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卷書稿的旅行

第三章 一卷書稿的旅行

黃賀走出「青蓮小築」時,整個人腦子都是混沌的。

季平安的話語猶在耳畔回蕩,等他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眼手中厚厚的一疊寫滿墨字的書稿,不禁苦笑:

「我都做了什麼?」

在對方說出那句驚人之語后,他理所當然地表達出質疑,而季平安的回應簡單而直接:他攤開書冊,將其中的謬誤一一指出。

記得當時……自己全程插不上話,只是懵懂地,近乎本能地將那些話語抄錄下來。

「是真的嗎?難不成,翰林院的考據,當真充斥謬誤?」黃賀隱隱動搖,旋即自己笑了:「怎麼可能。」

雖然列傳中的許多經歷,也是從史料中考據還原的,與真相未必完全吻合,但相比於神都大儒與諸多大修行者給出的版本,一個鄉野少年的話無疑缺乏權威。

即便……他曾與國師大人相識,或許的確聽聞過幾句隱秘,但他仍本能地拒絕相信。

心中雖這般想著,鬼使神差,卻仍將書稿捲起,夾在腋下朝飯堂走去。

……

欽天監規模龐大,擁有三座飯堂,呈「品」字形分佈,每座飯堂各有功用,身為漏刻博士,他得以避開人流最大的學子飯堂,與監內四部官吏共用一處。

當他走到飯堂門口時,忽地聽到身後呼喚:「謹言兄。」

轉回身,只見人群中一名穿青色學士袍青年笑著走來,黃賀愣了下,同樣堆起笑容:「文靖,你怎麼得閑來這邊。」

身材高瘦,一副清流氣質的於文敬哈哈一笑,一把拉住他胳膊,邊走邊說:「還不是為了修書的事……唉,坐下說。」

二人昔年乃同窗好友,同塌而眠的感情,只是後來一個進了欽天監,一個埋頭攻讀,考入翰林院,就再很少見面。

不多時,二人在飯堂窗邊落座,點了一壺酒,一碟雪花羊肉,三兩樣菜蔬。

於文靖主動斟酒,感慨道:

「說來,你我雖同在神都為官,卻已好久沒有敘舊。不瞞你,我前兩日還夢見當年,你我抵足而眠,月下立志,暢想未來……」

黃賀酒杯放低,勉強笑著:「我區區小博士,哪裡算得『官身』,還是要恭喜你,如今滿朝誰不知,翰林學士,平步青雲。」

於文靖忙擺手,故作惱怒:「哪裡的話……」

本朝開國時,初設翰林院,安置文學、經術、卜、醫、僧道、書畫、弈棋人才,原本只是陪侍皇帝游宴娛樂的機構,並非正式官署。

可但凡天子近臣,伺候久了地位總會抬高。

至元慶帝登基,翰林院更為倚重,掌詔書權責,中書舍人權力邊緣化……如今更負責《元慶大典》編寫,於文靖運道極佳,趕上好時候,如今任庶吉士。

雖無品秩,卻已躋身清貴行列。

黃賀若能修行,二者倒還屬同一圈層,但以漏刻博士身份……卻是低了些。

這時聽著昔日同窗神采飛揚,講述見聞,心中五味雜陳。

「……唉,謹言兄,實不相瞞,別看我看似光鮮,實則處境未必好,」於文靖話鋒一轉,「就說這修書一事,國師列傳已編修兩年,仍未定稿,陛下大發雷霆,說不得最後出了紕漏,就要推出我等頂罪。」

黃賀一怔:「國師傳記不是快完稿了么?我聽聞許多傳言……」

「你說那些流傳開的書稿?」

於文靖搖頭苦笑:

「被推翻了。國師大人近乎與帝國同壽,一生諸多事迹,許多都難以考證,外界流言大多歪曲謠傳,翰林院兩年來搜羅史料,編出的書稿昨日呈送陛下,便查出諸多謬誤,這還只是找出的,那找不出的不知還有多少……掌院被罵的狗血淋頭,更勒令神都大賞前糾正錯誤,可這隻剩下區區數月……否則,我今日為何來此?」

謬誤?

那份書稿,竟當真是錯的?

黃賀捏著快子,只覺口乾舌燥,心跳加速,同窗後面的訴苦都沒聽清,腦子裡不由自主浮現出一張年輕祥和的面龐。

「文靖,」他咽了口吐沫,突然左右瞧瞧,見無人注意這裡,從袖中取出一卷稿紙:「你看這紙上所指出的謬誤,可對?」

什麼?

於文靖茫然接過,掃了眼大略內容,略感詫異。

可很快的,他眼神倏然一凝,身軀勐地坐直,快速又往後翻開兩頁,雙手勐地僵住,彷佛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內容。

「謹言兄!」於文靖突地一把死死拽住他,眼睛瞪的滾圓,聲音顫抖:「這東西,你從哪裡得來?」

……

……

翰林院,後堂。

午後放晴,屋嵴上連綿的青瓦泛著亮光,然而堂內氣氛卻是一片肅殺。

負責編修大典的文官齊聚一堂。

端坐主位的是一名面容方正,古板的老人,此刻臉色凝重,掃視堂內大學士:「諸位,都說說吧,該當如何?」

身為承旨大學士,他負責大典編修,兩年來未有懈怠,經史子集等已近乎完成,唯獨「修士列傳」這一項推進緩慢。

蓋因此一項與其他不同,近乎修史,而大修行者遠離凡塵,動輒壽元數百,生平跨越數朝,史料稀少,傳言眾多,真偽難辨。

以大周國師為例,壽數五百春秋,許多親歷者已亡故,編撰難度極大。

欽天監內雖保存許多資料,但該機構建立時,已是大周定鼎許久后,更遑論那時候國師行蹤難尋。

故而,雖皇室史官、道門、欽天監多方協力,也只勉強拼湊出一部傳記。

「大人,」一名編修不禁起身,問道:「陛下何以認定書稿謬誤?」

話落,許多尚不了解內情的學士皆望來。

心中不忿。

在他們看來,若神皇陛下掌握史料,為何不提早告知他們?等嘔心瀝血編好了再批駁?這實在沒道理。

承旨學士擺手,嘆道:「非是陛下看出,本官昨日入宮獻稿,恰逢墨林一位大修行者在宮中做客,陛下便邀請一觀,這才被指出錯謬。」

墨林畫師……

眾人沉默。

自古修史,無非兩種法子,其一依靠眾多史料彼此印證,其二,便是尋親歷者問詢。

此間世界有諸多傳承悠久的大派,其間修士多長壽,「墨林」便是其一,若是說當今有誰有資格點評,諸多大派皆在此列。

「可惡,這些宗派偏生不予配合,此前派人求取資料,便推說遺失,這會倒批駁起來。」一名翰林拍桉而起。

群情激憤。

承旨學士唯有苦笑,除卻道門、欽天監外,其餘宗派可非大周臣屬,匯總古今修士列傳,這本就是國教道門為彰顯第一大派所推動。

其餘宗派豈會配合?巴不得看笑話。

「說這些無用,」承旨學士壓下議論,面沉似水:

「距離神都大賞只有寥寥數月,介時許多宗派都將來人觀禮,尤其南唐……陛下勒令,務必於此前修改全部錯謬,彰顯國威。若屆時拿出的傳記仍被挑出問題,我等都要連罪!」

在各大派敝掃自珍,袖手旁觀的前提下,想勘誤成功,如何能做到?

眾學士臉色蒼白,心如死灰。

堂內氣氛跌入谷底。

這時,一名小吏匆匆奔來,於門外站定,拱手道:「大人,庶吉士於文靖求見!言稱有重要史料,關乎國師列傳。」

堂內眾學士「刷」地望來,皆感詫異。

承旨學士目光一凝。

於文靖……那個去歲新科二甲,進來的年輕人?大學士對其印象模湖,但略一沉吟,仍道:「帶他過來。」

不多時,兩名年輕人結伴進入後堂,前一個穿青色袍服,后一個竟是身褐色衣袍,點綴星辰。

欽天監的博士?

「見過諸位大人。」二人拱手行禮。

承旨學士沉聲道:「你有重要史料?」

「是,」於文靖深吸口氣,看向身旁魂不守舍的黃賀,「準確來說,是我這同窗掌握。」

黃賀如夢方醒,將袖中書稿呈上,整個人卻仍在走神,他不明白,自己怎麼一眨眼功夫,就被生拉硬拽來了翰林院。

承旨學士展開書稿,見其墨漬未乾,先是皺眉,旋即目光卻倏然凝固。

他迅速看完第一頁,有些迫不及待地翻開第二頁,第三頁……

待全部看完,整個人一動不動,彷佛被下了定身法。

「大人?」旁邊一名學士試探。

面容方正,性格古板的老者這才回神,將書稿遞給他:「傳閱。」

話落,又補了句:「小心些。」

後者一愣,彷佛意識到了什麼,小心接過翻看,然後人也如前者一般,接著是第三人,第四人……

滿堂皆寂。

所有人心頭都難以遏制地生出懷疑與……激動。

「這些……都是真的?」那名拍桉而起的翰林難以置信。

紙上記載許多隱秘,他們都並未掌握,可若說虛假,卻又與許多史料可交叉印證,尤其前面幾點,正是陛下批駁糾正的條目,一般無二。

承旨學士起身,顫巍巍走到黃賀面前,雙眼銳利如鷹:「這些,你從何而知?」

黃賀沉默了下,道:「有人告訴我的。」

「是誰?他在哪裡?速帶老夫前往!」承旨學士一把攥住他的胳膊,語氣中滿是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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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不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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