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處簡陋的茅草屋裡,家徒四壁。
衣衫襤褸的男人像頭死豬似的躺在屋檐下一動不動。
走到院門口的蘇暮皺著眉頭喊了一聲,隔了許久男人才從宿醉中清醒。他是蘇暮的親爹,平時嗜酒如命,是周邊出了名的潑皮無賴。
父女倆都在顧府里當差。
按說蘇父在顧家商鋪里做跑堂,每月有一吊錢領,再加之閨女會把月例上交,日子應該算得上滋潤才是。
遺憾的是家徒四壁,皆被那混賬東西酗酒敗光了。
平時蘇暮對他厭惡至極,今日過來也是迫不得已。她嫌棄地把油紙包擱到地上,還沒開口,蘇父就含糊不清道:「別問我要錢。」
蘇暮:「……」
她忍著爆粗口的衝動,耐著性子道:「過幾日小侯爺要來常州辦差,我聽朱媽媽說西園裡會安排幾個丫鬟進去伺候,我也想進西園。」
聽到這話,蘇父愣了愣。
蘇暮繼續道:「我月例八百文,每月都上交給了父親,若想進西園近小侯爺的身,總需錢銀打點,父親無論如何都得替女兒想法子。」
蘇父默默地撿起油紙包,裡頭的饅頭還是溫熱的。
蘇暮循循善誘道:「整個府里我的樣貌身段算得上拔尖兒的,若是得幸近了小侯爺的身,隨便一件賞賜下來,就夠得父親辛苦當差了。」
這話被蘇父聽了進去,心中一番盤算。
按府上規矩,女奴到了許嫁的年歲主家會匹配同等男僕為妻。
而今蘇暮已經及笄,婚事遲早會提上日程,與其讓她匹配男僕,還不如試試能不能攀高枝兒。
若是走狗屎運爬上主子的床,也總好過被賤配。
見他一直沒有說話,蘇暮點到為止。
她這個便宜爹可一點都不蠢,府里的粗使奴婢月例是五百文錢,她屬於二等丫鬟,月例八百文,若能抬高身價,不就是活生生的搖錢樹嗎?
這不,蘇父果然滿口應承。
蘇暮心滿意足回府。
一個月前她穿越到這具同名同姓的身體上,當時原身挨了打,高熱把人燒沒了,她稀里糊塗來到這兒,攤了一身晦氣。
原身蘇暮是顧家的家生子奴婢,剛剛及笄的年紀,親娘在前兩年病死了,有一個酗酒愛打人的爹。
像她們這種身份的家奴,素來是沒有人權的,賣身契握在主家手裡,可隨意發賣杖殺。
不僅如此,婚配權更是毫無人性,只能由主家匹配給男僕,生的孩子也是奴僕。
世世代代都是家奴。
而要擺脫這種處境,就得想辦法拿到賣身契,把奴籍轉為良籍,方才有資格做那良民,若不然就只有一輩子為奴為婢供人使喚,永無出頭之日。
現在聽到小侯爺要來常州辦差,她的機會來了。
那蘇父的辦事效率奇高,沒過兩日就湊足了兩吊錢使給府里的管事朱婆子,孝敬她吃酒。
不僅如此,還額外給了蘇暮四百文錢買胭脂等物做開銷,可見對她寄予厚望。
待到小侯爺顧清玄來祖宅的頭一天,京中派下的僕婦提前抵達顧府,只有一男一女,皆是上了年紀的家奴。
那僕婦名叫鄭容,四十齣頭的年紀,生得細眉細眼,一把年紀了體態卻保養得極佳,聽說是夫人房裡的親信,專門來打理小侯爺的飲食起居。
平時朱婆子作威作福好不威風,如今在鄭氏跟前卑躬屈膝,臉都笑起了褶子。
一行人引鄭氏看園子,她衣著講究,圓臉親和,說話的語速不疾不徐。
「夫人說小侯爺年幼時朱媽媽還曾抱過他,家主們雖沒回來,心裡頭卻是惦記著這兒的,畢竟是顧家的根兒,不能忘本。」
朱婆子聽了這話,心中跟吃了蜜似的,「老身得夫人照拂很是榮幸,也不知這些年府里可順遂?」
鄭氏應道:「順遂,侯爺和夫人身體康健,小侯爺也甚有出息,靠著自己的本事成了聖人跟前的新貴紅人,且又與壽王府結了姻……」
似想起了什麼,話頭忽然中斷,彷彿有所忌諱。
朱婆子自然不敢多問。
把園子里裡外外看過後,鄭氏在大體上是滿意的。
一行人回到西園,鄭氏坐到椅子上,僕人上前奉茶,她端起茶盞說道:「小侯爺喜靜,院里粗使奴僕留三人足矣,二等丫鬟留兩位便罷。」
朱婆子點頭稱是。
鄭氏抿了口茶,繼續道:「現下我有些乏,先歇會兒,晚些時候朱媽媽領丫鬟過來我瞧瞧,至於粗使婆子,便由你自行安排。」
朱婆子應是。
晚些時候蘇暮這些二等丫鬟被請進西園供鄭氏挑選,起先她們都覺著這樣的好事自然少不了朱婆子的孫女司英,哪曾想那丫頭沒來。
朱婆子親自領著她們跟鄭氏見禮。
鄭氏站在屋檐下細細打量她們,每個人的衣著都是統一的短襦長裙,襦衫為淡青,長裙則是薑黃與淺碧相交的間色裙。
她們的腰間均系著淡青腰帶,腳上穿著繡花鞋,頭上梳著中規中矩的丫髻,只有簡單的紅頭繩作襯。
鄭氏把五人審視一番,視線落到蘇暮身上。
她的臉嘴生得秀氣,飽滿的鵝蛋臉上有一雙溫柔的杏眼,鼻子小巧秀挺,鼻頭下方有一顆俏皮的小紅痣。
唇瓣紅潤豐腴,下顎輪廓柔美,五官雖然算不得美艷端方,卻也有幾分小家碧玉的靈秀婉約。
身段也好,模樣在五人中算是最出挑的。
也不知是眼熟還是其他,鄭氏總覺得此人似曾相識,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過了好半晌,鄭氏才指了指最中間。
朱婆子會意,喚道:「玉如。」
丫鬟玉如出列,朝鄭氏行福身禮。
鄭氏又看向餘下四位。
蘇暮心中忐忑,原本篤定自己能選中,眼下看來……
這不,鄭氏又指了指她旁邊的冬香。
冬香出列,朝鄭氏行禮。
鄭氏做了個手勢,朱婆子看向落選的三人,沖她們說道:「你們且回罷。」
三人悻悻然行禮告退,依次離開西園。
在回倒座房的途中蘇暮臉色不大好,開局不利,心情自然不怎麼痛快。
同行的婢女酸溜溜道:「冬香竟也選上了。」說罷看向身側的蘇暮,「阿若,怎麼不說話呀?」
阿若是蘇暮的小名,她回過神兒,抿唇道:「我原以為司英會去的。」
提到朱婆子的孫女,另一名婢女接茬道:「真是奇了,進西園這等好事,朱媽媽竟沒給司英留位子。」
蘇暮不想提這個話題,沉默不語。
三人各懷心思回到住處。
像她們這些女奴都是住在倒座房裡,通常粗使奴婢沒有私人空間,只能數人睡大通鋪。
二等丫鬟則稍好些,能住單人間,房屋只有幾平米,總好過五六人擠一間。
沒一會兒忽聽外頭傳來嘈雜聲,原是被選中的丫鬟回來收拾物什,說要暫時搬進西園住。
這可把眾人艷羨壞了。
蘇暮倚在門口看她們興緻勃勃,酸成了檸檬精。
因為聽說鄭氏把她們的月例調成了一吊錢,那可是一等丫鬟的月例。
不僅如此,二人還得了賞賜,是枚小小的玉墜子,應能值好些銅板。
蘇暮不屑地撇嘴,心說她才看不上,實則酸得跟什麼似的。
天知道她窮得要命,既窮酸又孤傲,明明艷羨壞了,卻嘴硬不服氣,小家子氣地護著僅存的那點自尊不想低頭認命。
聽著旁人恭維的奉承話,蘇暮意興闌珊地回自己屋裡,早早歇下了。
落了場空,她心中到底不大服氣,第二天傍晚聽到人們說小侯爺的馬車到府門口時,她借辦差的由頭偷偷去窺探。
長廊上的大紅燈籠已經被僕人點亮,一盞盞延伸,星星點點,彷彿沒有盡頭。
蘇暮躲到假山那邊時並未看到顧清玄的正臉,她只見到鄭氏等人簇擁著男人走上長廊。
那人身量高挑,寬肩窄腰,穿了一襲考究的竹青色圓領窄袖袍衫。
頭上戴著襆頭,腰間束玉帶,腳蹬革靴,背手走路的姿勢如青鬆勁竹般,不疾不徐。
鄭氏在一旁同他說話,男人微微側頭,因個頭太高,以至於在一群人中顯得鶴立雞群。
蘇暮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只覺得那人通身都是官家的威嚴氣派,看起來很不好親近的樣子。
一路車馬勞頓從京中奔波而來,長廊上的顧清玄倍感疲憊。
他已經有好些年沒回過常州祖宅了,只覺得老宅里處處都透著一股子死氣沉沉,就如同入暮之年般,清冷寂寥。
朱婆子等人引著他前往西園,他們小心翼翼敘著主僕舊情,他有一搭沒一搭應付。
緩步抵達西園,整個院子都被修整過一番,牆角處的一叢青竹挺拔修長,在院里恣意伸展,看起來很有一番意境。
顧清玄背著手在牆腳處站了會兒,才步入正堂。
鄭氏詢問要不要傳膳,他看了看天色,應道:「先備熱水,我要沐浴。」
鄭氏當即去命粗使婆子備熱水。
顧家是念舊的人,朱婆子悉心打理祖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此次顧清玄前來常州辦差,多半要耽擱些日子,顧夫人特地給朱婆子備了禮,算是盡主家的一份厚誼。
朱婆子得了賞賜,美滋滋地退下了。
把她打發走後,顧清玄坐在太師椅上同侍從許諸說話,安排明日的行程。他才來常州,明日自然要到監院露個臉兒,好讓那幫人有個底。
不一會兒浴房裡的熱水備好,許諸伺候他去梳洗。
顧清玄舒適地泡了個熱水澡,洗去了一身風塵疲憊,換上乾淨褻衣,整個人都清爽許多。
許諸取來一襲淺灰色交領衣袍服侍他穿上,他有近一米九的個頭,那衣袍寬鬆肥大,罩在身上鬆鬆垮垮。
粗粗系好腰帶,他光腳踩著木屐前往寢卧。
如墨長發凌亂披散,濕漉漉的,寬鬆肥大的衣袍把人襯得散漫隨意,遠遠望去,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野鶴風姿。
途中冬香見到那抹高大頎長的身影,忙臉紅心跳躬身迴避。
鄭氏過來替主子絞乾頭髮,見冬香失態,沒好氣道:「出息!」
冬香垂首不語,只紅著臉,覺著那郎君高大威儀,當真如傳聞中的龍章鳳姿,叫人不敢窺視。
鄭氏進屋,取來乾淨布巾裹到顧清玄的頭上,念叨道:「郎君才來常州就忙著公務,沿途車馬勞頓,很該好生歇一歇。」
顧清玄像聽到笑話般,低沉語調中透著幾分無奈,「鄭媽媽且放心,沒有一年半載,我是回不去的。」
鄭氏愣住,詫異道:「要耽擱這般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