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鮫人瘋了一樣的掙扎。
魔侍們不敢上前,只得跪地請求,欲去找來守城的魔將相助。
最好派遣個幾十人將碧月寒潭團團圍住,才能擒住暴走的小鮫。
阮眠不便在太多人面前露面,又怕小鮫看著她便上火,激動之下真把自己折騰傷了。
離開前抓來站得最近的龍一,低聲吩咐了句:「一會魔將來了先把小鮫打暈,手腳有分寸一點,別傷了他。」
看他神情茫然,又補充一句,「不然一會我都沒得玩了。」
龍一打了個哆嗦,如夢初醒,哦哦應是。
魔主還是和傳聞中的一樣變態。
十一若有所思,看來宿主還是有一定的良心的。
……
阮眠抽身之後,先摸到魔主的私人寶庫內轉了一圈。
雖然很可惜地沒有找到什麼像樣的功法法決,卻淘到了一些療傷的高級丹藥,又給自己換了一套得體的裝備。
一個時辰之後,撐著鑲玉的手杖,身披可掩藏修為的披風法衣,慢慢爬上台階,走入傳說中的阿離宮。
放目望去,這座世人口中的地獄魔宮卻不是想象中窮奢極欲的金銀堆砌,而是黛瓦白牆,水榭樓閣,清新雅緻。
只是這樣精緻的景放在溫柔的江南水鄉,是相得益彰的低調脫俗,不染銅臭。放在黃沙漫天的荒蕪背景之下,便顯得既突兀彆扭,又壕氣衝天了。
光是養活那些綠植,所要花的錢就不是一筆小數目。
阮眠推開夏荷院的大門。
忙著在蓮池內加固鮫人身上鎖鏈,模樣狼狽的魔將們皆是一頓,行禮之後,紛紛加快了動作。
阮眠:「……」
怎麼還在呢?
她都去把魔主的私庫洗劫一空了,這一大群大漢對付一隻小鮫還沒折騰完?
庭內燈火通明。
蓮池中的蓮葉被摧殘得七零八落,池水濺了滿園,撲熄了三盞石燈。
魔將們身披鐵甲,身上依舊個個帶傷。鮫人則沉入了池底,池面晃晃蕩盪,飄著一層漂亮的藍色鱗片。
不難看出這裡剛經歷過怎樣一場爭鬥。
阮眠不悅地垂下眸,不是說了要先把他打暈么?
魔域的人究竟會不會辦事啊!
阮眠撿起池面上一片飄蕩的鱗片,擺擺手:「……都出去。」
魔將們聽得出魔主的隱怒,不敢有異議,停下手中的動作,從側門退了出去。
唯獨一人未動,站在屋檐的黑暗之下。
從阮眠入院起,深沉的視線便一直追隨著她,似在窺視打量。
十一想要提醒對方身份,又怕越了許可權。
猶豫再三剛要開口,阮眠先一步笑道:「金叔回來了,來得正巧啊。」
十一:「?」
你怎麼認識他的?
……
老人的視線在她面上轉了一圈,負手慢慢從黑暗之中走出來:「主上的魂燈昨日滅了,怎麼回事?」
世家大族常常以魂燈來確認遊歷在外的族人的安危。
留存的魂燈滅,則意味著燈的主人已然遭大難,九死一生。
風金得了風荷魂燈熄滅的消息,憂思如焚,日夜未歇地從天元大陸趕回,卻得知人好好地從地宮中走出來了……
風金直覺有異。
魔域之中奪舍、借屍還魂之事屢見不鮮,他不敢輕信。
阮眠咧了下嘴:「這你得問銀叔。」
「什麼意思?」
「我渡劫,他不替我護法,將我一個人留在地宮,自己跑出去逍遙去了。」
阮眠走到涼亭中,給自己斟了杯茶,「我受了七十二道天雷,一隻腳都踩在鬼門關了,自己掙扎著爬了回來。」
輕輕一笑:「如今靈府破碎,修為盡毀。你說,我該找誰去?」
靈府破碎,亦有有可能導致魂燈突然熄滅。
誰又會在渡天劫的時候奪舍,冒那麼大的風險,奪舍一個修為盡毀之人呢?
風金瞳孔驟縮,下頜繃緊。
良久,單膝跪下來:「還請主上看在老奴多年侍奉的份上,饒風銀一命!我定會想出法子來,助主上重修!」
阮眠抿了口茶水,淡然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緒來:「嗯,此事以後再議吧,我今夜還有別的事兒要忙,就不留金叔喝茶了。」
魔主向來陰晴不定,且獨斷專行說一不二。
風金徹底彎下了背脊,不敢多問地應了聲是。
卻沒立刻走,而是偏頭看向了沉在池中,正幽幽注視著這邊的鮫人。
主上修為盡毀的消息被他聽了去,這鮫人再珍貴也留不得了。
阮眠在他動手前開口:「金叔放心。我能讓他聽見,就不會讓他說出去。」
風金愣了下,點了點頭,退出夏荷院。
……
院門緊閉,庭院內終於只剩下兩人。
阮眠綳直的肩膀頓時垮下去,將玉骨杖倒抓在手中,給發顫的老腿按摩,
一滴鮫人血,返老還童是真,這份「青春」卻只停留在表象之上。
她依舊是老人年的體質,體內傷勢分毫不減,剛剛入宮來的長階梯,險些要了她的老命。
阮眠往蓮池中看去,揚起了聲音:「你都聽見了,我現在沒有修為,你不必擔心我對你怎麼樣。」
池面起了陣陣漣漪,卻久無人浮起,只有一串串泡泡冒出來,是無聲的辱罵。
他不屑於和卑劣、謊話連篇的人說話。
阮眠只得又起了身,來到了蓮池邊。
在一片荷葉底下尋著了他,遠遠問:「你是什麼時候被抓到這裡來的?是不是一年前?」
嘩啦!
魚尾拍飛水浪,將站在岸邊的阮眠從頭淋到了腳。
阮眠無語地抹了一把臉。
嗅到水中淡淡的血腥氣,沒有生氣。溫柔笑著問:「嫌池子太大的話,我直接把你綁床上去?」
小鮫:「……」
小鮫浮出水面,琉璃似的眸底深寂,泠泠地燃著怒火。若不是有鎖鏈禁錮,恨不得上去咬她一口:「你將我綁來的,你問我?」
他的嗓音清冽而乾淨,有著介於女性和少年之間獨特的柔和。
連凶人都怪好聽的,不愧對海妖的名頭。
阮眠在池邊坐下來:「我沒有綁你,綁你的是風荷。」
如此無恥的推託之言都說得出口!
小鮫鬱郁著眸,不出聲了。
阮眠:「她的魂燈滅了,她死了。活過來的是我,我叫阮眠。」
又道:「小鮫,我是來救你的。」
……
阮眠的話,小鮫一絲一毫都沒有相信。
當著他的面,她說魔主已經死了。
當著風金的面,她又說自己只是靈府破碎,修為盡毀。
他是年紀小,不是傻。
前頭說的話沒有半刻鐘就自個推翻了,哪裡有半分可信度可言?
小鮫只是在想她何故對自己變了態度,突然要拿這一套說詞誆他,尾巴不安地擺動起來。
難道她真的對他別有所圖?
阮眠又撈起了飄到岸邊的一片鱗片,握在手心:「你不信我?」
小鮫一滯:「……」
怕再被她看穿了心思,警惕地將半張臉埋入了水下。
……
信任二字,摧毀起來很易,構建起來卻分外的困難。
阮眠並不奢望他從一開始就相信自己,盡量露出無害的微笑:「你不信我也不要緊。我就是想問問,聽說鮫人族已經被滅族,你一隻小鮫,孤身來魔域,總不會是想來報仇的吧?」
小鮫的眸驟沉。
雖未言語,脖子上的鱗片卻密密地浮顯出來,敵視而憤怒地將她望著。
顯然情緒有了大波動。
阮眠看他的反應便明白了:「鮫人滅族,風荷也有份?」
小鮫的眸全紅了,眼尾濕潤。
連十一都看不下去:「宿主,你做個人吧,說話能委婉點嗎?」
阮眠沒搭理它,繼續道:「好,我知道了。有風荷……有我,除我之外還有別人嗎?」
小鮫冷著臉,眼淚卻噠吧噠吧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變成一顆顆珍珠,落進池子里:「你問這個做什麼?」
阮眠垂眸凝視著他悲傷蜷起來的漂亮尾巴,半晌,才挪回視線:「問清楚了,咱們若有共同的敵人,才好合作。就算你不信我,也可以同我一起先把其他人辦了,最後再對我動手。咱們雙贏,不好么?」
她說話的尾調很輕,沒有半分強迫的意味。
小鮫對聲音十分敏感,意識到眼前這個人說話的口吻似乎與從前的魔主天差地別,思慮半晌。
「我們能合作什麼?」
「我修為盡失,你根骨極強,值得培養。咱們往後可以一起複仇。」
小鮫詫異:「你要讓我修行?」
阮眠:「當然,授人魚不如授人以漁。我說了救你,便不會只給你解開鎖鏈,隨意拋棄在荒野。」
她竟然還準備給他解開鎖鏈。
小鮫徹底茫然了。
就算她修為盡失,憑她的出身,在哪裡弄不來好根骨又忠心的棋子為她所用?
何必非要用他這種隨時可能反水,與她有血海深仇的人?
小鮫怔怔盯著阮眠的臉,不得不開始考慮其他可能性:「阮眠是誰,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一個孤魂野鬼,你當然沒有聽說過。」
「那你怎麼會認識風金和風銀?」
阮眠搓了搓手指:「因為很巧,我這個孤魂野鬼之前還在做人的時候,和他們也有仇。再然後,我就打聽了一些關於他們的事。」
「什麼仇?」
「我有個弟弟,被他拐到了魔域,挖掉了靈根。」
「……」
世人說,鮫人是極良善溫和的物種。
阮眠也見著了他獠牙鋒利,面目猙獰,被仇恨染紅雙眼的模樣。
但此刻,他身披沉重的鐐銬,血痕斑斑地沉在水底,卻依舊對站在岸上,毫髮無損的她流露出了一絲悲天憫人的痛惜。
好似是在同情她的遭遇。
末了,遲疑問:「你若是騙我怎麼辦?」
阮眠一秒沒猶豫,答得斬釘截鐵:「騙你就給你隨便咬。」
小鮫:「……」
阮眠撈起第三片鱗片,「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小鮫吐了個泡泡,終於將整張臉都露出了水面:「皎厭離。」