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山夜林,孤屋黃燈畫皮人
夜空雲朵遊走,露出半輪清月。
荒山野嶺間偶爾幾聲悠長的狼嚎響在遠方,蒙蒙水霧籠罩山間,不久,是沙沙的腳步踩過落葉的聲響,籍著透過樹隙照到地面的月光,一道幽幽的火光一走一停穿行而來。
白茫茫霧氣不住的變化,那搖晃的火光穿行出來,是一個提燈籠的小婢女,右手捏著燈桿,另只手死死抓著身旁同行之人。
「公子,鈴鐺有些怕,為什麼要趕夜路,還走這麼嚇人的地方。」
燈籠左右晃動,光芒落去旁邊的顧言臉上,半張臉帶著微笑浸在火光中,身上一件淡青錦袍,山間露水重的原因,外面特地套了一件綢衣。
踩著腳下崎嶇泥路,顧言邊走邊將手中一捧燃著的長香插去路邊。
焚香裊裊,與霧氣糾纏。
顧言每十步,插上一支香,朝黝黑的山林拜拜,跟著的小婢女顫顫巍巍學著作揖。
「公子,為什麼要點香?什麼時候才翻過這座山,我好想睡覺啊。」
「誰叫你跟出來的。」
十步又停下,顧言彎腰又在地上插去一支,解釋道:「這是給這附近的山精野怪上點貢品,過來的時候,傳聞山裡有妖魅,喜歡捉弄人,省得見我等生人施一些障眼法,讓我主僕二人走不出大山。」
小婢女一聽到山精野怪四個字,小臉唰的發白,這下將顧言的袍角拽得更緊,生怕一眨眼身旁的公子就消失不見,留她孤零零的在山裡。
雖然害怕,但她不會嚇得哇哇大哭,一連幾日走來,她才發現往日的公子好像什麼都懂一樣,神仙妖怪厲鬼的學識很厲害。
「公子雖然這樣說,但鈴鐺還是有些怕……要是真遇上了妖怪怎麼辦?」
「那就把你丟給它們,它們可喜歡小姑娘了。」
顧言偏過臉,燈籠的火光照在他臉上,明明滅滅間咧嘴露出微笑。小婢女表情略微一變,小手僵硬的提著燈籠,好看的眼睛漸漸泛起水光。
「公……公子……不要把小鈴鐺丟給妖怪好不好,鈴鐺很可愛的,會做飯……會捶背、會給公子扇扇子,還很會……」
「還很會吃!」直起身的顧言,呵呵輕笑起來,捧著最後幾支繼續往前:「不想留給妖怪,還愣在幹什麼?妖怪都快從後面咬你屁股了。」
小婢女嚇得小辮子差點翹起來,連忙回頭,看著來時的山道霧氣蒙蒙,像真有妖怪在裡頭,提著燈籠一雙小繡鞋飛踏,跌跌撞撞的追上幾步。
「公子等等小鈴鐺……」
「我又沒跑,慢慢走,小心腳下一滑摔到山下。」
「呼呼……對了公子,這些天我們過來,為什麼到處都在拆廟啊,好多廟觀都成了廢墟,朝廷下的旨嗎?為什麼呀?」
「你問我,我問誰去,聽說就連當地縣令都不知詳情。」
「哼哼,一定是廟裡的神仙得罪皇……哎,公子你看那邊,有火光!」
插下最後一支香,顧言拜完直起身,順著旁邊的小鈴鐺指去的方向,山道前方一處緩坡,樹林間隙隱約有火光燃燒。
顧言微微蹙眉:「荒山野嶺的,哪裡來的人家?」
他動了動肩膀,讓衣裳蹭了下後背,自從家裡出來,這些時日,後背時不時癢的厲害,又不好讓小姑娘看。
「腳下有路,就肯定有人家啊。」小鈴鐺興奮的扯了扯顧言的袍角,「公子,我們過去看看吧,萬一真有人家,也好借宿一晚,明日再走。」
哇~哇~~
夜色昏鴉在枝頭嘶鳴,眨著紅紅的眼睛看著下方一主一仆循著山道走上那截緩坡,繞開攀有藤蔓的老樹,一間茅草小院立在山林間。
木條釘的柵欄窗戶,昏黃的燈火正照出來,行走一夜,沾了露水的顧言、小鈴鐺頓感些許安心。
「公子真有人家呢。」
「過去敲門。」
顧言也是疲憊了,從酒郎出來,一路向西行至數十里多是山路,途中偶有野店也不敢隨意借宿,一大一小多是夜宿荒野佔多,腳下都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很疼。
「公子,會不會有鬼?」
「有鬼那正好……」顧言笑起來,舉步朝那茅屋走去,「我這《縛妖集》又可記載一些故事了,要是從鬼口中說出來,肯定更加精彩。」
說話間,還未近那扇破舊漏風的門扇,屋裡已有人出來,吱嘎的破門呻吟里,一個髮髻花白的老嫗佝僂腰身,破舊的麻衣補滿了補丁,拄著一根松枝木棍站在門內,看著過來的主僕二人。
「這位老人家不用害怕,我主僕二人從酒郎過來,行經此處,沒遇上鄉鎮,沒處下榻,到了這裡看到火光,便冒昧打擾。」
一旁的小鈴鐺墊著腳尖,將燈籠略抬高一點,照去門口看到老婦人面容,連忙躲到公子背後,只露出小半張臉來。
老婦人眼眶深陷,面容蠟黃,靜靜地看著兩人,顧言又重複了一句,才動了動,側過佝僂的身子,聲音沙啞。
「這位公子進來吧,深夜山中行走,不擔心豺狼虎豹,也要小心山裡的魑魅魍魎,它們不好招惹。」
「才不怕,公子給它們上過貢品了。」小婢女躲在顧言身後,露著小臉說道。
「老人家常居山中定是山中妖魅吧?」
聽到魑魅魍魎,顧言眼睛都放出光來,背著書簍拖著小婢女跟著老婦人走進屋裡,黑夜在視線中褪去,蒙上一層昏黃的燈光,目光所及,一張破舊的方桌,正中擺著一盞缺了口的油燈,豆大的火焰歪斜搖曳。
往裡靠著窗戶是磨了菱角的土灶,灶口、窗欞都被熏的烏黑,上面織了幾張蛛網,偶爾吹進的風裡輕輕撫動,像是已經很久沒人打理了。
土灶後面還有一扇門,應該算是門吧,幾片不規則的木板拼接在一起,歪斜靠在上面,露出的縫隙裡面黑乎乎一片,總感覺門後有視線正看過來。
「這位公子還有那位小姑娘都沒吃東西吧?家裡沒什麼吃的,粗糙的饃饃、野菜將就一下吧,老身這就給你們做口飯吃。」
老嫗請了兩人在那邊方桌坐下,身子彷彿有僵硬,緩緩挪著走到土灶坐下,朝剛才的那扇門喚了聲:「閨女,家裡來客人了,出來幫娘做飯。」
家裡還有人?
顧言愣了一下,連同旁邊的小婢女望去剛才進來時看到的那扇木門,歪斜的門扇拖著陳舊的呻吟,『吱』的一聲緩緩打開。
一個藍色花衣的女子走了出來,頭上裹了布巾,面容俏麗,就是臉上看上去沒什麼血色,一雙眼睛空洞無神,白慘慘的有些滲人,看到顧言兩人嘴角不自然的勾出一絲笑,好似羞澀的垂下臉,走到土灶舀了一瓢水倒進鍋里。
「娘,那位公子真好看,嘻嘻。」那女子似乎不懼陌生人,又偷偷看了一眼顧言,顧言擠出一點笑,抬手拍了下手緊挨過來的小婢女,「拿筆墨出來。」
被人盯著,顧言感覺不自然,這種荒山野嶺的環境,反而讓他有那種寫妖鬼故事的靈感,小婢女一邊磨著墨塊,一邊小聲嘀咕:「公子,那個兩個好怪……老的走路僵硬,剛才我看她腿都沒彎過呢,年輕的女子臉色好白……」
「荒山野嶺,吃的很少,估計身子不好,莫要多嘴。」
顧言拿起毛筆,筆尖沾了沾墨汁,在新翻的一頁,落下墨跡緩緩書寫開來。小婢女無聊的撐著下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那邊燒火做飯的母女倆,聽著旁邊紙面書寫的沙沙聲,悄聲又問起來。
「公子,你又在寫什麼故事?」
一個個鋒利的小字在筆尖下成形寫出一段故事,顧言看著紙面輕聲念出上面內容。
「酒郎顧家人,攜婢出門,行至荒山夜投孤屋,屋中有母女款待主僕……」
小鈴鐺起初還不在意,後面卻越聽越心驚,公子寫的不就是他們嗎?怎麼還編成怪志了。
……幸好是公子編的。
小婢女下意識地望向那邊土灶,灶口火光搖曳,照著燒火的老嫗緩緩扭動脖子轉過臉來,光芒與黑暗交織的陰影蓋在枯瘦的臉上一明一暗。
「公……公……」小鈴鐺張開嘴,手拉了下寫字的顧言,話語都在嘴裡結結巴巴說不出完整的話。
「什麼?」
顧言抬起臉,順著小姑娘的目光,土灶那裡老嫗安靜的燒火,裊繞熱氣的大鍋前,女子攪動熱水。
並沒有什麼怪異的地方。
顧言瞪了眼婢女,收回目光繼續書寫起來,「……主僕入室,夜有微聲如鼠啃。」
嘰嘰……
屋子周圍有鼠聲隱隱在響,小婢女吞咽口水,幾乎都快貼上自家公子了,小聲喚了聲:「公子,你別寫了……」時,她再次望向土灶,不何時那對母女並肩站在灶前,桌上油燈光芒照著兩人半截身,女子膚色蒼白,直勾勾的看來。老嫗面容蠟黃,雙眼陰沉,皮肉在陰影里蠕動,一點一點的垮下來。
小婢女辮子唰的翹起,只感覺一股涼意直躥後勁窩,抓著顧言的手臂使勁搖晃,嚇得發不出半點身影。
後者偏頭看去,灶頭前母女依舊如常,那女子抬起臉笑道:「飯菜快好了,公子莫要嫌棄家中寒磣。」
「不礙事。」
顧言笑了笑回過頭,看著滿臉驚恐之色的小婢女,讓她不要多心,「聽多了妖魅之事,容易草木皆兵,吃了飯,便好生歇息。」
片刻,女子端著兩隻破碗過來,放到桌上,一碗盛了兩個粗栗饃饃,還有一碗是白水煮的野菜。
「公子趁熱吃吧,待會兒涼了可就難入口了。」
那女子看到顧言書寫的毛筆以及書本,好奇問道:「公子這是寫的什麼?」
「志怪小文,自己隨意寫的一些故事。」
女子扭著腰肢靠近一點,俏臉進了油燈範圍,小婢女提了一口氣,睜大眼眶,映入燈火光芒里的俏臉慘白如紙,彷如一個紙人塗了紅腮,輕聲細語。
「可惜奴家不識字,公子可讀給我聽聽。」
油燈照著女子,映在牆上的影子一點一點靠近端坐的顧言,伸出五指在牆上漸漸拉的細長朝埋頭寫字的書生抓了過去。
看到詭異一幕的小婢女兩眼一翻,直接趴在了桌上。
呼~~
風擠進破舊門扇,油燈搖曳的剎那,顧言投在牆上的影子背後,升起一團雲霧黑影,伸出數條纖細雲鬚張牙舞爪。
另一邊伸來的五指唰的縮回去,坐在顧言一旁的女子眼中露出驚慌,撞倒了凳子倉惶後退。
就連灶頭前的老嫗也愣了愣。
「怎麼了?」顧言停下筆,這才發現小婢女竟然睡了過去。
就在這時,外面陡然響起雷聲。
轟隆——
那邊的母女臉色大變,捂著耳朵蹲到地上,下一刻,就在顧言驚愕的目光之中,皮肉如同紙糊一般垮下,掉了一地。
裡面鑽出兩物,大如家貓,毛髮深灰,驚慌的鑽去灶后那扇木門。
顧言驚的站起身時,外面的木門嘭的一下撞開,衝進一道身影。
「兩個妖孽,終於讓我給逮著了!」
似乎沒看到顧言,那男子直接撞破灶后的木門沖了進去,頓時響起一片凄厲鼠鳴。
嘰嘰……嘰嘰……
顧言頭皮一陣發麻,好一陣,聲音消失不見,進去的那人走出,將一隻碩鼠扔到了地上,走到桌前看了顧言還有昏睡的小婢女,拿起碗里的饃饃,咬去一口。
「你這書生倒是膽大,一路燒香進山,誰教你的法子?要不是經過這裡,看到孤魂野鬼沿途蹭著香火,再來晚一些,你和這小姑娘的命就交代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