,當即警示眾人:「有人闖營!全軍戒備!」
「我有要事求見父王!」崔泠一扯領口,將大氅扯下,露出了底下的金絲華服,「還請將軍速速通傳!」說話間,她已奔至轅門之前,來回徘徊,好讓值夜的將士看清楚她到底是誰。
「是縣主!莫要放箭!」斥候看清楚了來人,當下示意解除戒備。
崔泠雖然體弱,可自小便跟著父親崔伯燁在營中走動,是以軍營許多人都是看著崔泠長大的。崔泠雖然沒有兵權,卻心思玲瓏,時常給父親出謀劃策,久而久之,營中將士便將她視作無銜軍師,對她頗是敬重。
轅門緩緩打開,走出來的卻不是父親,而是父親最倚重的副將楊猛。
他今年剛過二十,正是風華正茂,領著一隊將士當先迎了上來。他素知縣主體弱,瞧她沒把大氅好好披在身上,在開口詳問之前,先將自己的大氅解下,罩在了縣主肩上,眼底都是心疼:「王上已經領兵出海了,縣主神色匆匆,是王府出事了么?」
「父王走了多久?」崔泠急問。
楊猛如實告之:「剛離港口,這會兒還有好幾艘戰艦沒有出港。」
「傳令折返!」崔泠下令。
楊猛需要一個理由:「為何?」
「這是軍令!」崔泠自懷中摸出父親留給她的令牌,高高舉起,「速速傳令折返!」許多時候靖海王都會留楊猛鎮守平瀾灣,可也在軍中留過一個嚴令,若是平瀾灣生變,縣主可用王令直接接管平瀾灣。縣主出令,所言即是王令,不從者斬。
「得令!」楊猛鮮少看見縣主如此急切的模樣,既然縣主覺得今日偷襲不妥,想必是收到了什麼風聲。
不多時,天上便炸開了一朵赤色煙花,那是水師們都知道的退軍號令。
彼時崔伯燁領航走在最前面,看見了煙花后,不由得鎖緊了眉心。他臨行時還親自巡了一遍營地,照理軍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事。
「回港!」
雖說錯過這次的偷襲,等於錯失了一個痛擊敵軍的良機,可後方重要,一旦軍營有變,他們就算贏了第一仗,也註定是有去無回。
崔泠向楊猛討要了一盞燈籠,站在碼頭之上,遠眺海上的戰艦一一折返。直到這一刻,她才能略微鬆一口氣,她似乎阻止了一個敗局的發生。
戰艦次第停入海灣,崔伯燁自甲板上快步奔下,瞧見自家閨女站在碼頭上吹涼風,想發火又捨不得,只得催促道:「還站這裡做什麼?進大帳說話!」
「好。」
崔伯燁剛入大帳,便吩咐楊猛速去端盆火炭進來。他還沒有坐下,便發現閨女的臉蒼白得厲害,心疼道:「海邊冷,你不知道么?」
崔泠自然知道海邊冷,可她也知道待砍的那一瞬更冷。
「父王,我下面要說的話,雖然有些荒謬,可我不敢冒這個險。所以,我想與父王重新制定戰策!」崔泠開門見山,準備長話短說。
崔伯燁已經很多年沒有看見她那深沉的神色了,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
「怎麼個荒謬?」
「我夢見父王領軍出征,三萬大雍水師殞命海上……」
「夢見?」
崔伯燁打斷了她的話,這次是他的神色變得深沉了起來:「你就為了一個夢,發號施令,讓孤率眾回港,錯失一個痛擊敵軍的好機會!」
「我就知道父王會覺得荒謬。」崔泠也沒準備說服父親,「可我賭不起一個夢境成真。」
若是換一個人,崔伯燁早就掌摑數下,可眼前這人是他膝下的獨女,是未來靖海王府的希望,他如何捨得下手。
「罷了。」崔伯燁無奈嘆息,現下已經錯過了時辰,偷襲已然來不及了。
帳中的氣氛忽然凝重了起來,崔伯燁在沉默了片刻后,肅聲問道:「你還夢到了什麼?」
「父王犧牲,大夏劫掠楚州三日,靖海王府滿門抄斬。」反正父王肯定是不信的,所以崔泠說這三件事時,語氣淡得彷彿與自己無關一樣。
崔伯燁的眉心擰成了一個結:「弦清,你可是這段時日太累了?」
「我不知道。」崔泠自忖這箇舊的戰略已是萬無一失,到底錯在哪裡,只能等她逐一排除后,方能有個真正的答案。
崔伯燁又靜默片刻,問道:「今夜你想如何?」
「徹查。」崔泠答得乾脆,「不論是戰艦上的食水,還是戰艦的鉚釘,亦或是甲板上的火炮,我都要一一徹查。」
如若錯不在這些東西上,那便只有一個可能,水師裡面有內鬼。否則,大雍水師絕不會輸得那般慘烈。
「短短一夜,查不完的。」崔伯燁擔心的是戰機,大夏遠道而來,若不能迎頭給他們一個痛擊,等他們站穩了腳跟,後續補給跟上了,這一戰便會成為雍、夏兩國持續數年的鏖戰。大雍建國不易,這些年各地王公心懷鬼胎者眾多,若是朝廷的重心都放在了這場海戰之上,難保不會有人趁火打劫,趁機起兵作亂。
「兩日,一定查完。」崔泠已經算好了日程,大夏來勢洶洶,想必也想打一場快戰試試大雍的實力,所以大雍的水師絕不能避戰不出,漲了大夏的士氣。
崔伯燁輕嘆:「弦清啊,你是把孤的老底都算清楚了。」
「父王,我們輸不得。」崔泠懇切地望著崔伯燁,若是輸了,靖海王府滿門逃不過劊子手的刀斧,楚州百姓也會經受一次重創。
在其位,便要擔其責,這是崔泠從小便懂得的道理。
天子在上,既然受萬民敬仰,便該庇護萬民太平。王公在州,受一方百姓擁戴,也當盡心護佑一方百姓,不被戰火侵蝕。
崔伯燁也明白「輸不得」這三個字的分量,今日既然事已至此,便只能依著崔泠徹查一遍,還她一個心安。
「只此一次。」
「謝謝父王。」
正當兩人達成一致時,楊猛突然將一個小兵推入了帳中,揚聲道:「王上,縣主,今晚巡營的兄弟抓到一個鬼鬼祟祟的細作!」
崔伯燁目光沉下。
崔泠端然而立,自上而下俯視地上的小兵,話卻是說給楊猛聽的:「楊猛聽令!」
楊猛當即跪下:「末將在!」
「速將軍營封鎖,逐一排查將士,舉報有異者,賞銀十兩。」崔泠說完,在那小兵面前緩緩蹲下,忽然腰間的匕首拔了出來,抵住了他的喉嚨,「要痛快,還是要痛苦,你來選一個。」
楊猛領命退下,崔伯燁神色嚴肅地坐在帥椅之上,他也想聽聽,這個被楊猛五花大綁、用長繩勒緊嘴巴防止咬舌吞毒自盡的細作,到底出自何人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