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觀山術
「公子,我們進還是不進?」
望著微開的木門,小婢女有些發憷,殿閣死寂能聽到兩人的呼吸聲,倒塌爛泥般的佛像僅剩的一隻眼睛好像戲謔的盯著他們。
「進,為何不進。」
心嚮往之,顧言沒有什麼好顧慮的,一介平凡子弟,修道中人又有何理由害自己?他拍了拍旁邊看來的小腦袋,舉步走向木門,吱的一聲拉開,裡面漆黑一片。
「求道學藝,褪去凡人衣袍,我之願也。」
顧言走進了那扇小門。
小婢女咬了咬嘴唇,髒兮兮的繡鞋繃緊了一下,也跟了進去,黑暗猶如潮水般擁來,頃刻又飛速褪開,有著微微的光芒在視線亮起,適應了一陣,小婢女整個人都緊繃起來,裙下的雙腳止不住的發抖。
她前面是顧言,兩人左右則是懸崖峭壁,上面掛滿了古藤崖枝,腳下是只夠一人通行的石橋,青石磚裂出道道紋絡,斑駁許多青苔,一直高高的隆起,連接前方一處孤峰。
深澗無底,雲氣翻湧。
隱隱約約能從下面的雲霧裡聽到撕心裂肺的慘叫。顧言挪了挪腳,靠近沒有護欄的邊沿,朝下望了一眼,霧氣緩緩旋轉,像一個漏斗朝最深處盤旋,那白茫茫霧氣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動,很長很長,非常的長,一眨眼就從雲霧裡一閃而過,還有股淡淡的腥、甜味飄上來。
別看了,別看了……
顧言有著被旋轉的雲氣吸引跳下去的衝動,後背忽然癢了一下,意識清醒過來,念念叨叨的退回正中,牽著小婢女小心翼翼往前走。
……石橋兩邊透露的詭異,應該是仙門防止他人進來故意布置的。
嗯,一定是這樣的。
顧言心裡這樣想著,兩股戰戰的走完這座石橋,一到對面,腳下踏實,他和小婢女臉上全是冷汗。
安慰了小鈴鐺兩句,顧言這才看去周圍,兩座閣樓飛檐雕角,正中殿宇呈掎角,巧借孤峰之勢,姿態怪異的老松,又得一旁瀑布濺起的水霧點綴,
山水縈徊,亭台樓閣,讓顧言真來到仙境一般。
只是偌大的地方,空蕩蕩的,顧言牽著小婢女慢慢走慢慢看,來到殿前的廣場,周圍都是薄薄的水霧,卻不見一人身影走動。
『難道這地方就剩剛才那人,和他師父了?』
正緩步眺望山水之際,忽聽不遠處有人叫道:「膽大的書生,往這邊來!」
顧言偏頭一看,另一側的閣樓前,霧氣里一道身影正朝他招手,有些模糊,卻看不清什麼模樣,只是聲音是熟悉的。
小婢女臉上泛起微笑,抬腳剛要跨出,小手一緊就被顧言拉了回來,顧言好似沒聽到那聲音一般,收回視線龐若無人的繼續往前。
「公子,那個人不就是……」
不等小鈴鐺說完,顧言壓著嗓音低聲道:「忘了進這裡之前那人叮囑的話了?若有人喚你,不要應答,更不要靠近。」
小婢女一下捂著嘴,嚇得不敢出聲,緊緊貼著公子。
嘩嘩嘩——
瀑布飛流直下,落進深潭,瀰漫的水霧間,顧言看到潭邊岩石上,一個背影正坐在上面,黑色的衣袍被水汽浸透,絲毫沒有理會的意思。
「這位……前輩?」顧言拱起手,一旁的小婢女有模有樣的學起來。
「師父!」
這時剛才的聲音再次響起,之前閣樓那邊的身影飛快跑來,正是引顧言進來的那人,他瞪了顧言一眼,朝石上的背影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躬身低頭微微側臉低聲道:「剛才喚你過去,怎麼不理會?」
「進來你叮囑有人喚我名字,不可理會,我照你話做的!」
「那我喚你名字了?」
「……這倒沒有。」
兩人嘀嘀咕咕的交流,不時眼神碰撞,察覺到那邊的背影動了動,兩人的聲音隨即停下,岩石上身影睜開眼,雙手拖著寬袖唰的往左右一揮,無數水珠從衣袍飛出。
那背影緩緩起身,轉過身從岩石踩著空氣緩緩走下,拂塵一甩搭在右臂彎,兩鬢斑白,半尺鬍鬚垂胸,幾分仙風道骨。
「師父。」顧言身旁的男子拱起手,屈膝恭謹的跪去地上,「徒兒從外面回來複命,這位……這個書生是半途遇見,差點被山中妖魅禍害,出手將他倆救下。」
「他來此,又是為何?」
拂塵一甩,開口的那老者眼中好似有電,盯得顧言微微垂下眼帘,不敢與他對視,那邊的男子趕忙道:「這個書生說他遇上一個同道中人,指引他來夜幽山,徒兒見他求道心智堅定,便想著帶來與師父一見。」
「有慧而無靈,他不適合修行,谷良你送他們回去吧。」
「是!」名叫谷良的男子頗為可惜的朝顧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看來你我沒緣分成為師兄弟了。」
顧言哪裡肯就這麼輕易離開,見那老人已去了幾步遠,轉身跟上,「前輩,人說求道求仙,虔誠者為佳,在下受人點撥來夜幽山,不就是機緣嗎?有沒有那什麼靈,又有何關係……說不定在下能成呢?」
「成不了。」老人回頭看他,見顧言表情嚴肅而認真,笑了笑,「那好,我便傳你一手法門,你若能修成,便收你為徒,入我山門,若無所成,你便就此離去,今日所見所聞,當從你腦海里消失無影無蹤。」
自幼喜歡讀書,只要書本上的東西,顧言還沒怕過什麼。
他當即重重點了下頭,「好,前輩還請傳授!」
「伸手過來。」
老人輕聲吩咐一句,隨後伸出一指落到顧言掌心,寫了一個山字,便看去此處之外,指著對面的一座山峰。
「你便這裡看它,看出什麼來,想出什麼來,便可留下。」
言罷,老人喚了句:「谷良,你隨我來。」那邊的男子跟了上去,路過顧言身旁時,朝他動了動嘴皮,像是在鼓勵,隨後露出一個微笑,便跟著前方的師父走去那座大殿。
師徒一前一後,有著話語徐徐說道。
「去了一趟外面,可知道些什麼?」
「回師父,弟子下山這些時日,看到許多廟觀被拆毀,聽說是朝廷下的旨意,後來我從剛才那叫顧言的書生口中也佐證了虛實。」
「還有呢?」
「傳聞六甲子的天門也要開了。」
老人停了一下,袍擺微撫間,他側過臉,「挑些弟子去宗門那邊,該是能用得上……用得上的……」
「嗯,師弟們到了那邊,確實能一展手腳,習得高深法術。」谷良深以為然的點點頭,從前去的幾批的師兄弟,沒人回來,也沒人願意回來,可能那邊比這裡更好。
「對了,師父,那叫顧言的書生怎麼辦?真讓他在那裡看山?」
「觀山術……呵呵,為師糊弄他的。」
老人與剛才表情相比多了笑意,「好了,你也去忙吧,那個書生不用理會。對了,進來時可叮囑他那幾個規矩?」
「叮囑過了。」
老人笑了笑,一拂袍袖,走進殿門。
「嗯,就算不守規矩,該是待不了一夜,嚇也嚇回去了。」
……
嘩嘩!
水聲持續,學著修道之人模樣盤坐地上的顧言,心裡念著剛才那老頭在他手心裡寫下的山字,字彷彿印在腦海里,他知道這叫觀想。
於是看著遠方半掛雲霧的山勢,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直到出現重影才闔了闔眼皮。
這裡彷彿看不出時辰,顧言自個兒都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兩腿都盤麻了,才看到太陽一點點的落山。
『來時,山裡是黑夜,到了這邊是大日頭,兩邊的時辰是不一樣的?現在才知道天黑,眼睛都快看花了。』
『我就不信,憑我看了那麼多書籍,還領悟不到一個字?』
顧言揉了揉眼睛,歇了會兒后,努力瞪大眼眶,死死盯著遠方披上霞光的山巒,眸底都爬滿了血絲。
掛在山巔的日頭沉下,仙境之中霧氣更加顯眼,白茫茫里偶爾能聽到腳步聲過去,像是此處的弟子,窸窸窣窣的說著話。
小鈴鐺終於熬不住了,縮在顧言身邊瞌睡起來。後者籍著月色又看了許久,漸漸堅持不住,眼皮一闔一睜,迷迷糊糊間,身子忽然抖了一下,昏沉的意識里,耳邊彷彿有話語傳來。
「顧~~言~~」
「顧……言……你到這邊來……」
不聽,不聽,不聽……
書生睡意濃烈,但意識還是清醒的,記得那叫谷良帶他進來前叮囑的那幾件事,雖然處處透著古怪,可好歹距離修道學藝最近的一次。
機緣定然要把握住。
這時身旁捲縮睡著的小婢女忽然動了一下,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來,咂巴著嘴,嘟囔著朝水霧中走去。
顧言自然是能感覺到的,努力睜開沉甸甸的眼皮,一把將她手腕抓住。
「鈴鐺,你幹什麼?!」
他低吼一聲,想要將婢女喚醒,可偏頭看去的剎那,小鈴鐺捲縮在身旁發出勻稱的呼吸聲。
她還在睡……
那我拉住的是誰?
顧言感覺手裡握著的纖細手腕冰涼,目光順著衣袖上去,嬌小的身軀上頂著的是一顆滿臉慘白,兩腮彤紅的小臉,露出焦黃的牙齒,笑得猙獰。
「啊——」
顧言一撒手,猛地站起身來,地上捲縮的小婢女眨眼間不見了,周圍空蕩蕩,全是翻湧的霧氣。
「小鈴鐺?!」
他朝四周大喊了一聲,在霧裡走了幾步,四下尋找可能出現的婢女身影。
「難道我著道了?不行,得先將小鈴鐺尋到……對了,去找谷良,他或許有辦法。」
霧氣濃郁,可視範圍不過兩步之間,顧言依靠之前進來時看到的閣樓方位,一點一點的摸索前進。
「記得是這個方位,怎麼還沒到那邊。」
好像根本沒有時間的感知,顧言不知走了多久,或許半刻鐘,或者一個時辰,直到腳下踩到了鬆軟的植被他才停下。
低頭看去,一條之前從未見過的碎石小路出現在他腳下。
咚~~
前方茫茫白霧,有鐘聲傳來。
顧言望著那邊蹙眉片刻,然後扭頭就走,邁出兩步,第三步落下的一瞬,小婢女的聲音忽然傳來。
「公子!」
顧言一個激靈,回頭的剎那,剛才濃郁的霧氣散去了不少,那條碎石的小徑變得更加清晰,延伸的盡頭依稀能看到一處好像洞口一樣的輪廓。
洞口漆黑,彷彿有著吸力,讓顧言意識模糊,表情顯出獃滯,一點一點的朝那邊靠近。
「公子,來啊!」
小鈴鐺的聲音飄渺空靈,原本稚嫩的聲線此刻有些詭異,顧言恍恍惚惚走到洞口,彷彿被一張巨大的嘴吞沒下去。
踩著濕漉的洞道石階,慢慢往下走去,耳邊還有水滴從鐘乳石滴落的『滴答』聲。
落下最後一節石階。
顧言精神一振,重新掌控了身體,而視野前方,出現一尊巨大的方鼎,彷如一座大山矗立在他面前。
方鼎四足被四條粗大的鐵鏈鎖著,延伸向洞內的黑暗之中,鐵鏈上貼滿了符籙,有些已經褪了顏色,有些看上去是最近才貼上的。
『這裡面……難道鎮了什麼東西?』
方鼎如山,鼎身布滿了扭曲的篆文,或看去像雕刻的圖案,看久了,顧言感到一種戰慄油然而生。
忽然,捆縛大鼎的鐵鏈叮叮噹噹的晃蕩,方鼎內好像有什麼東西,顧言下意識的後退半步,巨大的鼎身搖晃起來。
一道陰影緩緩那鼎內升起,寬扁粘稠又奇長無比,暴露在空氣之中左右搖晃。
「那是……舌頭?!」
這一瞬間看清了巨大的輪廓,顧言像是炸毛了一樣,就算是聽來的怪志故事裡,都未曾聽過這樣的東西。
剎那間,他身後一團煙霧爆發,一條雲鬚唰的插入顧言的後腦勺。
「啊!」
顧言陡然叫出聲來,視線一亮,他睜開眼,昏暗的洞穴、巨大的方鼎、恐怖而詭異的巨舌都在大亮的天色里消失不見,而他還盤坐在地上。
小婢女蹲在旁邊,手裡拿著冰冷的饅頭,眼睛一眨不眨,好奇的看著顧言。
「公子,你做噩夢了?」
然後,小鈴鐺「啊!」的叫了一聲,揉著紅紅的臉,疼的眼淚都快掉下來。
顧言感受指尖剛才傳來掐肉的質感,呼出一口氣。
「噩夢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